6、神似 ...
-
针工局是在黄昏时迎来魏照水和小太监的。
众人展眼望了望小太监的身后，并没有看到捧着布料的小宫女，心下惊疑，仍是埋头，眼睛却悄悄抬起，耳朵微竖，只听储秀宫的小太监笑着回婵子：“贵人喜欢照水妹妹，让照水妹妹进储秀宫做事。”
婵子攥着手，面上不显什么，只是声音低沉了许多：“那我就替照水多谢贵人的赏识啦！”
送走了小太监，立时有人来请魏照水去李公公那里。
众人目送魏照水款步离开，窃窃私语起来，议了一阵，皆向金裕张望。先前金魏二人一道进针工局，绣工不分上下，模样身段也是各有千秋，俩人也要好，如今魏照水先后攀上李丰和焦贵人，狠狠甩下金裕一大截。不过焦贵人暴躁易怒，进了储秀宫也不一定是好事，只是金裕道行浅，还不明白里头的名堂，众人也不愿意为她解惑，当下皆扮出同情的神色：“你说这人，不好好当差，一天到晚钻营献媚，只是苦了你这个专心做事的！”
也有不少人是真同情金裕的。顺儿挟着小心，轻声道：“照水不是那样的人，金裕，你知道她的！”
晓柏摇摇头，“顺儿，你怎么这么傻，你在这里苦心替她描补，她自己去享荣华富贵，可不会想起你，更别说提携你了！”
顺儿冲口便道：“不是！”可怎么也说不出个理由，慌乱地看着众人含着同情的神色，只一个劲儿的说：“不是！”
晓柏又摇了摇头，“顺儿，你真傻！”
众人神色各异的议了几句，就被婵子喝了，婵子沉着脸喝令众人上心些差事，并没有如常回里间，而是枯坐在魏照水的机杼前，看架势是要等她回来。
前几日魏照水都是下钥前才回宫女所，今日却很早，去了不过半个时辰就回绣房了，婵子面上含了点嘲弄和自怜的笑，心想，你也不过如此啊，也不是怕焦贵人？
婵子顾了两眼魏照水，只抛了一句“今儿就把手里的差事结完”，便径自回里间了。魏照水应了声，便稳稳当当地坐下来，埋头去赶制最后一身新衣。她得了吩咐，在绣房里熬了大半夜，才把手里的差事结完。站起身，舒舒筋骨，一路踱到绣房庭院里，迎面被萧瑟的秋风吹得打颤，魏照水抱着臂，斜倚廊柱，纷杂的心绪终于沉静下来。
残暑里天光犹盛，不多时天际泛起一片淡白，宫女所里升腾开人气，魏照水这才回宫女所收拾行李，她特意拣了条小道，有意避开她们，正走在蓬蓬的雾气里，忽然想起李丰的话：“你自己问心无愧，何必躲躲掩掩？”她那时正跪坐在他脚边，低垂着头，听了这话莫名一凛，内心涌起涩然的冷流，张嘴想说“人言可畏”，细想一茬，觉得这词这样大，她仅摸着表相，还没能彻悟，只好噤了声。
魏照水携了满身冷津津的雾气回到宫女所，宫女所里静着，打开门，却见一道背影。
是金裕。
金裕望着窗外蒙蒙的天色，低声唤她：“魏照水？”
魏照水一面掩起门，回到自己的铺位收拾，一面应了一声“嗯”。
金裕没忍住回头望她一眼，却直直撞进魏照水的眼里，金裕回过脸，讷讷：“你要去储秀宫了吗？恭喜啊。”
魏照水低下头继续收拾，回她：“嗯。也恭喜你，没了我，你的运道要回来了。”
金裕不由高声驳道：“你明知道我不是那个意思！早知道那天就不和你说了……”她不由想到前几日的那些事，声口越发低落，“你自己当心，晓柏说，焦贵人一会儿一个想法，当初很宠信一个宫女，第二天就看她不顺眼，打发她去内厨房打杂了，这个宫女尚且还有些门道呢，更不提在紫禁城无亲无故的你啊。”
她絮絮地说了很多，却不听魏照水回她，回头看，原来魏照水早睡着了，手里抱着包袱，双腿蜷起。她想，魏照水应该也是怕的罢？
魏照水次日醒时，天还是灰白的，她敛着声息穿好衣服，从包袱里掏出象牙小物塞进效红的被褥里，便抱起包袱转身欲走，忽的一凛，回身一看，是金裕。
金裕不知何时已坐起，黑幽幽的眼珠一丝不错地盯着她，见她有些呆，忽然展颜，一句话也不说。
魏照水也微笑。金裕复又躺下，魏照水转身离开。
针工局离紫禁城颇远，魏照水天亮时出发，一直走到日中才远远觑见巍巍的玄武门。
一路默默，低垂着眉眼，一径行向储秀宫，忽听见一段橐橐的靴声，魏照水忙立到宫墙下回避，目光落在地上，只能见一队太监整齐划一的步伐。等送走了肩舆上的贵人，魏照水才抬起脸，并不回头，仍往储秀宫赶。
储秀宫门前仍是那两个小太监，神情冷肃，见是魏照水，互递了个眼色，让了她进去。
一句话也没有。
魏照水心下惴惴，才低下脸，思及焦贵人喜恶，又抬起头，走在今日格外幽深的储秀宫里，并不乱看。
昨日送她的小太监小跑着来接她，仔细看了看她的脸，摇摇头。
魏照水却心下微安，她想，至少知道是为了什么。
小太监叫刘飞，去年才进储秀宫，个头矮，一脸喜气，焦贵人还认得他，常呼他“小飞”，他进宫前在茶馆里打杂，拜了一个说话师父，焦贵人没事就喊他：“小飞，小飞，进来说话！”刘飞扬着眉毛，喜气洋洋地向她模仿。
魏照水并不全信，真这样得脸，问红也不会指派他去送她，毕竟这样长的一段路！但她面上仍含笑，扮出些恭谨的神色，跟着刘飞往下房走。下房里只住了三个宫女，现儿俱在焦贵人跟前伺候午饭。下房里显得颇简，刘飞咳了咳，眼神乱飞，嘴里却很肯定道：“这已经是紫禁城里最好的下房了，你知道的，焦贵人是最受宠的，你知道的！”
魏照水微笑道：“我知道，我就是从宫女所里出来的，哪里不知道这间下房很好？”
刘飞眼神又落在魏照水粉白的脸上，这会儿再看她，才察觉她和谢淑女并不很像，谢淑女是真的盛容，而她只是嘴唇和谢淑女生得颇像，上唇微厚，嘴角微扬，唇珠清晰，兼她年岁同谢淑女相仿，腮肉丰盈，眼神明亮坦然，乍看才觉得和谢淑女有几分神似。刘飞松了一口气，“还有救！等会儿回话，你抿着嘴就好！”
魏照水没见过谢淑女，这令她有些不安，如今也只好听刘飞的话，抿着嘴，放下包袱，整衣正容，随刘飞逶迤去了焦贵人的宴息处。
焦贵人已吃毕午饭，站在窗前消食。窗格上糊着碧青的纱，映着墙角那几株六月雪，显得几分冷清，她看了心里发慌，眉头轻蹙。
问红忖了会儿，试探道：“秋日也快了，咱们预先种些斗雪红？”
焦贵人仍盯着六月雪，没答话。往日她见到这些冷清的景、物，眉头就忍不住蹙起来，问红都会劝她换些喜气的，她从善如流。可昨儿她见到魏照水，眉头分明蹙起，却还是让她留在身边，今儿吃毕午饭，没如常出门去香雪楼消食，而紧盯着六月雪。六月雪多长在南方，去年偶然在园子里撞见那几株小小的六月雪，焦贵人便眉头轻蹙，却仍着人搬回来，在院子里放了两日，眉头就没舒展过。问红于是劝她搬到墙角，她立即松了眉头，点头称很好，再没有过问。
小宫女进来回话，说昨儿的魏照水到了。
焦贵人没动，问红回了一声：“让她进来。”
魏照水沉默地走进，请了个礼，嘴抿得紧紧的，神色几分冷肃，看着有些陌生。
焦贵人已闭上眼，仰面受用着暖融融的日光，无力地弹了弹手指，像弹走空中的尘埃似的。
问红便替焦贵人应了，冲魏照水打了个手势，悄悄带了她出去，才吩咐刘飞带魏照水去景山安置，就听得房里飞出焦贵人娇软的嗓子：“小飞，小飞，进来说话！”
刘飞微愕，很快醒过神来，高声应了个“哎”，笑道：“来了，贵人！”
问红盯了会儿刘飞的背影，转过头来看魏照水，微笑：“东西给效红了吗？”不待魏照水回，她又开口：“过几天就是乞巧节，贵人喜欢热闹，一向大办节日，到时候咱们也能有些趣儿，现在不着急。”说完便逶迤走了，没听魏照水的谢。
魏照水若有所思。
作者有话说
第6章 神似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