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微红嫩白》偷一壶酒

5、贵人

　　绣房里难得有派小绣女帮着料理新衣的说法，金魏也只初进针工局时给式晴打过下手，后来就自己料理新衣了。可这会儿焦贵人催得急，婵子便派魏照水帮着料理，也说得过，可魏照水心里隐隐约约冒了点不安，默默等着绣女们散工回来闲磕牙，以期听出些古怪。

　　挑起话头的永远是晓柏：“嗳，储秀宫这阵子怕是很热闹！”

　　住储秀宫的是焦贵人，平民女，出身并不比绣女们强，绣女们对她的事也颇瞩目，唧唧喳喳地问个不停。

　　晓柏含笑道：“六月中采选秀女，其中有一位谢氏，家世不显，却生得稀世美丽，封了淑女，竟也住在储秀宫！”

　　这赫然是第二个焦贵人了。魏照水暗自琢磨，想了半晌，耳畔突然抛了一声惊雷似的，就听晓柏说道：“承乾宫也热闹，新进了两位武将世家的淑女，成日里斗嘴，闹得沈夫人都不安生，还和沈贵妃说，两位淑女不成体统，北晋世家不过尔尔！”

　　众女忿忿，直呼：“我大晋国泰民安，哪里是东楚能比的！”

　　魏照水愕然，据传东楚的沈相沈述耿介端方，他的夫人出身名门，情性贤淑，怎么会当众说出这番话来？更使魏照水愕然的是，没人追问晓柏如何得知这么多，而晓柏搬弄这么多，竟也还安安稳稳地在针工局当差。她怀着满腔疑思，竟也能睡了个囫囵觉了，第二天神清气爽地起身，劈头就是一道坏消息：“照水，婵姑姑派你去送新衣。说你帮着料理，知道得更清楚，也好回焦贵人的话。”

　　这是明晃晃地派她去挨训了。

　　众女听了，连连顾她，这是看热闹的姿态了，绣房因为这两天魏照水皆去李丰屋里，婵子又不言语，很是安稳了几天，如今婵子发话了，他们的胆子也大起来，又顾了两眼魏照水。

　　魏照水昨夜里就听出些古怪，没意外，捧起新衣，转身就往紫禁城去。此时早已过了立秋，残暑犹存，魏照水汗流了满脸，她拿帕子擦净了脸，才捧着新衣，走近储秀宫。宫门前站了两个小太监，没敢多翻新衣，打量两眼新衣，又多看两眼魏照水，才放她进去。

　　魏照水捧着新衣，姗姗走进阔大的储秀宫，凝神听着动静，隐约听到几句低声议论：“她长得有些像谢淑女哇！”魏照水脸色没变，依着送衣宫女嘱咐的，把衣服送到东耳房。

　　耳房前坐了两个小宫女在嬉闹，见魏照水捧着新衣来，咕哝着：“换人了？好面善啊。”一面挑起檀香帘，敷衍地笑了笑：“姑娘请进。”

　　北晋重礼节，纵使心里不屑不满，面上也要含笑，使得两厢都体面。

　　魏照水也回了个笑，不急不缓地走进东耳房，迎面就教满屋子的冷香扑了一身。原来东耳房里也搁了冰。魏照水微愕，低了低头，奉上新衣。

　　两个宫女掀开新衣，仔细看了两眼，再合力理好，带魏照水逶迤去了焦贵人的燕居处，一路上宝光耀眼，冷香馥郁，仿佛置身云端，只觉飘飘然，直行到花梨木透雕缠枝葡萄纹落地罩前，心才略有些定下。

　　魏照水仔细着呼吸，跟着宫女进了东梢间，没敢抬头，盈盈拜了礼。只是十五岁的少女再温润，也会天然抖落一身清脆鲜辣的青春，直与满室珍宝争辉。魏照水拜倒在地，良久，才听一副娇软的喉咙缠缠绵绵地“嗯”了一声。

　　宫女这才捧着新衣上前禀道：“这是针工局送来的新衣。”

　　另有宫女抖开新衣，仔仔细细地检查了，确认没出什么差错，才献给贵人鉴赏。贵人顾了一眼，就挥挥手着人收起，目光轻轻地落在魏照水身上。问红便对魏照水道：“抬起头来。”

　　魏照水只得抬头，东梢间顿起一片低呼，众人心下都为这个小宫女默哀，长相不佳也比长得像新翠院那位好啊！

　　“你叫什么？”娇娇软软的嗓音，尾音勾着，声口总是那样缠绵，暗里却伏着火气。

　　魏照水心思百转，见了个礼，回道：“奴婢魏照水。”声音不大不小，语气极坦荡，人也显得从容爽气。

　　焦贵人极爱坦荡爽气的女子，储秀宫里的宫女也被她纵得和她本人一样娇蛮，到底是后来纵的，焦贵人看着总觉得不称意，暗自疑惑是否是她们故意扮出这副模样来讨她欢喜，眼下听魏照水开口就是这样爽利，模样也标致，火气稍息，也就不多责怪她先前一味低眉顺眼。默默品咂了两回“魏照水”这个名字，疑道：“有些耳熟。”

　　魏照水当即接口吟道：“微红嫩白。照水横枝初摘索。一梦扬州。客里相逢无限愁。”

　　焦贵人听着，愣了愣，低低地开口：“你是哪里人？”

　　魏照水是土生土长的京城人，一辈子没出过京，实话说：“奴婢是京城人。”微顿，心里又想了一回针工局的事，受侮辱被孤立的苦楚无助占据心头，她挟了悲愤，声口努力显得自在，回她：“家住定府大街。”

　　焦贵人颇感定府大街耳熟，细细想了一回，连声“哦”道：“是你！”又打量两眼魏照水，见魏照水已抬起脸，却还是不肯直视自己，攒了眉，呵道：“看着我！”

　　魏照水只得照做，抬起眉，目光直撞进焦贵人的眼里。

　　焦贵人像是没睡醒似的，睁着一双含情脉脉的睡凤眼，眼波流转间飞着盈盈的光，直教满室金碧失色。

　　魏照水看得呆了，幼嫩的脸上尽是痴意，她年纪不大，稚气未脱，这样的神色也不教人恼，焦贵人听惯了逢迎，乍一眼看到这样直白的神色，没忍住笑了笑，眉眼弯弯，神色柔和，嘴里却道：“一脸的蠢相！”

　　魏照水挨了骂，也不显惊惧，笑意更盛，眼里的笑花藏不住，乱蹦，蹦在颊边，迸出两粒小窝儿，教人看了就喜气，焦贵人便笑道：“你这人有些意思。”其他宫女也笑了笑，笑声是清脆动听的，笑容也好看，只是焦贵人心里疑窦早生，更觉得她们尽是装出来哄她的，心里生了点悲哀，脸上的笑也淡了，宫女们的笑声便也息了。

　　焦贵人看向魏照水，发现她竟还在注目自己，眼里犹存笑意，隐隐透出一点悲哀和毅然。焦贵人情不自禁道：“以后你就留在我身边，陪我说话吧！”

　　魏照水拜道：“奴婢多谢贵人！”

　　其他宫女却呆住了。问红最先回神，上前扶起魏照水，笑嘻嘻道：“照水妹妹，以后咱们就在一处当差啦！”

　　宫女们皆醒过神来，和魏照水两厢里周旋一回，就听焦贵人放她回去收拾行李：“针工局远，一来一回颇费周折，你先回去，明儿再来吧。”

　　魏照水谢了焦贵人，便和问红一道出门，问红指了个小太监陪她回去交割，又悄悄往魏照水手里塞了个象牙小物，轻轻嘱咐道：“给效红的。”

　　魏照水和小太监一起出了储秀宫，迎面撞上几个太监，魏照水随小太监见了个礼，跟着喊了声：“符公公。”

　　符余“嗯”了一声，便携其他太监一同进了储秀宫，其中一个太监，身姿挺拔，长眉入鬓，一双凤眼偏过去看了看魏照水的背影，符余便问他：“怎么了？”

　　他直言：“那个小宫女倒面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