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微红嫩白》偷一壶酒

2、绣房

　　针工局是一所沉默的官署，连新进了绣女也鲜熙攘。

　　李公公是个高瘦的太监，却单名一个丰字，黑黑的一张面皮，对上容姑姑白俏的脸，隐隐透着红，细长的眼里却满溢着得色和鄙夷。

　　容姑姑谢他关照魏照水的话微哽在喉头，低下眼，正要道谢，就听魏照水已含笑开口：“奴婢多谢李公公。”

　　李丰斜觑她一眼，魏照水低眉肃礼，只能瞧见黑鸦鸦的发衬得少女饱满的脸庞清透如玉，眉骨鲜明，横着两弯笼烟似的眉，浓秀的睫毛轻轻地颤呀颤。李丰按捺住心悸，眼里的不屑却敛了几分，拿懒懒地嗓音打发走容姑姑，视线在魏照水身上打了个转儿，凉凉笑了一声，摆摆拂尘，转身走了。

　　魏照水双手相攥，挺起身来，长叹一声，眼角睃到金裕，缓缓息了叹声，静待她走到面前。金裕细细看了她一眼，魏照水生了一副好骨相，难得皮相兼美。金裕眯眯眼，嗤了一声：“魏照水，你不知羞耻！”

　　魏照水微愕。金裕却不屑再和她谈，拂拂袖走了，裹着气，蹬着地，大步流星地走到表姐婵子跟前，回身指指她，嘴角挑着嘲弄的笑。

　　婵子掀起眼皮子望了一眼魏照水，魏照水已抬起眉，露出整张脸，婵子见她腮肉丰盈，身姿却清瘦，并不放在心上，拍掉金裕指人的手，漫不经心地训她：“姨娘怎么教你的？行止没个规矩。宫里可不是家里，没事多摸摸脑袋，问问它，怎么蠢成这样？”

　　金裕挨了训，收了跋扈的劲儿，没精打采地跟着婵子去见李丰。李丰正在喝茶，婵子打起精神，侍奉他喝完茶，用过点心，才向他举荐自己的表妹：“这就是金裕，今年才十五，好多事都不懂，烦请公公多教她！”

　　李丰随口应了一声，掀起眼皮子，打量两眼金裕，金裕随她表姐，一样高挑丰美。李丰没的想起容姑姑清秀的眉眼，心里涌了些愁绪，抬抬手让姊妹俩退下。

　　婵子默默退出去，领着金裕进到绣房，给新进的几个绣女指了各自的机杼，正分派任务，只留下魏照水和金裕还闲着，正巧外间有小太监来禀事。婵子听了，撇下二人，匆匆出门去迎。

　　来的是一名女子，一身淡绿宫衣，鬓间簪着绒花，通身气度比宫外人家的闺秀还矜贵。婵子亲亲热热地喊道：“翠微姑娘。”

　　翠微点点头，回了一声：“婵姑姑。”侧过身，有小宫女捧着两样尺头上前，色泽光丽浓艳，绚如天上云霞，婵子失声道：“这是应天府的云锦？”

　　翠微噙了笑：“婵姑姑好眼力，大楚天使来访，这是我家太太捎带来的，还有些尺头在清点，太太着我先送两样来做，好过个团团圆圆的中秋节。”

　　婵子奇道：“沈夫人也进宫过节吗？爷可为贵妃娘娘开了新例，贵妃娘娘天大的福气啊！”

　　翠微听多了奉承，神色恬淡，从容嘱道：“如意馆过会儿着人送图纸。云锦难得，仔仔细细做完才是，婵姑姑说是吗？”

　　婵子肃了肃：“是。”

　　翠微满意地颔了颔首，交代了一声：“万事就请婵姑姑多费心了。”话毕，就领着宫女回承乾宫了。

　　金裕眼巴巴地望着翠微款款走了，凑到婵子跟前，“表姐！那是哪位贵主？她的新衣我能做吗？”

　　婵子对上她饱含向往和艳羡的眼，泄了气，摇摇头，“不成。你以为她是谁？沈贵妃的陪嫁，也是宫女。”

　　金裕听出些利害，不敢再揽，“哦”了一声，“那派给魏照水吧！她绣工好，也新鲜，宫里的贵主说不定都看腻了旧人的绣工，派给魏照水正好！”

　　婵子没理金裕，沉吟须臾，挑了两名资历深的绣女：“效红，晓柏，你们俩做的是焦贵人的夏装吧？交给式晴，你们俩先紧着把沈贵妃的新衣做完，多上份心。金裕，你和魏照水一道给式晴打下手。”婵子拍了拍手，呵道：“赶紧交接清楚，都忙起来，过程子要进秀女，没几天又是万寿节，秋装也紧着要，忙着呢！”

　　式晴交接了夏装，没直接分派给金魏二人，而是先教俩人交出帕子给她察看。金裕交了一方粉绢帕子，用大红色丝线绣满了繁花，浸着春意，式晴看了点点头。魏照水则交了一方品月色帕子，花样子是时令上的瓜果，针法细，构图巧，配色丽，蓄满了暖融融的温情。式晴心下有了计较，给金裕派了妃红的夏装，给魏照水派了雪青的夏装，自己埋头去理焦贵人的大红夏装。

　　如意馆的小太监姗姗来迟，绣房直候了一个时辰，才接到图纸。婵子皱眉，没忍住多问了一句：“怎么来得这样迟？”

　　小太监拿袖子擦擦汗，“嗨”了一声，“别提啦！还能为谁？焦贵人闹……嗨，别提了。婵姑姑也要多促着下面人，万事紧着焦贵人先。过程子又有的忙了，爷说了，等西蜀派人送锦城蜀锦来，第一个赏给焦贵人，焦贵人能不把蜀锦送进针工局来吗？”

　　婵子笑道：“这些都是贵主儿的事，咱们啊把差事当好，就够了！”

　　小太监点头应个“是”，又寒暄两句，就回如意馆复命去了。

　　婵子琢磨了一会儿，又另拨了一个资历不浅的绣女帮着料理焦贵人的夏装。

　　金裕在一旁听得眼热，见魏照水一副无动于衷的模样，又狠狠笑了两声她装模作样。魏照水只得回她：“金裕，你别总笑我心口不一，装模作样，我只是想，针工局是什么地方，你表姐在针工局呆了好几年了吧，她肯定会告诉你，她呆的这几年，连着上一辈姑姑告诉她的那些年里，针工局里没能出个鸟儿雀儿的攀上那高枝，你我何必多费这心思？”

　　金裕不管这些，只追着她问：“是不是以前出过那种人，你就会动那些心思？”

　　魏照水看着她期待不安的眼色，咽下心里的否认，扮出诚恳的神色，认了。金裕听了眉开眼笑，长舒一口吐息：“我就知道你假清高，心里也想着攀龙附凤。你别怕我笑话你，我不笑话你，我只看不起你。”金裕环视四周，趁众女没注意，附在她耳边，轻声问：“你看过《宝皇贵妃小传》吗？”

　　魏照水隐约听说过这本书，却不曾看过，实话回她：“我只认得几个字，没看过这本书。”

　　金裕泄了气道：“我也没看过，你至少识字，我们家小子多，我连吃穿都不容易，更别提看书了。”

　　魏照水瞄了瞄金裕丰腴的体格，摇头：“我觉得你吃得挺好的。”一句话还没说全，金裕早羞红了脸，忙道：“但我听过这本书！这书讲的是一个巾帽局的小宫女如何攀上龙凤，平步青云，最后竟成了皇贵妃！想咱们针工局还在巾帽局前面，要真出了这样的人，位分也一定要在巾帽局那位的，唔——”

　　魏照水下劲儿捂住金裕的嘴，惶惶道：“别说了！越说越不靠谱，在哪儿？那儿有人呢！”

　　金裕慢慢回过神，自己惊了一身汗，心里打了个突儿，连手都抖起来，怎么也拿捏不住那根针。魏照水按下她的手，放下绣花针，摸摸金裕苍白的小脸，骂了一声：“你怎么比我弟弟还天真！”越看金裕，越觉察她确实生了些男相，浓眉深目高鼻，或许扶风以后长大就像她，魏照水越想越着慌，扶风还小，吴氏又生了小女儿，无力多管教扶风，扶风长成那样也不是没可能啊。

　　金裕摇摇魏照水的手，疑道：“你怎么也抖起来了？”魏照水对上金裕冒着傻气的眼，心里越发惦念着弟弟，反手握住金裕的手，恳切道：“你要自己管教自己，好好做人，知道吗？”

　　金裕“啊”了一声，清脆圆润的嗓子，把魏照水叫得回了神，魏照水拍拍金裕的脸，笑道：“姐姐教你做人呢，听着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