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夫夫同心，其利断金》鸣凤朝阳

3、燕北行

　　乾佑七年。春，西凉犯我，三月，临涿、幽、莫、瀛四州，大败。取四地。夏，会西凉使臣于蓟州，盟。
　　——《梁史》

　　旧时堂前燕，飞入百姓家。

　　西凉的好日子没有持续多久，在攻打下瀛州之后，西凉内部起了争执，主和的那派与主战的那派整天吵得不可开交，最终西凉军还是止步于瀛州这一山川险要之处。

　　乾佑八年，梁与陈结秦晋之好。次年，梁、陈联军一路北上，直抵西凉上梓，西凉灭国，梁、陈遂平分西凉旧土。这上梓原是塞北的中心所在，如今西凉人死的死，逃的逃。昔年西凉最繁华的国度，只剩悲风遗响，燕子和着宫女所唱的《后【庭】花》在断瓦残垣中盘旋了几圈，一路向北面飞去。

　　北面有牛羊遍地的草原，有驼铃阵阵的沙漠，有连绵不绝的雪山。燕子一路掠过草原和沙漠，飞到一座低矮的雪山之上。

　　漠北的雪山绵延千里，白色覆盖了整片山脉，山脚下是大片的草原，远远的有牧民在放羊，民歌随着风遥遥传来。

　　雪山上出现了一个小黑点，移速很快。凑近一看，是个小男孩，脸上红扑扑的。他穿着皮毛制成的简陋衣服，头上戴了顶小帽子，跑起来活脱脱像是个小猎豹。只见他身体微微前倾，脚下的频率很快，踏在雪里留下小半个脚印，不一会就被落雪填平。

　　每年春天，雪山融化，汇成一条条小河流淌下来，山上也会出现各种不平整的凹陷，但这小男孩像是脚底长了眼睛，避开了一个又一个的坑洞，灵巧地在山上奔跑着。只见他从这座雪山跑向另一座雪山，若是看到前面雪里有什么闪着光的东西，便飞奔过去，似乎有着用不完的精力。这里的雪山上盛产一种雪笋，通体洁白，放在阳光下能透出光来，这小男孩寻找的便是这种雪笋，他双手齐用，把雪笋从地里挖了出来，在衣服上胡乱擦了几下，便揣进怀里。这冰凉的触感激得他打了一个寒颤，不自觉地抖了一下，又接着往前跑去。

　　白雪在太阳底下反射着光，刺得人眼睛有些生疼。突然从山那边窜出一只野兔，倏地一声从小男孩面前跑过去。小男孩也不甘示弱，左右变换了几次方向，抄了个近路赶到野兔身前，野兔刹不住脚，一头撞在小男孩的腿上。小男孩和这野兔同时受了一惊，野兔立马转身，跑得没有影了。
　　男孩也不再追，估摸着怀里的雪笋够这几天吃的了，便往山下跑。和雪山的景观不同，因着雪山定期的融化，这一带的水草茂盛，在沙漠中显得格外显眼，像一块绿宝石镶嵌在大漠里。

　　小河边有一座用树枝搭成的小屋，那男孩直冲冲地奔了进去，像野兔那样一头撞在里面站着的老人身上。

　　“爷爷，你看我又采了这么多吃的回来。”小男孩捡起掉在地上的雪笋，有些骄傲地说。

　　“长林，把东西放了，过来跪下。”老人站在一块灵台前，灵台很简陋，没有什么装饰，上面只放了一块木牌。木牌不大，但和草原上最常见的枯木不同，算是比较罕见的名贵木材，上面写着“先考顾公讳泽苍府君生西”。

　　顾长林依言，把怀里剩下的雪笋也全倒了出来，跪在灵牌前磕了三个响头，又点了支香插在灵牌前。这孩子，正是当年梁朝大将镇北将军顾泽苍的儿子，而旁边的那个老人，是顾家多年的老臣顾升。

　　“长林，今天是你父亲战死的日子。你要永远记得那个奸人的名字，魏缺，你要永远记住。”顾升咬牙切齿地说道，紧接着叹了口气，看着顾长林，眉目间有顾泽苍小时候的样子，又说了句：“老爷是个大英雄。”

　　“爷爷，你上次才讲到坏人用奸计赚开了城。后来呢，后来发生了什么？”

　　顾升想了想，思绪回到了那个他一辈子也忘不了的，烽烟弥漫的日子，瀛州城破，西凉军一窝蜂地进了瀛州城，城里一片混乱，到处是西凉军的吵闹声，各种瓷器的碎裂声，书画的裂帛声，少女的尖叫声，孩子的吵闹声。四处冒着火光，西凉人抓到男子便杀，整个城市弥漫着一股慌乱的情绪，不管男女老少都携家带口往城外跑。顾升最初是站在城墙之上的，西凉军偷偷进来的时候，他正在城墙之上，亲眼看着魏缺在他身边改换旗号，梁国的军旗倒下，西凉的军旗竖起。风吹过城门，将旗帜刮得呼呼作响，他眼里满是热泪，模糊了视线，但想起顾泽苍临走之前给他的嘱托：“我此去出征，许是凶多吉少。若我为国捐躯，你一定要护得我妻儿安全。顾某，在此谢过。”顾升只是顾府的一介管家，哪里担得起顾泽苍这如此正式的道谢，忙跪下身子说：“鞠躬尽瘁，死而后已。”

　　当西凉人刚一入城门，顾升便从城墙侧边溜了下去，逆着人流进入将军府，到处都找不到夫人和小少爷的身影，急得满头大汗。待到了后院，顾夫人抱着顾长林站在院子正中央，顾长林在她怀里哇哇直哭，大概是被外面的动静给吓着了。顾夫人显得很镇定，像是一直在等着顾升一般，看到他的时候，心定了很多。摇了摇怀里的顾长林，拍拍他的背安抚他，等到顾长林不哭不闹，安定下来之后，将他稳稳放到顾升的怀里。顾夫人看着顾长林的眼神很温柔，像是蕴着一汪清泉。
　　然后她把胸前的玉佩解下来，系在顾长林的脖子上，妥帖地放好。她看着顾长林，对着他说，又更像是自言自语：”这是当年娘嫁到顾家来的时候，老夫人送给我的。娘是看不到你娶妻生子的那一天了，等你找到喜欢的姑娘，就把这玉佩送给她吧，也算为娘的，送的一点心意。”

　　顾升见外面人声渐响，琢磨着大概是西凉军往此处来了，便叫着顾夫人一同从后院赶去城门。顾夫人看着顾长林，眼里全是温柔的笑意：”将军死了，我又怎能独活？顾升，你一定要照看好我儿。”

　　顾升执意要让顾夫人走，人声渐近，像是已经入了前院，各种花瓶落在地上发出碎裂之声，没逃出去的婢女被推倒在地惊叫的声音。顾夫人一把将顾升推出门，点起一把火在门槛之上，熊熊火光瞬间将后院包围住，顾夫人站在火光的中央，还是淡淡的挂着笑容，像是烈火中的玉雕一般，压下了周遭大火的气焰。

　　前院里传来西凉军的咒骂声，风助火势，瞬间将一众闯入将军府的西凉军团团困住。顾升站在后院门口，向着顾夫人的位置磕了三个响头，把眼泪一抹。火光冲天，再看不见顾夫人的身影，他这才混在难民中逃出了城。

　　顾升说完，顾长林再也忍不住眼泪，跑出屋子埋在雪堆里呜呜地哭了起来。玉佩贴在胸口，磕在肋骨上有些生疼。不知道哭了多久，顾升把手搭在他头上慢慢抚摸，顾长林的情绪慢慢平复下来，哭得累了闭上了眼睛，迷迷糊糊间感觉被人横抱了起来。顾长林扭了几下，找了个舒服的姿势，沉沉睡去了。

　　忽忽数年，顾长林已经六岁了。顾升年纪大了，做不了什么农活，好在顾长林学什么都很快，已能在草原上放牧，偶尔去雪山上采点野菜。两人相依为命，勤勤恳恳，牲口渐渐多了起来，勉强能维持生计，又都学会了当地土话。

　　这一年正值中元，漠上天气变化莫测，晚上电闪雷鸣，下起了倾盆大雨。顾长林在茅屋里听到外面小羊害怕的咩咩直叫，心里被挠的直闹腾，天上突然又响了一下惊雷。顾长林实在忍不住冲了出去，顾升没拦住他，跺了下脚，跟在他后面冲入了雨里。

　　在闪电中，顾长林看见一头小羊脱离了羊群，跳过栅栏往南边去了。顾长林跟了两步，叫唤那小羊几声，那小羊却头也不回的消失在黑暗里。

　　顾长林想着这一只小羊可抵得上这好几个礼拜的粮食，顾不得害怕，一头扎进了深不可测的黑夜。走出了几里路，再看不见小羊的踪迹，四下张望，分不清东南西北。顾长林这时候早已找不到来时的路，只觉得被寂静包围着，突然从心底冒出对未知最深沉的恐惧。四处的风声都像故事里催命无常的锁链声，加上雨滴落在地上哗哗作响，掩盖住了别的声响。在这种环境下，顾长林的腿开始发软，挪不出任何一步，木呆呆地站在原地，被雨淋湿的身体逐渐开始发凉，连哭的力气都提不起来。

　　不知道过了多久，从黑暗里传来一点光亮，顾长林刚刚迷糊的神经一下子提了起来，人一下子打了个激灵，顾升平时给他讲故事就讲过荒野上经常会有狼群出现，狼的眼睛在黑暗里会发出幽暗的光。在故事里所有的狼都是残暴的，被狼抓住会死的很惨。想到这里，顾长林觉得胃有些抽，整个人勉强坚持着站着没有倒下。

　　“长林，长林。”待那光近了一些，顾长林才听见顾升在喊他，那光不是狼眼的目光，而是顾升手中的灯笼发出的光，在雾气蒙蒙的雨天传不了多远。顾升的声音被雨声稀释了许多，顾长林想要回应，却发现自己一句话也说不出来。转眼灯光就又往远处拐去了，顾长林终于克制不住自己内心的恐惧，”哇——”的一声哭了出来。

　　这哭声穿破重重雾气，穿破这无边的黑暗，像是穿到了九霄天上，平地起惊雷，天空划过一道明亮的闪电，把黑暗划成两半。顾升这才看见瘫坐在地上的顾长林，急得跑过来，背着顾长林就往家里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