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海皆为茧》金箔

42、第 42 章

　　芭蕉洞。

　　铁扇公主静静坐在床塌前，外面发生的事她一概不关心，怔怔发呆。
　　原来那孩子说的是真的，老牛回来是害她的，他明知道那是二郎神的外甥，却抓来送她，是想借刀杀人。

　　变了心的男人，果然是狼心狗肺。

　　牛魔王还在与杨戬争执，他并不知道自己抓的那个熊孩子阴了他一把。沉香听了一耳朵老牛与夫人吵架，为求脱身，他就把话本子上的东西揪出来，把牛魔王说成一个为和情人双宿双栖而设诡计杀妻的坏蛋。

　　铁扇原本也是不信的，可他竟真是杨戬的外甥，神仙都能生孩子了，世上还有什么事不可能呢？

　　杨戬得知沉香已经平安，狠狠松了一口气。

　　“谢谢你来救沉香。”
　　“不必客气，真要谢谢我的话，把你案上那方砚台送给我吧。”寸心邀功：“为了救沉香，我可是给了牛魔王一只蟠桃，还是新鲜的。”
　　“你不是说那砚台晦气，我已经给扔掉了。”
　　寸心气得半死，狠狠道：“杨戬，我下次再帮你，我就不姓龙。”
　　一枚玄铁指环递到她的面前，寸心霍然睁大眼睛，死死盯着看。
　　“砚台虽然扔了，却找到了这个。”

　　敖凌，字逸之。他生辰之际，寸心曾送过他一枚指环，内侧的“逸”字是她亲手所刻，自戴上起便不曾取下。

　　沉香逃过一劫，他从芭蕉洞后门出去就拼命的跑。这个世界光怪陆离，他见过黑白无常，见过阎王，到过地府，如今还见到妖怪，长着牛角吞云吐雾，要吃他的妖怪，那牙森森惨白，给他塞牙缝都不够。

　　他害怕又兴奋，心里乱糟糟的，但可以肯定的是，他，刘沉香，绝对不要窝在刘家村一辈子。
　　“刘沉香，你给我站住！”
　　“我不，有本事来抓我啊。”

　　哮天犬气喘吁吁，这小子太能跑了，哼，我就不信你这两条腿的，能赢过我这四条腿的，要不是主人的命令，我早把你咬得爹都不认识。
　　又要追他又不能真的追上，又要打他又不能真打伤他，这么高难度的命令，也只有他哮天犬能执行。
　　主人真是太英明了！哮天犬毫不自知已暴露他舔狗的本质。

　　白雪皑皑的山巅。
　　杨戬的天眼始终跟着沉香，他站了多久便纠结了多久，内心天人交战。
　　摆在沉香面前会有二条路。
　　第一条，他会做个普通人，平安幸福的过完一生。他将会有富裕的生活，贤淑的妻子，可爱的儿女。青年时成家立业，中年名成利就、晚年家和子孝，寿终正寝。
　　第二条，拥有一半神仙血脉的他，注定不能平凡，他会经历世间所有苦难，达成无人能及的成就，但同时，至亲至爱俱亡，孤独终老。

　　若是你，会选哪条路？

　　为了沉香，杨戬拜访了那位掌管命运的女神，她轻轻拔动着手中的八卦盘，向他展示了沉香的人生。
　　她的嗓音慵懒，带着事不关已的淡漠：“命运是早就织好的网，无论你怎么选择，都会走向即定的终点。”

　　沉香躲在茂盛的草丛里，偷偷的大口喘息，他实在跑不动了。
　　“沉香，出来吧，我已经看到你了。”
　　沉香看着突然出现在前方的杨戬，心道他肯定是在诈我，现在绝对不能出去。
　　另一边刚刚赶到的四公主不断向他招手，示意他躲到她这边，杨戬的天眼能看透世间万物，你当那是摆设吗？

　　“沉香，听舅舅的话，回到刘家村，不要去想那些不切实际的事。只要你听话，无论你要什么，我都可以给你。”
　　“我要我娘，你能把娘还给我吗？”
　　“不行，除了这个。”
　　“我只要我娘。”

　　这孩子真像当年的自己，可正因如此，没有人比杨戬更清楚，那条路会有多么艰辛痛苦，他又怎么舍得让沉香去走？
　　“沉香，你太不听话了！你可知道不听话的后果？就是死——”杨戬顿了顿：“我再给你一次机会选样，你回不回去？”

　　沉香从草丛中站了出来，他看着眼前的这个男人。在知道真相后，他曾希翼这个神仙似的舅舅只要招一招手，他的母亲就能回到他的身边。
　　然而这个梦想却被他砸了个粉碎，我刘沉香绝不能让你看扁！
　　“我选好了，不回去！”

　　沉香眼中的冷漠刺痛了杨戬，真像啊，和三妹看他时的眼神重叠。
　　“你也来逼我，就和你娘当年逼我时一样。”
　　沉香一把将杨戬送给他的金锁扔了出去：“我没有你这样的舅舅，有本事你现在就杀了我。”
　　沉香心中笃定杨戬只不过是说说而已，就像他爹，每次都说要打断他的腿，当真的话，他的腿不知早断了几百次！

　　“小小年纪就知道用感情要挟……”杨戬气得要命，肯定是刘彦昌遗传的坏毛病。“哮天犬，动手。”
　　哮天犬有些懵，脱口而出：“真杀啊？可是……”不是你说不许任何人伤害他吗？

　　四公主顾不得躲藏，跳出来阻拦道：“杨戬，他是你外甥！”
　　杨戬一肚子怒火终于有了发泄对象。“关你什么事？别以为你是东海四公主我就不会杀你。”
　　“杨戬，一人做事一人当，你要杀就杀我，不许动四姨母。”

　　杨戬也是你叫的吗！今天不教训教训你，我就不是你亲舅舅！
　　“唰”三尖两刃刀寒光湛湛，杨戬一步步向沉香走去。

　　“住手！”

　　“住手！”
　　寸心实在看不下去了，杨戬实在太不会教孩子了，看在他帮她找到指环，之后还有需要他帮忙的地方，她就勉为其难替他解围。
　　金光纵地，化为人身。
　　“娘娘请真君大人即刻去瑶池觐见。”寸心看向跌坐在地上的沉香道：“这等小事就由我代劳吧。”
　　说完不等杨戬回答，便迅速掐了一个指诀：“风来！”袖中飞出一道白绫，将沉香裹住飞到了空中，晃晃悠悠向刘家村的方向飘去。

　　一道法术就可以送沉香回去，也不知道喊打喊杀干什么，寸心看了杨戬一眼：“真君大人，娘娘还在等您。”

　　杨戬走后，四公主一脸担忧：“寸心，如今你在天庭做事，得罪了杨戬怕是会有危险，以后一定要多加小心。”
　　“我哪得罪他啦？他不是想让沉香回刘家村？我帮他做成了，他该褒奖我才对。”
　　“可是……他刚刚是要……杀他。”
　　“四姐，你真觉得杨戬要杀沉香吗？”
　　“我……不觉得。”四公主摇摇头，如果杨戬真要杀他，他坟头草都有几寸高了。“但是……那是沉香还影响不到他，如果有一天，沉香成为他的障碍，三圣母的下场就是例子。”
　　“三圣母犯了天条，沉香就算想犯天条，也得有这个本事啊。”

　　四公主闻言也松了一口气，寸心说的很有道理，这些年她没少去看沉香，这孩子懒惰、胆小、书读不好不说，连灯笼都糊不牢，说是去华山救母，出门连方向都分不清，这样的他怎么去犯天条？
　　是不是太杞人忧天？四公主笑了笑，整个人都放松了。

　　“寸心，你那块蚊帐可不可靠？别把那孩子摔着了。”
　　“什么蚊帐，那是我请峪仙人新炼的法宝，叫若白。四姐，注意你的措辞。”
　　“器圣峪天凌？你怎么会认识他？”
　　寸心沉默了一刻，方缓缓道：“我不认识他，是敖凌曾救过他的性命。你也知道那些年我东奔西走，为了打听他的下落，几乎把所有地方都走遍了。”
　　“寸心，你……”四公主想说什么，眼中却泛起薄薄的雾气，鼻尖酸的不行。
　　“放心，已经没事了。”寸心笑容浅浅的，是从未曾见过的温柔。

　　若白裹着沉香在天上飘，他由最初的恐惧闭紧双眼，渐渐适应后便活泼了起来，少年人总是对一切好奇。
　　他大着胆子把手伸出去，白云轻柔的抚过，把头探出可见地面的人影小似蚂蚁，他开心极了。
　　但很快，被一棵高高的枫树挂住了，若白委屈的扭了扭身子，沉香一下没站稳，从高处摔下，幸而他眼疾手快抓住了树冠，这才幸免于难。

　　“哎呀，是谁揪我的头发？”
　　“树说话了！”
　　原来这棵树是小妖精变得，枫树恢复人身，是一个十四五岁的小姑娘，漂亮的不像话，柔软的腰肢，黑白分明的大眼睛，美中不足的是头发乱蓬蓬，鸟窝似的。
　　这女孩就是小玉。
　　有些人，命中注定会相遇，躲都躲不掉。

　　杨戬回来后思考了半响，觉得自己确实该想法子认真锤炼一下沉香，他始终觉得外甥是块璞玉，而自己，从来就不认命。
　　他偏偏要他二者兼得，既能成不世功业，又能至亲至爱俱全。

　　我命由我不由天。

　　他趁朝会的间隙去找三十三重天找太上老君，老君似不管红尘事，却又是天庭的定星石。
　　天道，曾经掌管在他手里。这些年，人道大兴，天道势微，他才渐渐的被边缘化了。

　　三十三天兜率宫，杨戬与老君对弈。

　　“恢复的怎么样？”
　　“还好，不过近年来又开始有那种感觉，似乎每一天都有不同的变化，很细微，却真实存在。”
　　“你有没有想过是为什么？”
　　“有，但是毫无头绪，我曾以为是错觉，可最近我拜访了一个人，产生了另外一种想法，会不会有人脱离了原本的秩序而挠乱了现在？”
　　“真是个大胆的想法。但却并非不可能，在创世之初的神里，其中有一个神就拥有永恒。”
　　“永恒？”
　　“没有过去、没有现在、没有未来，随意穿梭在不同时空的神。”
　　“很危险啊。”
　　“以盘古为首的大神共同制定了规则，就是最初的天道，将会引发混乱的永恒限制在了太虚之境。”
　　“近年来天道的裂纹更多了吧？”
　　“哼，杨戬，你似乎很高兴啊！”
　　“岂敢，岂敢……”
　　“别高兴的太早，老道不妨告诉你，真正的选择接下来才正式开始。”

　　杨戬近来似乎很忙，寸心已经在真君神殿多次扑空，他明明答应她会帮忙寻回那方砚台，她决定今日非等到他不可，哪怕就是到深夜。

　　杨戬回到真君神殿时，西厢书房仍然有晃动的烛火，有道人影一闪而过，他心头微微一动，寸心？她在等他。奇怪，怎么会有这种念头？

　　他在门前深吸一口气，“唰”拉开了房门，有人冲了过来，满脸不悦：“你怎么才回来？”
　　“我去华山看望三妹，遇到点小事，你怎么还没休息？”
　　不假思索、顺理成章一袭话，说完杨戬便怔住了。然寸心更加吃惊，她差点以为是重生前在灌江口，连忙低头去看身上的服饰，好在仍是降妖司的黑色制服。

　　寸心连忙站直，如同普通下属般行礼，才道：“大人，您不是答应帮我查找那方砚台的来历？”
　　杨戬走到书架前翻找东西，淡淡的说：“已近千年，或许是在哪儿买的吧，让我再想想。”
　　寸心勉强掀了掀嘴角，皮笑肉不笑：“九龙墨玉砚能随便在外面买的到？那我倒是也想去多买几块。”

　　九龙墨玉砚传言是墨玉真人无意中得一块魔云矿母，因材质特殊而做成了几块砚台，后来这种矿母石不知何故三界绝迹，于是本来平平无奇的砚台立即成为珍品，因那矿母是在九龙山发现，又由墨玉真人所制，便得名九龙墨玉砚。
　　寸心有些得意，幸得这些年四处奔走，虽不是学富五车，却意外见多识广，否则就被他糊弄过去了。

　　杨戬这才生硬的说：“想起来了，千年前生辰，这砚台是从礼品单中得来。”
　　寸心大喜：“何人所赠？”
　　杨戬偏头看了一眼窗外明月，今日十五，冰轮高悬，比在人间时更加明亮。
　　“时间太久远，记不得了。”
　　寸心的第一反应是拿起桌上笔架向他砸去，当然也只是想想，现实是她只能去说尽好话：“求求你了，这个消息对我很重要，以后真君神殿但有吩咐，寸心一定全力以赴。”
　　“任何事？”
　　“对。”寸心承诺道。

　　室内突然异常安静，只有灯花偶尔爆出微弱的声响。
　　“值得吗？”
　　过了很久，杨戬的声音响起，低沉、有几分恍惚，似近在耳边，又似远在天际。
　　一个在绝地失踪了近二千年的人，谁都知道活着的机会几乎为零。

　　“嗯？”寸心装做没听见，保持笑容道：“麻烦你了。”
　　“……好。”杨戬似乎想说什么，最终却道：“稍后查到再告知于你。”

　　羿日，哮天犬来报告：“主人，沉香和一只小狐狸精在一起，两人在武城玩了好几日，沉香的银两全部花光了，正发愁晚上睡哪儿。”说到最后，语气中的幸灾乐祸藏都藏不住，哮天犬努力不让自己笑出声来。

　　“小狐狸精？”杨戬愕然。
　　“对，万窟山千狐洞的胡小玉，也就是五哥和狐妹的女儿，三百年前两人死在孙悟空手里后，这孩子被姥姥带大。”
　　“狐妹…”杨戬应了一声，神情恍惚，仿佛在追忆千年前的往事，那会儿这房子还叫杨府，柳动蝉鸣、笑语喧天……“的孩子，有点印象，按人族年龄计算，如今当和沉香差不多大了。”
　　“沉香喜欢她的紧，白日一桌吃饭，晚上一床共枕。”

　　杨戬大怒：“刘彦昌就是这么教他的吗？”当初想着三妹看上的男人学问人品理当不差，孩子太小没娘已经很可怜，早知如此，当抱到身边自己来带的。
　　哮天犬害怕的说：“刘彦昌一直在姑苏百花园，等他回去，我……我揍他。”
　　杨戬伸手制止：“不用，你继续跟着他就行了。”他说这话时显得异常平静，哮天犬却打了个哆嗦。

　　四公主和寸心分开后才记起，自己把刘彦昌落在姑苏了，她得走一趟百花园，但是沉香怎么办呢？
　　有了，敖春不是老喊家里闷，不如让他给沉香传个话，叫他到姑苏来接刘彦昌。
　　敖春是东海八太子，四公主的嫡亲弟弟，也是东海唯一的继承人。
　　四公主非常疼爱这个弟弟，心道他迟早会成为东海龙王，现在让他多出来走走也好，将来重任在身就没时间出来玩了。
　　她从身上拿出一块巴掌大的小圆镜，聚水于指尖，在镜面画了几笔，念完口诀，镜面开始出现水纹，一圈圈漾开，渐渐出现敖春的模样。

　　金冠束发，银枪雪亮。
　　敖春样貌十分英武，见过他的人都说很有几分当年金乌大殿下的风釆。

　　四公主手中这块镜子是最近南海流传出来的新式法器，可以让两个相隔万里的人通过这面传影镜相见、通话，只是价格贵的离谱，当然，对于东海来说不算什么。

　　敖春接到姐姐吩咐的任务，立即兴致勃勃从海里逆流游到内河，为图方便化作一条金鲤，哪知正要上岸之际全身一紧，被网出了水面。
　　他、他一条神龙，竟然被区区一张破渔网网住了！岂有此理，敖春气得眼泪都出来了。

　　寸心答应了替杨戬跑腿，他说要在华山设置几道机关，她从来都不知道他还有这等本事，机关术非常复杂，别看只是摆上一些不起眼的东西，一旦启动却能杀人于无形。

　　寸心不由有些佩服杨戬，他自身的法力与武技、术法都堪称一流，却还愿意放下身段去钻研这些杂学。
　　越是强大的神仙越看不起这些人族技艺，认为是雕虫小技，不入流，但杨戬显然不这样想。

　　他做事时异常专注，侧脸完美坚毅，长长的眼睫如鸦羽，寸心看着看着竟入了迷。
　　杨戬感观何其敏锐，察觉到后便偏过脸去，这一动才惊醒寸心，她暗骂自己这么多年还会花痴。
　　寸心一紧张便想说话：“那个……你母亲一定很美吧。”说完之后立马想打自己一巴掌，怎么提这个，长公主一直是他不可触碰的伤疤，他肯定不会理她。
　　不料他居然开口了。“在杨戬心里，母亲永远是最美的。”
　　寸心听到一声低叹。“她若还活着，一定对我很失望吧。”

　　寸心沉默着什么也没说。她想，若是嫦娥在此，一定可以说些漂亮的大道理来安慰他，可她终究不是她。

　　“我可以走了吗？”
　　寸心看的出杨戬还有话要说，可她现在什么都不想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