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命定书》梁安城

3、第 3 章

　　周淼拎着自家的垃圾，对林瑛说了一句“我去倒垃圾”便下了楼。老房子的走道上没有灯，只有外面昏暗的路灯淡淡地透进来，勉强让人看清晦暗里的方向。皮肤仿佛沾满了厚厚的青苔传来的潮湿的触感，周淼厌恶地甩了甩手，仿佛甩掉霉渍。
　　周淼家在3楼，走到2楼的走道上，便看见站在楼下的林与霖。嘴里叼着烟，一点猩红在昏黄的环境下格外清晰。他手里好像拿着手机，屏幕是亮的，而周围黯淡，早就吞噬了屏幕的光源。林与霖似乎看清了楼上黑暗的影子，他知道那是周淼，便向她摇了摇手，然后将嘴里的烟丢到地上，踩灭了烟头。
　　夏季的夜晚吹来热风，只让人觉得烦躁，热浪席卷身体，固执地卷走你身体的水分和耐心。周淼将垃圾扔到垃圾桶，然后走到林与霖面前。
　　“找我干嘛”
　　“没事，不能找你啊。”林与霖脸上挂着笑，他穿着黑色T恤，腿上是半截运动裤。大概是刚刚运动过，身体透出浓烈的汗味。他向周淼走近一步，比周淼高了一大截的身体遮住了大部分光。
　　周淼没有说话，脸上没有表情，只是抬眼看他，身上潮湿的味道仿佛被林与霖身上浓重的汗味盖住。
　　林与霖倒是无所谓，笑意更深，痞里痞气地说道，“三水，你还是老样子”，一边从口袋里掏出一根烟，叼在嘴里，准备用打火机引燃。
　　周淼稍稍踮起脚尖，直接将林与霖嘴里的烟拿掉，仍在地上。
　　林与霖没有生气，仿佛早有预料，眼里都是笑意，“三水，你要管我啊，只有和我一起才能管我的。”林与霖第一次认识周淼的时候，不认识“淼”这个字，所以叫她“三水”。
　　“是我自己，我，很讨厌烟味”周淼微微强调了“我”这个字。
　　林与霖的脸上始终挂着笑，将打火机放进口袋，从里面掏出了木制吊坠递。
　　“有人和我说，今年我们家不顺，说这玩意能帮我改命”林与霖装着一副毫不在意的口吻说道，“你觉得呢？”
　　每一个夏天，哪里都能听到蝉鸣，悲泣的声音，仿佛耗尽一生在挣扎。夏天太过盛大，所有的生物都在积极地生存，繁衍，那些活力太过耀眼，以至于你觉得生命在竭尽所能扑向死亡。唯有夏日暖热的风试图在蛊惑你，诱惑你沉睡，让生命毫无预警地奔向结尾。
　　周淼没有说话，微微撇过头，看着他露出的小腿上的疤痕。那是初中的时候，她和班上女生被小混混清钱，林与霖知道以后，带着一群人去和小混混打架，小腿被人用玻璃划了伤。隔天公告栏上，贴着他的处分，而旁边贴着的是周淼获得数学竞赛一等奖的喜报。
　　“自己不信的话，就不会啊。”周淼说道。
　　林与霖忽然笑出声，他看着周淼后脑勺的马尾，低低地垂着，脖子上有汗水在滚，几撮头发贴在上面。
　　“你呢，你信了对吧”林与霖又露出吊儿郎当的笑容。
　　周淼这回抬头看林与霖。很多人都说林与霖长着帅气，尤其是眼睛，总是自信又明亮。
　　可是周淼不觉得，至少，在他留着一头黄毛的时候。可是现在，他剪了寸头，头发染回黑色，周淼不得不承认，他是耀眼又爽朗的。
　　“不信的话，为什么不答应和我一起，相信那个算命的吗？”林与霖又说。
　　周淼想起高一某次晚自习结束后，林与霖把她揪到操场上，一脸别扭地对她说，“三水，咱么凑合着一起吧。”
　　周淼那时候正因为不及格的物理卷子烦躁不已，学业里的烦躁加深了周淼对红纸预言的恐惧。她语气冰冷，不善地将红纸的预言说给林与霖听。林与霖一边听一边大笑，他说，“三水，你活在古代，这个你也信啊。”

　　可是现在，他在问她“你信不信？”

　　“你最近都没有来上课”周淼微微停顿一下，又接着说，“是因为这个吗？”
　　“算是吧，家里出了点事。我大伯去世了，就这几天，我回老家就是因为这个”林与霖轻轻一笑，“之前他和我伯母结婚，算命的就说会有今天，只是他不信。”
　　“我堂姐也死了，就是我大伯的女儿，也是这几天走的。我和他关系不错，小时候在老家老犯混，都是她护着我的。”他又说，“还有很多，家里生意也有问题，和那个算命说的一模一样。”
　　“三水，你是不是觉得我很弱，一个大男人开始担心这个。”林与霖忽的蹲下身体，视线与周淼平齐。被他身体遮住的视野一下子清晰了。

　　林与霖从小到大都被灌输着“命定”思想，不同于周瑛忽然对红纸的坚持和强调，林与霖从小就受着家族，地方风俗的熏陶。林与霖出生于道镇本地，道镇的繁华遮住了它原本的样子——最迷信，最重男轻女的城镇之一。林家靠瓷器发家，到了林与霖爸爸这辈，家族事业达到了鼎盛，在道镇开了一家很有名的家具公司。而林与霖作为林家唯一的孙子，自然是受尽林家长辈的疼爱，被老一辈用“红纸的预言”溺爱着，那些禁忌，那些优势，他从小就被灌输。可是林与霖从小就是叛逆，不听话的坏孩子，他无视所有的“禁忌”，厌恶着“优势”，他试图把红纸黑字踩在脚下。
　　初中的时候，他和周淼在一个班。中考的时候，周淼顺利地考上道镇一中，而林与霖家花了10万块，也把林与霖塞进一中。现在他和周淼都即将升入高三。
　　周淼看着他的眼睛，离得太近，她似乎能看到他眼睛里那些陌生的情绪。她别过头说“香香，不是都被你吃进肚子里吗？”
　　林与霖微微一怔，忽然哈哈大笑，站起身，身体一下子又罩住了周围的光线，“你说的对，香香也被我吃了。”
　　“香香”是林与霖老家的一只刚出身的猪，林与霖将它出生的生辰八字给了算命的。“香香”的红纸上写的是“此生富贵，年七六猝”。可是“香香”没过几天，便因为宴会被人宰杀了，林与霖也在那个宴会上。
　　“可是香香只是头畜生啊。”林与霖轻轻说着，话语都融进了夏天风里，“大人说得太多，巧合太多，有时候我不知道是不是只是巧合。”
　　这是道镇隐晦却心知肚明的话题，是融入每一个道镇人骨血里的执念，试图用一张红纸黑字来安慰此身，对抗每场亡命的恐惧。而金钱造出了新的谎言，罩在密集的恐慌里。
　　“三水”林与霖一边叫周淼，一边将她拉近自己，手拉着她胳膊，像是拥抱的姿势，“要是以后我要娶一个我不喜欢的人才能改命呢？”林与霖笑着看周淼，眼睛微微弯着，语气有些痞气。
　　周淼一瞬间有了错觉，仿佛他们是20岁的情侣，她的身体自然而然地靠向他。可是这个错觉一下子便被蝉鸣惊醒。她直视林与霖的眼睛，语气淡淡地说道，“那就娶吧，没有什么比自己更重要的。总比自己的人生后悔的好。人生那么长，做决定怎么可能全是自己。”
　　林与霖“噗嗤”一笑，放开周淼，往后一退，与周淼拉开拒了。脸微微转向一旁，视线停在远处。“我不会的，即使以后怎么样，我都不会的，和我在一起的，只能是我喜欢的。” 他声音不大，却明朗坚定。
　　周淼微微转过头，眼睛里有了水汽。只是很久以后，她才知道，那句话是最幼稚的谎言。

　　林与霖把木质吊坠收进口袋，又从另一个口袋掏出一个盒子递给周淼，“其实我今天找你是因为这个。”
　　周淼看了眼盒子，很精致，上面是周淼看不懂的文字。她抬眼，好奇地看着林与霖。
　　“巧克力，我爸去意大利那里带来的。这么甜的东西，我不喜欢，你不是一直都挺喜欢的。”
　　周淼依然记得初二春游前一个晚上，她，唐沁还有林与霖一起去超市买秋游的东西。她和唐沁呆呆地站在一架子巧克力面前许久，却舍不得买下一盒。第二天早上，林与霖堵在她家门口，直接把一盒巧克力塞在她的书包里，说道，“少分一点给唐沁”。
　　周淼紧紧地攥紧巧克力盒子，黯淡的环境遮住了她微微颤抖的手。她没有抬头看林与霖，喉咙涩得发疼，她甚至发不出一声“谢谢”
　　路灯渐渐变暗，彼此的影子越来越模糊，到最后似乎重叠在一块。满城都是蝉的啼哭，淹没了道路上是汽车发动机沉闷的声响。万家灯火慢慢地在这个城市晕染开来，所有人都染上了霓虹灯的影子，只有黑色的影子在地上缠绕，仿佛铺出一条没有结局的路。
　　“上去吧，三水学霸应该还要看书的。”她听到林与霖这样对她说。
　　周淼没有看他，直接上了楼。楼道里漆黑一片，只有每户人家里的光微微从门缝里透出来，投下卑微的光影，勉强维系着脆弱的视线。周淼走到二楼的走道，下意识地往下看，发现林与霖还没走，他依然站着，只是将手机举高，开启手电筒功能，屏幕亮着，灯光微微地向着周淼的方向投来，只是光线太微弱。
　　周淼赶紧转过头，眼眶的泪水一下子落了下来。即使不看林与霖的样子，她也知道他一定是带着笑，他一直都是挂着明朗的笑看她。
　　这就是20岁以前的爱情吗？关在伊甸园里幼稚又自以为是的爱情吗？身处黑暗里，手上有一点点光，就恨不得把它全部给对方，而所有的黑暗都在狠狠地嘲笑这点可笑微弱的光。那时候，还不懂地顾忌彼此，还不懂地惶恐未来，还太过自信，可是每一句话都说得真诚，还有勇气去面对整栋黑暗。
　　20岁以前的爱情，它不好，它没有能力去承担命运的嘲弄，它有无数个错误，可是它又有无数个理由可以值得原谅。可是红纸上说，她周淼不配拥有它，因为她，不值得被原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