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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第 4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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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午12点,地面仿佛热出了火,远处的光景都在这团火里摇摇晃晃。送葬的队伍黑压压的一片,压着一侧的道路。走在最前面的是仪仗队,每一个人都穿着白色的制服,戴着白手套,肩章上金黄的纽扣在阳光下闪耀。他们使劲地让手上的乐器发出震耳的声音,汗水浸湿了乐器。这是一群尽职又专业的送葬仪仗队。
在他们后面是一群穿着白净衣服的人,他们额头上缠着厚厚的白绫,尽量张大嘴巴,让喉咙发出嚎啕的哭声。这群人的两侧有人推着巨大的音响,从里面传出婴儿尖利的悲泣,像是一场撕心裂肺的诀别。只是这群过分悲伤的人和棺材里躺着的人没有半点关系。
在他们后面,才是死者的亲人朋友,数量巨大,密集地挤在道路上。只是你从未想过原来这是一场葬礼。所有人都打着鲜艳颜色的伞,与黑色无关。有女人穿着红色的高腰短裙,露出细白的腿;也有女人穿着一袭飘逸的白色长裙,头上戴着一朵娇艳的玫瑰;有男人穿着红色的短裤,赤着上身走着,眼睛直直地盯着前面女性白嫩的腿。
这不是葬礼,这是女人的展台,男人的街头。
林瑛和周苡安走在这群人的最后,抬棺材的人就在她们后面。太阳蒸出人体的汗味,和前面传来的香水味混合,只让人觉得恶心。
某一时刻,另外一列送葬的队伍迎面而来,与这群人相擦而过。于是,认识的人们相互打招呼,愉快的笑声,亲切的问候。
只有两架棺材,孤零零地向各自的方向缓缓前行。
终于,送葬的队伍到了礼堂。这是周淼叔公的葬礼,她为了参加,甚至没去学校周六优等班的第一堂课。灵堂里,还是那群穿白衣的人跪在棺材前嚎啕大哭,像是一场惊心布置的话剧,演员都在预定的位置上,挤出眼泪,嚎啕大哭是杂音,却把葬礼推向高潮,推向热烈的气氛。而被邀请来观礼的人则慵懒地挤在角落里说笑。
即使人再多,林瑛还是一眼就看见了许玮英和林震,她看着他们走向自己。
“外婆,舅舅”周淼也一眼认出了走向她的人,她极力装出一副乖巧的样子,可是只是许玮英打量了一会儿周淼,眼神又回到了林瑛身上,问道:“苡安呢?”
“她今天有事”林瑛顿了一下,又接着说,“学校要的资料她今天得去办。”她在为周苡安寻找一个合理的理由来掩饰她的缺席。
许玮英微微叹了口气,说道,“你什么时候带苡安去看看阿晴?”
林瑛微微抿了唇,没有接话,一旁的林振轻笑出声,“二姐,大姐你不看,妈你也没来看过几回,也不知道回来孝敬孝敬妈。”
林瑛直视着林振,一身黑色的西装,脖子上挂着一圈镀金项链,颜色已经被氧化成黑色。她讥讽地说道,“我孝敬给妈的东西,也不过是让你拿去换了你脖子上的破东西”
“阿瑛”许玮英猛然打断林瑛的话,声音有点喘,“你怎么这样说你弟弟。”因为糖尿病的关系,许伟英的下身臃肿庞大,肚子上的肉沉甸甸地拧成一团。
林振是许伟英唯一的儿子,在道镇重男轻女的氛围下备受宠爱的成长。长大后,吃喝嫖赌,骗走了许伟英大部分的钱,许伟英却忍不下心来责怪这个唯一的儿子。
林瑛轻轻笑了,准备离开,一道声音却让她动不了,“你姐姐当年还懂得经常孝敬孝敬你妈”
“梁哥”林振笑着拍了拍梁以斌的肩。
梁以斌的脖子上也带着一圈金项链,颜色明艳亮丽。他心情无比的好,新妻子身上的红裙显现了她苗条的身段和艳丽的容貌,让他被其他男人羡慕恭维着。他笑着从口袋里掏出一根烟递给林振,自己嘴上也含着着一根。林振见状,递出自己的打火机给两人点上烟。
林瑛的脸色一瞬间变了,双眉紧蹙,她一把拉过林振,话从牙缝里一字一句地挤出,“你居然和这种人混在一起,你忘了他对大姐做了什么吗,你对得起大姐吗?”
“大姐?”林振笑着甩开林瑛的手,走到梁以斌身边,笑着说道,“二姐,你居然记得大姐啊。”
林瑛的手微微颤着,她没法说出一句话。她只能看见梁以斌嘴角得意的笑,听见林振继续说道,“二姐,你以为最对不起大姐的人是谁?我现在才知道,最对不起大姐的人到底是谁,如果不是你当年执意要离开道镇,如果不是……”
“你闭嘴”林瑛的手上全是冷汗,身体禁不住微微的晃,她的眼睛四处的扫,企图找到一个支撑的她的人,她的目光终于停留在许伟英身上,她的声带逐渐忍不住发出,“妈妈”这个音节。
可是她却听到许伟英喉咙发出的声音“阿禾”。
林瑛定在原地,脸色惨白,瞳孔剧烈地颤着,她只觉得心脏紧紧地收缩着,耳膜似乎要被心跳声震破。
周淼转过身,看着不远处的许禾。她几乎和许伟英长得相像,身材也是臃肿的,她隔着几个人,向着他们招手,嘴角噙着温和的笑容。周淼知道这个人是许伟英的亲姐姐,也是她的姨婆,而她最重要的身份是道镇有名的神婆。周淼对这位姨婆并熟悉,只是在许多庆典祭祀上看到她在做法事。
“妈。是姨婆吧”周淼转过头,拉了拉林瑛的手,却发现她手上全是冷汗。
林瑛缓缓转过身,看着许禾慢慢地接近她,眼里都是冷漠的笑意。
是宴席的信号救了她。宴席开始,一大群人往饭厅挤着,挡住了许禾靠近的路线,她脸上松弛的肉挤出一个微笑,褐色的老年斑成为装饰,于是这个微笑意味深长,如同当年林晴带着她逃出道镇时,她对她露出的最后的笑。
可是宴席的信号只保护了她一瞬间,拥挤的人群里,她听见梁以斌狠戾的声音,“当年要不是你,林晴也不会克我,我和她们也不会这样,都是因为你。”
无论是婚礼还是葬礼都变成了请客吃饭。被请来的人像是来赴宴,顺道送送逝者。各个圆桌上摆着足以与婚宴媲美的丰盛菜肴。他们谈论着逝者生前的传闻,翻来覆去地讲完各自知道的那些事后,一阵突兀的沉静里,彼此尴尬的眼神交换中,他们开始拉家常,安心地喝酒吃肉,说着滔滔不绝地念家长里短。人多的地方难有沉默的窘迫;听者分一半的注意力想着能够分到多少钱。各色衣着的人群中,每一条舌头都欢愉地感受着美食带来的满足,仿佛葬礼只是场不能开怀大笑的庆典,只是另一场可有可无的饭局。
主桌一下子喧闹起来,原来是镇上的几个领导过来了。他们穿着一身往常开会时穿的衣服,一边喝着别人递来的酒,一边接过死者家属递来的礼金,脸上是恰到好处的笑容,这群高贵的人亲切地看着臣服于他们的子民。
林瑛带着周淼坐在最角落的一桌,吵闹的氛围里,她们安静地吃着菜。忽然,林瑛身边的空位坐下了一个人,她微微侧头,便看见了许禾,苍老的脸还带着一如既往的微笑。
林瑛浑身都在震颤,她眼睁睁地看着许禾一下子捉住了她的左手,大拇指和食指在她的动脉上来回摩擦。
“带两个孩子,应该很辛苦吧”许禾一边说,一边轻轻地按着林瑛手腕的血管。
林瑛使劲地抽回自己的手,勉强地笑着说:“还好。”
“哎呀,如果当年你肯嫁给你表哥,还犯得着像现在这样吗”许禾笑着说道,“我毕竟是你的姨妈,要是你表哥还在,你嫁过来,我也不会亏待你,什么都不用干,也不用愁钱的事。你啊,就是太不听话,还要连累你姐姐”许禾的话像是慈祥的大人温柔地教育着孩子。
这时候,死者的家属过来敬酒,顺便给每一个座位上的人发了礼金。林瑛和其他人一起站起来,一边喝下酒,一边快速地将自己的和周淼发到的红包塞进包里,没有像以前一样,细细体味红包的厚度。
“阿瑛啊”,许禾舀了汤递给林瑛和周淼,语气平淡地说道,“人一出生,八字就已经决定了一生。违背它,就要受罚。你看你以前不听话,不就害死了你姐姐,你丈夫,还有我儿子。”
林瑛的身体又颤了起来,她忽然想起逃出道镇的那晚,大雨滂沱,雨水把路灯的光线打散,林晴带着她一路跑着,跑过泥泞的路,跑过长满荆棘的丛林,跑过漆黑,最后却跑不到黎明。
宴席的灯光忽然暗了下来,台上忽然出现了死者的黑白的遗像,司仪拿着话筒读着感人的哀悼词。黯淡的灯没有影响宾客聊天的兴趣,他们依然喝酒吃肉,依然眉飞色舞地杜撰着别人的故事。
台前创造的葬礼的气氛持续了10分钟,之后,灯光又亮了,嘈杂的声音也随之加大。
“要不是因为她带你走,我儿子就不会死”许禾忽然咧出更大的笑,瞳孔兴奋地放大,压低声音说道。“所以,从那时候开始,我就每天做法事,每天念咒,一天又一天,一天接着一天,拼了我的命。”她难以抑制地兴奋,全身松弛的肉都在快乐的抖动。
“哈哈哈”她狂笑着,一脸兴奋,“她终于死了,哈哈哈,老天有眼,她终于死了,哈哈哈哈。”她疯狂地张开嘴,发出难听的笑声,像是发疯的婆子,脑袋上油腻的头发乱乱地甩着。
不会有人注意,各色的人都沉浸在舌头的触觉里,都融化在礼金钱币的气味里。
只有林瑛一个人在许禾的笑声里挣扎,她的颤抖无人知晓,她的良心被那个晚上的暴雨冲蚀走。
葬礼的终于结束,这是夜夜失眠的道路,镇上的领导已经醉了,他们脱下了高贵的黑色西装外套,里面的白衬衫已经乱成一团。他们的手不自觉的环上了四周年轻的女子,嘴里冒出了污言秽语。
黑白照片里的死者盯着醉态的人们,他们徜徉在灯火里。葬礼是另一场醉生梦死。
林瑛牵着手到这周淼走了另一外一条路,路上的人比起主道上稀少很多。林瑛的手依然冷汗淋漓,周淼在个晚上听到了太多不解的秘密,那是关于林瑛的,关于道镇的,或许也是关于周苡安的。
“妈”
“什么都不要问,这个镇子的事情什么都不要问。”林瑛平静地答道,眼角却有了泪水。她忽然停下来,蹲下身子,对周淼说道,“你一定,一定要听话,和苡安一起听好,不要22岁前恋爱,我不希望你和苡安像我一样。”
她会一辈子记得那场雨夜,那场违背命运的出逃。她会忘记林晴临走前对她说的最后一句,一辈子的最后一句,“阿瑛,再也不要回道镇,走得越远越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