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命定书》梁安城

2、第 2 章

　　道镇的高楼越来越多，夺走了老房子的阳光。即使是在如此燥热的夏天，老房子也依然潮湿，墙壁上布满厚厚的霉。周淼最厌恶潮湿的味道，校服总是晒不干，沾着霉味。一到夏天，她坐在教室里，身上潮湿的味道就暴露在空气里，即使没有人说什么，她依然觉得像是没有蔽体物一般的羞愧。而其他人的身上是干爽的味道，那是被太阳浸染过的清净的气味。

　　家门前的墙壁挂着水珠，青苔厚厚的一片贴在墙上。闷热的夏日，垃圾的异味弥漫在整个楼道。周淼开了门，发现门口多了一双脏兮兮的帆布鞋，随意地摆在地上，鞋上沾满了泥土。
　　是周苡安的。
　　林瑛的眼睛里有了惊喜的颜色，只是很快又恢复平静。她轻轻拾起那双鞋在门口抖了几下，鞋上沾的泥土掉落。而后，又拿了毛巾将鞋擦干净，整齐地摆在鞋架上。周淼静静地站在门口看着林瑛的动作，没有说什么，像往常一般将自己的鞋摆好，换了拖鞋，进了自己的房间。

　　周淼没有打开房间的灯，却依然在昏暗的光线下看到周苡安。她平躺在左半边的床上，右半边空了出来，和以前的习惯一模一样。
　　周淼睡右边，周苡安睡左边。
　　周淼没有打招呼，只是走向自己的书桌，拧开了桌上的台灯，整理笔袋，安静的屋子里发出了水笔碰撞的声音。
　　从小到大，周淼和周苡安始终睡在同一个房间同一个床。在这个狭小的空间里，除了两张属于她们各自的紧紧挨着的书桌以外，她们没有自己的藏身之处，仿佛始终赤裸相对，再无秘密。
　　“算命的又算了什么”周苡安翻了身子，侧躺在床边，眯着眼睛看着周淼。
　　周淼停下手中的动作，微微咬了下唇，屋子里一下子又恢复了安静。台灯的光晕照在她的侧脸上，眼眶微微晃动，眼睑仿佛盛着水。
　　“你怎么回来了”周淼又继续手上的动作，没有回答周苡安的问题。
　　“拿东西”周苡安说完，翻了个身，继续平躺的姿势，闭上眼睛，左手罩在眼睛上，挡住台灯的光。
　　过了一会儿，周淼将整理的笔袋放回桌上。静静地站了一会儿后，拆掉马尾辫上的皮筋，一边梳理，一边轻轻叫着周苡安，“姐”
　　“嗯？”
　　“不要再和他一起了”
　　室内一下子又恢复了安静。周淼正用皮筋绑着头发，缠到第二圈，她力道过大，皮筋一下子断了，长发乱蓬蓬地散在肩上。
　　“怎么，那个算命又说了什么？”周苡安缓缓起身，脸上是嘲讽的笑，“是命不好，还是败了我们家？”
　　“你命好不好，败不败家，我无所谓”周淼对着周苡安的眼睛说道，嘴角也露出了相似的嘲弄，“我们家本来就这样，没有什么好败的，你和的我命本来就没多好。”
　　“既然你都明白，你还说刚才的话什么意思？”
　　周淼本来想说“但是你的命不要来影响我，不要浪费属于我的东西”，但是她始终没有说出口，只是盯着周苡安习惯性空出的床的右半边，忽的笑了，没有多说一句，便离开房间。

　　毫无意外，饭桌上的晚餐比平常多了几个菜，林瑛也已经摆好了三副碗筷。周淼和平常一样，静静地坐下，开始往自己的碗里夹菜。
　　林瑛从厨房里端出最后一碗菜的时候，周苡安刚好背着包从房间出来。
　　“在家里吃吧。”林瑛没有看周苡安，轻轻将菜放在餐桌上，便坐下打饭。
　　周苡安沉默了一会儿，放下包，也坐下来吃饭。周淼微微抬头看着林瑛，见她眼里露出喜色，周淼露出嘲讽的微笑，低头继续吃饭。
　　这是沉闷的晚餐，除了咀嚼的声音，一切都是枯燥的。
　　晚饭吃到一半，林瑛忽然起身，从厨房端了一碗汤推向周苡安。
　　这碗汤的颜色出奇的黑，周苡安看了眼周淼和林瑛的位置，然后笑着问，“怎么你们两都没有汤？”
　　“这是给你的，你赶紧喝了”林瑛淡淡地说道，依然没有看向周苡安。
　　“为什么只给我”周苡安放下筷子，眼睛直盯着林瑛说道。
　　沉闷又再次出现，只剩下周淼和林瑛的咀嚼声。
　　过了一会儿，林瑛淡淡地说道，“为你好的，赶紧喝。”
　　“为我好？”周苡安笑了，语气充满嘲讽，“你又从那个算命的那边拿了什么来？怎么你们不喝？”
　　“我和周淼都没有早恋”林瑛也放下筷子，眼睛直直地看向周苡安，语调平静地说，“你也没有吗？”
　　“呵”周苡安嘴角的笑意更浓，她起身，看着坐在椅子上的林瑛说道，“妈，我已经和你说过了，我不信命，也不信能够改命。我今年已经21岁，不是小孩子了，即使我和他在一起真的发生什么，那么我认。你别想用命来吓唬我。”
　　“我已经说过多少次了周苡安，你和周淼都是22岁前不能恋爱，命运是这样的，能怎么样。”林瑛的声音提高了一点。
　　“你宁可相信一个算命的，也不相信你女儿？”周苡安的笑容没有了，嘴角变冷，只剩讽刺。
　　“你以为我愿意信吗，你以为我愿意吗，但是这么多年，我不得不信，我只希望你和周淼平平安安的”林瑛忽的站起来，视线与周苡安平齐，她声音有些颤，“我是过来人，所以太清楚，这个世界上，改变命运的从来就不是人。”
　　“那是什么，那个所谓算命的？就因为你自己害怕，所以你就把这种宿命的恐惧强加在我和周淼身上吗？”整个客厅都回荡着周苡安愤怒的声音。她猛然转身，抓起自己的包，走到家门口。鞋柜旁传来周苡安穿鞋的细微声音。
　　整个家又再次沉默，只有周淼一个人的咀嚼声，仿佛刚才的对峙与她无关。
　　林瑛静静地看着那碗给周苡安的汤，上面浮着黑色的碎屑，是黄符燃烧后的粉末。她忽然也在心里嘲笑自己。
　　“下周六，回家吧。”林瑛对着周苡安说道。
　　“回来干嘛，继续让你灌莫名其妙的符水吗？”周苡安系着鞋带说道。
　　“带你和周淼去吃饭。”林瑛无力地答道。
　　周苡安停下手上的动作，咧嘴一笑，满脸的鄙夷，“是哪家死人的饭？”
　　林瑛自从丈夫去世后，最忌讳“死”这个字。周苡安口中的“死”字激起了她的愤怒，“你怎么说话的，这么难听。”
　　“难听？”周苡安仿佛听见什么笑话一般，“哈哈哈”的大笑。过了一会儿才说道：“你觉得“死”很难听？可是整个道镇的规矩就是这么难听，靠着别人家的死人吃饭。你现在告诉我你嫌难听。既然嫌难听，你就应该把道镇的祖宗们挖起来，问问他们是什么时候开始有了这么难听，这么烂的规矩。”
　　周苡安推开门，刚准备踏出家门，忽然转头，笑着说道“真不好意思，下周六我没办法帮你多拿一份钱。”说完，便大力将门关上。
　　饭桌上，林瑛依然盯着那碗汤，周淼像是什么也没有发生一样吃着菜，仿佛周苡安不曾来过。

　　今天的道镇，已经是沿海最发达的城镇之一。你在电视上看见它航拍的样子，白日井然有序，每一处景致都符合着现代审美，宁静，优雅，古朴又不刻板。夜晚的时候，整个城市的霓虹灯亮了起来，路灯沿着道路蔓延，每一处景色都被暖黄的灯光烘烤着，仿佛能溢出幸福的蜜。这就是忙碌却充实的道镇。
　　这个城市的钱越来越多，于是幸福全部成了金子的样子。这个金子般温暖的城市，允许棺材在城市的道路上缓缓前行，每日重复的漫天隆重的送葬声。
　　——无论红事白事，都必须花费最少30万宴请来宾，给过来庆贺或祭拜的人每人300到3000不等，钱的意义等价于新娘或者死者幸福的程度。于是越来越多的人靠着别人家的死人吃饭，穷人在嫁娶或丧事的时候暗自流泪，却依然遵守着道镇的风速，活在道镇的谎言里。在每一场婚礼和葬礼上，你看不清贫穷，富裕，痛苦，爱欲，你看到的只有成群的麻雀在半空盘旋，像是等待腐蚀的□□。

　　最早的时候，林瑛在一家超市做收营员。结婚后，她辞掉工作，在家带两个孩子。消防员的工资虽然不高，却稳定，一家人过得也算安然，却过得安然。丈夫去世的时候，周苡安3岁，而林瑛的肚子里又有一胎，已经7个月，林瑛就这样，挺着大肚子，接过丈夫的遗像。救火英雄的葬礼是由政府操办的，各路官员的悼词省去了林瑛30万元的费用。生下周淼后，林瑛又回到超市做营业员，微薄的收入只能勉强维系这个家。
　　是道镇的规矩救了这一家。几乎每个月，林瑛都会参加婚礼或者葬礼，一顿宴席一个人就可以领到300到3000的钱补助家里。只是，世界从来就不会如此慈悲善良，道镇的慷慨和虚荣都是谎言，每出席一场宴席都是欠一次债，而道镇的人会想尽办法在你亲人的葬礼上向你悉数讨回，这时候，道镇的规矩逼迫你一并奉还所有的“债”。

　　只是丧葬的宴席似乎永远比嫁娶多，或许道镇一开始就是痛苦多于喜庆。所有的道镇人都在这维持这个谎言，热衷地参与每一场痛苦的宴席。

　　周淼将最后一口米饭咽下喉咙，起身将碗筷放入厨房的水池。餐桌上传来微微哽咽的声音，周淼只觉得心烦，将水龙头开到最大，“哗哗哗”水声遮盖了所有的声音。她安静地看着大水将碗筷上的油渍溅起，喷在自己的衣服上。
　　这个家的模式就是这样，争吵的永远是林瑛和周苡安。无论是谁占优势的对峙，最后无话可说的永远是林瑛，即使她拥有足够充分的理由，即使她试图以年长的一辈的经验来维护自己的话，可是最后赢的那方永远是周苡安。她轻易就可以运用她的情绪来对抗林瑛，即使毫无经验的话，林瑛也不知道如何反驳。
　　周淼想到此，嘴角微微地拉出一个不甘的弧度。她关掉水龙头，没有看默默流泪的林瑛，走进了自己的房间。黑暗里，那台老旧的手机发着光，周淼拿起来看，上面是一条短信。
　　“我在你家楼下”来自林与霖。没有问“可不可以”，仿佛自信不疑，她一定会下楼见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