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命定书》梁安城

1、第 1 章

　　你一定从未看见过如此庞大数量的麻雀安静地停在天线杆上。只是在某一时刻，它们全体整齐地飞向半空中，到处都是它们黑色的影子，一点一点的，密集得如同蜘蛛网一般，翅膀扑腾的声音如同丧钟的韵律吸引你仰视它们。于是，你的视野里只剩下黑压压的一片，其它景致再也无法溜进你的视线里。
　　忽然，锣鼓声漫天，一群穿着鲜亮制服的人出现在道路上。他们费尽地敲打着手上金灿灿的锣鼓。刺耳的锣鼓声逐渐接近你，你的视线又回到地面，而头顶上的麻雀却慌乱地飞着，喑哑地叫着，企图让你离开。而你的耳膜已经被锣鼓的声音震破，你的眼里塞进了其它景色，你只能看着整齐的列队淹没道路，一口黑色的棺材躺在列队中，你这才知道这是送葬列队。可是，送葬的队伍却精气十足的奏出庆典的旋律，每一个鼓点都中气十足，仿佛棺材里躺着的不是死去的人，而是出嫁的新娘。没有哭声，没有白绫，没有花圈，没有遗像，只有一口黑色的棺材缓缓随着隆重的列队前行。
　　终于，热浪随着夏天的风席卷你，仿佛把你卷进送葬的列队里。

　　这就是道镇重复了无数个夏日的样子。

　　第一章
　　1
　　客桌上那盘鲜红的樱桃还挂着水珠，反射着室内刺眼的金黄色，周淼只觉得眼睛发疼。
　　桌上铺着一张红纸，陆师傅正捏着细毛笔在红纸上写着什么。旁边还有一张破损发黄的红纸，一些字已经糊掉，唯有“周苡安”三个字依然字迹清晰。林瑛仍然以日本主妇的姿态跪在客桌旁边，帮陆师傅磨着墨，眼睛却直直地盯着陆师傅落笔的每一个黑迹。
　　“之前就和你强调了，她不能22岁前恋爱，不能恋爱。”陆师傅一边说，一边轻轻摇头，“你家两个小孩的命真的太相似了”。随着他晃动的脑袋，右耳垂上挂着的巨大肉瘤也剧烈地晃着，仿佛要掉下来。大家把那肉瘤称为“仙人肉”，是半仙的象征，所以陆师傅每张红纸的预言都那么准，也因此，成为了道镇最有名，也最贵的算命先生。
　　“师傅啊，一定要帮她化解啊”林瑛半跪着，上身微微向前弯着，努力做出一个跪拜的姿势。她的右手伸进上衣的内口袋，掏出一个鼓鼓的封口信封，信封上的图案已经掉了色。
　　周淼直直地盯着信封，不自觉地攥紧了拳头，上牙紧紧地咬着下唇，仿佛要咬出血一般。
　　“你这是干嘛，太见外了”陆师傅的眼睛直直地盯着信封边缘，打量着它的厚度，瞳孔里闪着金色。他推着林瑛递出的信封，双手却将它紧紧攫住，直接感受钱的厚度。
　　“哎呀，太见外了”陆师傅又重复了一遍，嘴咧得很大，露出那颗金牙，然后把写好的红纸递给了林瑛。

　　终于看见那颗金牙了。林瑛心里松了口气。她终于敢将一只发麻的腿伸直，慢慢用手揉着腿上僵硬的肉。而周淼却更加用力攥紧自己的手，嘴里微微有了血腥味。
　　“你家老大就是太不听话了。行，我今天就会写符，回去贴在东南角。至于供香化咒这个我来”陆师傅接过信封，嘴角已经要裂到眼角，两颊松弛的肉已经将盖过眼睛，整张脸只剩下一张预言的嘴，“你啊，每次都太客气了”陆师傅说继续说着，右手的大拇指和食指不断地来回摩擦着信封的外缘，无数次地感受信封的厚度，心满意足地放进口袋。
　　那是一颗象征好心情的金牙。
　　林瑛将另一只发麻的腿伸直，这回她不用再以日本主妇的跪姿磨墨了。

　　离开陆师傅家的时候，林瑛已经不能独自站起来，她的双腿因为跪了太长时间直打颤，周淼只能扶着她站着。
　　“陆师傅啊，这个玉是上好的和田玉，您看”周瑛一边将老旧的红纸和新写的红纸小心翼翼地放进包里，一边从掏出一块用包装纸裹住的玉。
　　陆师傅的那颗金牙又露出来了，他一把夺过林瑛手上的东西，粗鲁地撕开包装纸，和田玉温润的光泽一下子露了出来，陆师傅的眼睛里又一次闪烁着狠戾的金色，大拇指和食指来回摩擦着和田玉。许久，陆师傅向林瑛强调，“你放心，我今晚就供香化咒，你家老大啊，一定可以平安。”
　　林瑛勉强扯了扯嘴角，只是声音和她的跪姿一样低下，“麻烦您了，陆师傅啊。”周淼扶着林瑛，沉默着低着头。她试图再看一眼熟悉的信封，只是屋内黄金的颜色令她微微地眩晕。

　　道镇的六月，太阳已经有毒辣的趋势，恶狠狠地压榨着所有人身体里的水分。整个城镇陷入了蝉鸣声里，迎接着聒噪又盛大的夏天。
　　周淼依然扶着林瑛的胳膊走着，一路无话，只能听见彼此的鞋摩擦地面的声音。
　　步调不一致。
　　两人靠得太近，大量汗水从两人身上滚出来，后背已是汗涔涔一片。林瑛下意识地抖了抖衣服下摆，企图让风吹进后背。
　　“妈”周淼忽然停下脚步，放开了搀着林瑛的手，低着头向后迈了一步，与林瑛拉开距离。
　　林瑛的脚早就不麻了，她微微转过脸看着低着头的周淼，等着周淼的话。
　　“妈”周淼依然低着头，声音不大，“那个信封，是，是爸爸留下的吧”
　　林瑛没有回答，只是又抖了抖衣服的下摆，擦掉了额头上的汗水。
　　“是不是？”周淼这回抬起头看着林瑛，声音加大。
　　“是，是你爸爸留下的”
　　“那，那是给我和姐姐的”周淼的声音越来越大，吸引了路人好奇地看着这对母女。
　　“现在不是在给你姐姐用吗？”
　　“用在哪里？给算命的？”周淼的手卷成一团，眉毛皱着，控制着声音“为什么就给那个算命的，这些东西……”
　　“周淼”林瑛一下子打断了周淼的话，“我已经说过，你姐姐出了这事，难道不应该花这个钱吗？”声音克制隐忍.
　　“可是那是给我和她的，也有我的分，她想算命就算，凭什么要把我的分也搭进去。”周淼把头抬得更高，声音带着火气。
　　“周淼，那是你姐姐，你亲姐姐”林瑛的声音不自觉有点大，唾沫都溅在了周淼脸上。
　　在周淼的印象里，“父亲”变成了家里挂在墙上的一张黑白照片。林瑛的丈夫曾经是一个消防队员，结果在一次救火中牺牲了，那时候周苡安3岁，周淼还未出生。除了一张无用的英雄奖状，一笔5万块的慰问金，再也没有人记得这个救火英雄。而对于周淼，父亲这个词，除了等价于“烈士子女助学金”和升学考试的加分栏里的名字就是等同于信封里的那5万块。
　　周淼想要再反驳，她已经想好一肚子的话，她想搬出已经被人遗忘的救火英雄，想要搬出自己的愤怒，可是她的嘴唇刚刚想动，自己的声音却已经出来，“妈，对不起，是我的错。”声音是往日平静的音色。周淼自嘲地一笑。永远是这样，和林瑛争执的时候，她永远最先示弱，永远演着乖孩子的角色，不会反驳，不会对抗，可是无论她扮得再怎么好，林瑛永远先想着是周苡安，她永远得活在一个亲姐姐的影子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