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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第二章 歌姬刘娥 ...
大宋太平兴国六年,益州路。
芙蓉城中花冥冥。五月的蜀中正是咸湿闷热的时候,行动间便是一身又一身的汗,但仍挡不住无数人一批又一批的涌入成都城中。
今日是益州知州庞素之母庞老夫人的八十大寿,人活七十古来稀,这位老夫人早在三年前便因长寿闻名乡里。如今既要过八十大寿,又要在城郊十里外的玉泉寺拜佛听戏,赏膳施粥,自然满城瞩目。无数人翻山越岭的赶过来,在庞府外的长街上围了长长一排,一为沾一沾老寿星的福气,二则是长长见识,看看这一等富贵人家是如何给老娘做寿的。
这日一早不过四更天左右,刘娥只觉得尚未入眠,就已经被人叫醒。
“刘娘子,刘娘子快起来了,今日老夫人做寿,我们要去给老爷们献舞,你可莫要睡着不起来,错过了时辰。”
女子尖利的声音仿佛有着穿云裂石一般的力量,刘娥猛地惊醒,抬头看了一眼暗色的床幔,冲着屋外轻声道:“我知道了,这就起。”
窗外的女子“哎”了一声之后,匆匆离去。
刘娥穿上外衣,打开房门,借着月光自院中的井里打了盆水匆匆洗漱完毕,这才踩着月光去了庞府舞女歌姬们修整化妆的厢房。
厢房中已经有一些歌姬到了,此时正争抢着梳头描眉。他们多是府中的家生丫鬟,因着会跳几支舞,会唱两首歌,才做了歌姬,虽然从此不用再做一些脏活累活,却是比普通的丫鬟更叫人看不起了。歌姬歌姬,谁不知道家养歌姬其实也就是一大家子老少爷们的玩物。有客人来时,为客人表演助兴,没有客人来时则要随时听候男主人们的调遣。
这些女子大都不过十七八岁,年纪最大的也不过二十许,正是年轻气盛的时候,见到刘娥到了,自然都纷纷阴阳怪气的冷哼起来。
他们都是这庞府中最低贱的侍婢,人人都能踩一脚,人人都能看不起。可刘娥不同,她并非奴籍,而是十多年前庞府嫁去嘉州的大娘子的女儿。
当年那大娘子嫁的乃是后汉右骁卫大将军刘延庆的儿子刘通,后来刘通刘衙内又做了嘉州刺史,倒也算得上是世宦人家。只可惜这位大娘子红颜薄命,嫁给刘刺史多年,也只生了个女儿,更在女儿尚未满月之时便一命呜呼。而那位刘刺史,因痛失爱妻爱妻,日日郁郁寡欢,要不了多久,也死了。只是在死前将女儿托付给了自己的岳家,也就是如今的庞府。
当年刘娥刚到庞府时,也是百宠千娇的小娘子。只是后来人心易变,又因她外祖母也就是如今的庞老夫人年老昏聩,渐渐不能在府中主事,这才慢慢的受了冷遇。又因刘娥天生一副好嗓子,又生得身段轻盈面容面容秀美,日子久了,便令她学了几首歌。平日里没事的时候,只教她一些歌舞杂技,又令她在府中花园里养养花鸟,全做侍婢而已。有客人到访时,更是全然充作歌姬的。
刘娥也曾想过反抗,然而一来她那个时候年纪太小,二来庞家到底是她岳家。若是庞家都不能护她周全,那只怕这世上也没有几个地方可以护她周全了。因此,才一味忍耐至今。
刘娥不理会歌姬们的冷嘲热讽,在她看来,这不过都是一群同样身不由己的可怜之人而已,不理他们也便罢了。径自走到自己的铜鉴前,梳了头描过眉毛,开始细细的涂脂抹粉。
果然那些歌姬见刘娥淡淡的并不理会,相顾一眼,都冷冷的哼了一声,又各自去做自己的事。
他们今日要跳的是一支祝寿舞,名唤仙子献寿。只是虽然这舞听起来是祝寿的,实际却是要跳给外院里那些男人们看的。这时的人刚刚经历过五代十国的战乱不久,虽说蜀中在后蜀国主孟昶的治理下繁荣富庶远胜他处,但乾德二年到乾德四年连续的战事仍旧给这座城市留下了不可磨灭的痕迹。如今的锦官城繁华依旧,只是经历了战乱的人们到底不若和平时期来得风雅,因此这舞不求精致,只要歌姬舞女们打扮得颜色姝丽,妩媚动人即可。
十四五岁的年轻女娘,实在不用过多修饰,刘娥对着铜鉴淡扫了娥眉,又点了些舞姬坊中低劣的胭脂细细的在唇上摸匀,一个千娇百媚的小娘子便映在镜中了。她看着铜鉴中自己如雪般莹白的肌肤,回头望着窗前一株迎风而立的兰花草出了神。众人见状,自然纷纷满脸不屑。刘娥望着那株兰花,心里想的却是昨夜表兄庞修竹来找她的事情。
昨夜,子时。
更声刚刚敲了三下,刘娥就听到了门板拍击的声音。她打开门一看,见院中一人宽袍广袖,面容俊秀温和,正是庞修竹,左右四顾无人之后,忙将人拉进房门。
“轩仪,快看我给你带了什么过来?”庞修竹摊开双手,是两块碧莹莹的绿豆糕。这玩意儿如今实在新奇,便是寻常富贵人家也未必吃得。庞修竹带过来,自然是用了一番心意的。
刘娥见他一脸诚挚,心中一动,就着他的手拈了一块放进嘴里,只觉得一股豆类点心特有的清香在口中散开,瞬间口齿噙香。
“怎么样,好吃吗?”庞修竹忙问道。
“嗯。”刘娥含笑点了点头。
庞修竹登时喜形于色,他说:“你觉得好吃就好,他们做了送到我房中来,我不爱吃,但是见执墨吃得欢喜,想来你也是爱吃的。”
执墨是庞修竹的小厮兼书童,粉雕玉琢一样的小孩,庞修竹待他素来亲厚如同亲弟一般,因此刘娥对他也算熟悉。再者执墨生性单纯良善,倒是这庞府中少有的不畏当家主母柳氏,真真正正把刘娥当做未嫁小娘子看的仆从。
刘娥听他说起执墨,想到小孩那双圆乎乎的大眼睛,‘噗嗤’一声笑了,含混道:“为何执墨吃得欢喜,我也就爱吃了?”
庞修竹也跟着笑了,旋即正色道:“对了,我今日来找你实有要事商议。”
刘娥见他神色严肃,忙问道:“何事?”
庞修竹道:“轩仪,你还记得三个月之前我和你提过的那一位丧偶的银匠吗?”
“丧偶的银匠,你是说龚美?”
“不错,正是龚美。三个月前我和你说过那银匠在府中对你一见不忘,曾使人向柳氏提亲。当日柳氏嫌他积贫,拿不出足够的聘礼,便借口你年岁尚幼,推拒了这门婚事。可是今日我在柳氏跟前问安之时,偶然听她的丫鬟提起,如今她已允了。”庞修竹虽是正经的庞家三郎,可他却是妾室所生。而他口中提到的柳氏,自然就是庞府如今的当家主母,也是刘娥的亲舅母。
刘娥闻言,倒是冷静了下来。她咬了一口手中的糕点,缓缓坐在床沿上,问道:“那么她打算何时将我嫁出去呢?”
庞修竹见她神色淡然,似是毫无波动,不由得眼中闪过一抹忧色:“半月之后。”
“半月之后?既是半月之后便要将我嫁与那银匠,为何明日还要我出去献歌?当日母亲在闺中时,不过是与她不睦,她便要如此待我。”语未休,泪已流。纵使已在柳氏手下受了近十年的屈辱,刘娥闻言心中仍是不甘。
庞修竹见状,握住她的手安慰道:“她本出身低下,侥幸做了主母,也难以服众。姑母当日在时,无论才德学识亦或是在众人眼中均是远胜于她,她自视甚高自然对姑母怨恨已久,如今她娘家发迹,姑母又已驾鹤西去,只剩下你一个无依无靠的孤女。报在你身上,也是她的为人,你倒不必过于放在心上。”
对于柳氏为人,刘娥自然知晓。可她自幼失怙,不到一岁时便被奶娘和几个家仆抱来庞府,在庞府这许多年,眼看着乳母及几个老仆相继消失,而爹娘留给她那丰厚的嫁妆如今也被柳氏蚕食一空,她心中既恨且怒。可如今外祖年老昏聩,连人也不认得。舅舅更是人面兽心,又兼之十分惧内,对于柳氏所为他看在眼里,不仅不为自己辩解,反倒夸赞柳氏勤俭会持家。三表兄虽一心为了自己考虑,可他不过刚刚年满十四岁,又兼之读书日久,生得一副君子品行,在内宅之事上实在帮不上什么。十四年来,所受种种欺凌折辱,她又怎能不放在心上?
刘娥想到这里,不由得低下了头道:“表兄可知那龚美为人如何?”
庞修竹诧异道:“轩仪此言何解,难道你真要嫁他不成?”
刘娥抬头望着他:“我的婚事,自然是由舅母做主,她已允了,我焉能不嫁?”
庞修竹道:“表妹可还记得当日为何自号轩仪吗?”
刘娥道:“当然记得。太阴凝至化,真耀蕴轩仪。”
庞修竹道:“轩仪你熟读史书,最爱汉时吕后与前朝武皇,这才取了武皇诗中的两个字。还记得当日我送武皇史书给你看,你说这些东西都是男人写的,对武皇颇为不公。又说武皇这样的女子,一生追求本心,虽流于狠毒,但却从未认输。那时候我便知道,轩仪你所爱重的,也是如武皇这样的女子。可是为何你如今却要轻易屈服呢?”
刘娥含泪望着他,她说:“表兄,我也想如武皇一般,可我如今人微言轻,又身在庞府处处受制于柳氏。倒不如索性趁此机会离开庞府,再伺机报这十三年的仇恨。”
庞修竹道:“伺机报仇?那龚美不过是个小小银匠,你若嫁与他,恐怕这一生再连庞府的门槛也不能踏入,又谈何报仇?何况父亲如今官拜益州知州,在这小小的益州路,又如何能扳倒柳氏?”
刘娥道:“那表兄以为呢?”
“你二人婚事照旧,只是完婚之后,就立即前往汴京。到时我再假托东京求学,与你同路。汴京乃是天子脚下,以愚兄学识、妹妹谋略才华,不愁不有出头之日。到那时,你我再联手报今日之仇,岂不好?”
刘娥道:“那龚美在益州已久,又如何肯往汴京呢?”
庞修竹笑道:“明日祖母大寿,他自会前来。我到时令人偷偷给他塞上一些钱财,商人重利,况他在益州又无甚大基业,想来不会拒绝。若再不答应,便许诺在京中替他置一处宅院,再寻上一门好亲。”
刘娥闻言,沉思片刻道:“表兄为我之事如此费心,轩仪无以为报。”
庞修竹摇头笑道:“表妹何出此言?姑母当日待我母亲极好,你又是我的亲表妹,我自然是要好好待你的。何况这十三年来,堂堂刺史家的小娘子,在岳家不仅过得缺衣少食动则打骂不休,更是充作歌姬之流。如今竟要将你嫁与一个年愈四旬,三度丧偶的银匠为妻。从前我眼见你为柳氏所辱,想要帮你,却始终有心无力。如今既然有了机会,我自然不会放过。”
刘娥想到这里,不禁闭上了眼睛,心里道:“表兄对不起,轩仪利用了你。日后待我离开这火坑,必将肝脑涂地,结草衔环。”
1.成都在后蜀的时候叫做成都,后来宋太宗灭掉后蜀以后,将成都将府为路,改称益州路。
2.成都从后蜀国主孟昶开始大量种植木芙蓉,所以成都又有芙蓉城的美誉。
3.蜀地在孟昶的治理下一度非常富庶,远胜中原诸国。
4.史书上对刘娥的记载大体和文中类似,当然这里有修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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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第二章 歌姬刘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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