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生》向何

8、第七章

　　陆青突然起了个坏心思。他耸耸肩，故意满不在乎地说，“我知道这事搁谁身上都不能接受，我明白。天尧，你要是觉得我不正常，觉得我恶心，那你以后就离我远点……”
　　“陆青！”宋天尧脸上淡然的表情瞬间崩了，大吼出声。
　　陆青惊愕地看着他，宋天尧也觉得自己好像有点过了，他有些尴尬地低下头，再抬起头时，已经调整好了表情，“陆青，我记得有个人曾经说过，人就这一辈子，投不投胎，投到哪，都不好说，所以何必过于在意别人的想法，自在不是最重要吗？”
　　陆青觉得这话莫名的熟悉，打断天尧的话，“诶，这不是——”
　　“你先听我说，”宋天尧看了陆青一眼，算是封上了他的嘴。“世人千千万，想法何其多？你既不是前无古人，更不会是后无来者，你就算是好男风又怎样？不过是……”虽说宋天尧和一般人相比，接受能力很强，但到底受过最正统的皇家教育，知道何为不伦，让他对这种事评头论足一番，实在是有些难了。
　　尽管如此，他还是咬咬牙，把话接上了，“不过是给你加了层印记，你既没对上不敬，也没对上不忠。很多人都有在别人心中的固定印象，你的只是有些猎奇罢了。”说着说着，宋天尧那像是刻在脸上的笑意都散了，表情越发木然。
　　平日的场景浮光掠影般地闪过，多是宋天尧对他隐晦的回护。陆青突然觉得自己很不是个东西。
　　然而不知道是不是陆青平时装傻装成习惯了，这片刻的醒悟并不能拯救他，明知道这种时候不应该含糊而过，他还是嬉皮笑脸地凑上去。
　　“天尧，没想到你对这事这么看得开啊，啧啧啧，老实交代，你之前是不是也遇到过——诶诶，天尧，我话还没说完呢，你怎么就走了？”
　　在陆青话说到一半时，天尧脸色就冷了下来，敢情自己担心他难受，绞尽脑汁地想把这事给他说明白，在他眼里倒成了可以随意处之的场面话？！
　　他心中百般心思难言，陆青那见惯了的散漫姿态倾时成了锅热油，不管不顾地倒下来，瞬间便完成了从星火到燎原的任务。
　　可宋天尧气极也难以放纵自己说出难听的话来，只好提脚就走。陆青快步跟上，接着一把拉住他，握着他小臂的手有些发紧，“所以天尧……你其实是在担心我对吗？”
　　宋天尧没说话，但也停了下来。陆青往后扯了扯他，笑出了声，“本公子又不觉得喜欢男人是什么丢脸的事，又何尝需要靠别人的脸色活着？不过天尧你这人怎么这么拧啊，担心我就直说啊，老是要我猜，可太为难我了！”
　　“陆公子怕是多心了！本王并不记得说过任何一句担心公子的话，陆公子还请自重！”
　　“行了行了，天尧你就别生气了，算我刚才说错了话，你能别摆着这样一副模样跟我说话吗，真搞不懂了，你就不能对我和善一点吗……本公子跟宋小王爷赔礼道歉还不行吗？请小王爷就原谅在下的口无遮拦，没头没脑，在下保证下次绝对不会这样了……”
　　陆青的一张嘴真不是吹的，一说起来就没完没了的，宋天尧听得头疼。怪他不和善，也不看看陆青平时给他招惹了多少麻烦事情……
　　“你不用再说了，小心待会把菡儿给吵醒了。”宋天尧终于主动喊停，觉得自己自己这样跟陆青较真，真是既憋屈又幼稚。
　　“那天尧你不生气了吧？”
　　“不生气了。”宋天尧无奈地扶额，心想，我要是生你的气，我这一天到晚就不用干其他事情了……“不过既然你对菡儿没有那方面的心思，以后就和菡儿保持些距离吧。”
　　“得咧！小王爷您慢走啊！”陆青又祭出一副浪荡公子样，“狗腿”地对天尧点头哈腰。
　　“不过天尧啊，你说要是刚才你那冷漠的样子被其他人给看到了，你好不容易树立起来的形象可就毁了……”
　　宋天尧一惊，却也没停下来。只听陆青又接着说，“这样也不错啊，形象毁了就可以把你顺理成章地拉进我的阵营里来了，哈哈哈……”
　　宋天尧悄悄呼出一口气，姿态放松地登上了马车。

　　宋天尧不知道的是，陆青在他走后，并没有马上进府，而是看着他的马车远去，直到变成一个黑点隐在夜色中，陆青才缓缓伸了个懒腰，问道，“现在是什么时辰了？”
　　阿风看向了一个家丁，那家丁会意，“启禀少爷，戌时已经过了。”
　　“嗯？都这么晚了，我娘她已经歇息了？”
　　“夫人刚才派人来过，见少爷和小王爷有事相商，就没上前拉，只吩咐小的们给少爷留着门。现在估摸着夫人已经睡下了。”
　　陆青忍不住在心里感叹，还是他娘懂他。
　　陆母肖芸出生于武学世家，除了时不时地参加金都夫人们的聚会外，她也同其他夫人一样待在家中相夫教子，看上去并没有什么不同。但陆府上下皆知，当陆父不在家时，她便是家中主心骨，全权处理府中事务，自然需要眼观四路，耳听八方。所以自家孩子的行事她多有了解。
　　都说慈母出败儿，肖芸倒是不慈，陆青却败。陆青其人，说得好听点，叫肆意潇洒，说得难听点，叫目无章法，所以金都中人对他褒贬不一。
　　也许是受习武的影响，所以肖芸对管教子女方面与其他世家族不同，甚至于可以说是对子女非常放纵了，而陆父又因常年不在家，所以陆青在陆母潜移默化的影响下独领金都的风骚。说到底，陆青的个性很大一部分是受陆母影响而形成的。
　　“心里有谱”是陆母常挂在嘴边的一句话。陆母不管陆青，是因为相信他既有惹事的本事，自然也得有解决问题的能力，换句话说，就是不惹过了界线的麻烦，所以陆母即使知道陆青的所作所为，也不会过多掺和，而陆青也确实明事理，骨子里天生便有一根准线。
　　金都即使是夜，也是灯火通透的。陆青看着不远处忽明忽暗的灯火，向前迈出，对身后的仆人吩咐道，“行了，你们不用这么多人等在这了，都回去睡觉吧。”接着又对跟上来的阿风说，“你也不用跟着了。”
　　“少爷你去哪啊？待会怎么进府啊？”
　　陆青扭头，用扇子挡住大部分脸，只露出剑眉星目，话是轻佻的，语气却有些冷，“怎么，本公子连去夜会美人你们都要问个清楚吗？”

　　“上次老夫让你们做的事情你们都办好了吗？”穆儆背着身对学生们说。
　　底下的人鸦雀无声。
　　“嗯？都哑巴了？”穆儆转过身，打眼一扫去，眼神定格在一个空着的位置上，“林臻怎么没来？”
　　“夫子，林臻家里有些事，最近来不了了。林夫人可能还没来得及告诉你。”秦宇林站起来，嘘出一口气说道。
　　穆儆瞟了他一眼，“你倒是清楚。”他咳了一声，“那我们接着刚才的……”
　　下学铃响起，陆青支开所有人，到最后学堂里就剩下了他和宋天尧两个人。宋天尧知道他是有事要与自己单聊，也不着急，跟往常一样收着自己的东西。
　　陆青像是有些走神，直到宋天尧准备走了，他好像才反应过来，“天尧，你先等等！”
　　当陆青说完这句话后，之前脸上所有的犹豫，纠结都消失了。宋天尧不禁抿了下嘴。
　　他对陆青最赞叹的一点就是果断，能很快下定决心，并把自己所有的顾虑都抛到脑后，一心一意。
　　“前几天林臻那个事儿，你还记得吧？”
　　“嗯。”虽然猜到是这事，但天尧心里突生疑惑。
　　陆青想了一下措辞，“你猜的确实不错，我找人打听了一下，是他舅舅的事。跟你上次说的差不多，他舅舅懂些人情世故，但就是爱喝酒，酒品也不太好，醉了爱闹事。这不，有次醉酒了，底下的人没照看好，他就打了一个小和尚，手也下得是真狠，把人打得半死不活的……”陆青停顿了一下，看到宋天尧仍是保持着微笑看着他。
　　两人都是心思极为精巧的人，一点就通。
　　若是按陆青的话来说，只是一个小和尚，无论是砸钱还是以权压人，这点事怎么会搞不定？除非这个看似普通的小和尚身份不一般。
　　宋天尧没接话是觉得怪异，既然之前陆青都决定要请自己帮忙了，那刚才又是在犹豫些什么，现在又为什么吞吞吐吐？
　　至于陆青嘛……
　　“然后呢？”既然陆青不想说明白，宋天尧也就打算把这傻继续装下去，边说还边准备往外走。
　　陆青挑眉，长腿一伸，挡住他的去路，“什么然后？你对其他人都和颜悦色，怎么独独对我这么冷漠？”不过陆青没想听这个问题的答案，自顾自地说了下去，“小和尚也就那么回事……不过巧的是，小和尚有个老和尚师傅，还是个寺庙的主持。更巧的是，这个寺还是……”
　　“龙岩寺？”宋天尧跟上思路接了话，忍不住遥遥望向长乐宫的方向，还真是巧。
　　陆青曲起手指扣了下课桌，“林臻这孙子——不对，林臻那孙子舅舅！真他娘的会惹事！”
　　宋天尧没理会陆青的口无遮拦，垂头开始沉思。
　　这下他之前想不明白的都能串起来了。龙岩寺不过就是个建立才几十年的寺院，没什么大不了的。不过因为一些原因，太皇太后每月定时去，所以龙岩寺的僧人们都以护国僧人自居，说是一霸也毫不过分。
　　宋天尧猜想不出意外的话，这住持和尚对这遭殃的小和尚是极为宠爱的。林臻舅舅没点眼色打了这小和尚，住持肯定是不会善罢甘休的，虽然现在不至于到刑部去报到，但看林臻最近这不见人影的架势，京兆衙门肯定是逃不了的。寻常案件京兆府的人自然是能大事化小，小事化了就解决了，天子脚下需要的是安定，而不是杂乱。
　　不过金都任职的人都是些人精，既然搞清楚了闹事双方的身份，自然不敢随意对待。一方面林臻那王姓舅舅肯定是要收监给住持一个交代，另一方面，王舅舅也得好生伺候着，免得风向转了，水深翻了船。
　　陆青看着宋天尧沉思，微微弯下了腰，“林臻他爹常年在外，不大顾得上家里，他舅舅因为膝下没有子嗣，把他当亲儿子一样疼爱，或许在他心里，这个舅舅比他爹更为亲近，于是将他舅舅惹的一些事都揽了下来，平时看着倒是精怪精怪的。”
　　陆青顿了一下，直截了当，“我跟你说这些你大概也知道是什么意思，林臻是我多年兄弟，他这事虽然混账，但他这么看重他舅舅，我也得帮他——但我现在手上屁都没有，有心也无力啊，所以这事到底是你来办更好些。”
　　宋天尧盯着陆青良久，突然笑了。他以为对他，陆青会顾忌些什么，他以为对他，陆青始终是把林臻放在他之前的……
　　少年的心思变幻莫测，心中的野草肆意疯长，总是随着风向随意地倒，却不知道种子在种下时，就已经有了既定的方向，无论偏向哪边，最终都归往一个方向……
　　“这事……说难也不难，关键在于京兆衙门的态度。可这县衙现在的做法显然是谁都不想得罪，恐怕是想跟着风向走，明哲保身，不踏进这趟浑水里面。”宋天尧话就只说到了这里，但陆青已大致明白。这事轻点，赔个医药费，重点，丢个官位，再加上点不好的名声。若是再重点……扣上个亵渎太皇太后的罪名也不是不行，到时候丢的可不只是官位了，小命都会不保！
　　“这事你跟林臻说了吗？即使我愿意为这事尽点微薄之力，但还是要他和我一起去办事。”
　　“之前没说，等会儿回去我就去告诉他，”陆青看着天尧，有些欲言又止。
　　宋天尧皱了皱眉，“你今天是怎么了？老是吞吞吐吐的？怎么，现在觉得你给我揽些麻烦事是个祸害了？”
　　陆青切了一声，“能为本大爷解决事情是你们这些人的福气！不过，”陆青正经了一些，“天尧，拜托你这事，并不是要你一定解决，如果，我是说如果，你觉得这事解决起来确实麻烦就跟我说一声，另想办法就行，不要过分为难自己。”
　　宋天尧心里那刚消散一点的疑惑又重新聚集了起来，陆青什么时候变得这么婆婆妈妈了？又是担心林臻的情况，又是不让他尽自己全力解决？他什么时候学了制衡这一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