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生》向何

5、第四章

　　桌上的三个人都沉默着，良久，才听得太皇太后叹息一声，“这样也好。”
　　宋天尧脸色猛地一变，定定地看着太皇太后。在官场浸淫多年，他不相信太皇太后不懂皇帝的意思。
　　只一句话就葬送他所有的期许！所谓疼爱他的太奶奶居然就这样默认了皇帝的决定！
　　太皇太后平静的看着他，带着些宋天尧彼时看不懂的神色，但在宋天尧看来，却是上位者对阶下人习以为常的赏赐。
　　而直到很久之后，宋天尧才明白，那种神色叫做了然与悲悯。
　　但最终，宋天尧也只是平静地低下头，用筷子吃着碗里的菜，一声不吭。说完全不怨恨那是假的，十几年来人人口称的王爷像是一个笑话，一个玩物。可要他反抗皇帝的决定，他也是万万做不到的——因为他不敢！
　　而在宋天尧低头的瞬间，皇帝看了他一眼，目光异常深沉。
　　“质胜文则野，文胜质则史，文质彬彬，然后君子。这句话说的是……”夫子在学堂里踱步，看到学生们都默契地低着头，不禁在心里感慨穆儆的影响力真大，然后状似无意地点人，“天尧，你认为这番言论有何可取之处，有何不可取之处？”
　　宋天尧眼神有些直，像是在认真思考，半晌才缓缓地站起来，“学生认为孔圣的这一番高论，说的无外乎是君子之道……”
　　这本是课堂上再寻常不过的事情，却引得只一个过道之差的陆青看了他好一会儿。

　　下课后，宋天尧翻着课本，一抬手捏住了本是飞向他太阳穴的一颗小石头，然后扔到地上，继续温着手里的书。
　　一个学子听到动静，在和同伴瞎扯之余，往宋天尧这边张望了一眼，“宋兄啊，夫子又不在这，你……你那么认真干甚？”
　　扔石头的罪魁祸首陆青啧了一声，对于自己被抢了台词这事颇为不爽，于是拖着长腿走到宋天尧桌前，一只手撑在桌上，另一只手抽出宋天尧手中的课本，啪的一声和上。
　　宋天尧看了他一眼，转头和善地对刚才发问的那位公子说，“吴兄误会了，我倒不是为了夫子而温书，实在是之前不太能领会书中真意，”他停顿了一下，微微一笑，“这学堂既然来了，总不能白来不是？”
　　宋天尧这番话说地极为有技巧，既表明了自己不是谄媚之人，又与他人划出了等级之分。
　　陆青在旁听着，憋笑憋得实在难受，天尧这说辞怎么像是把他刚来这时的想法照着原样搬过来了？手上的劲一卸，书就又被宋天尧拿过去了。
　　陆青干脆把头趴在桌上，端着一张严肃的唬人脸，“天尧可真是我辈之楷模！只是楷模刚才课上是不是走神了？诶！可别否认，本公子可是看得清清楚楚的！”
　　宋天尧动作停了一拍，接着若无其事地继续看书，“不管好自己的学业，课上倒是只盯着旁的人看，也怨不得夫子老是找你的错事挑。”
　　“那是穆儆那老古板嫉妒本公子的风华绝代！本公子平时难得找点消遣，他总是说这不许，那不允的！要不是我娘敬他，本少才不会对他这么客气呢！”
　　宋天尧没反应。陆青跳起来，猛晃他肩膀，“你倒是给个反应啊！难道本公子说的不对吗！那老古董满口的之乎者也，谁知道肚子里想些什么……”
　　宋天尧被晃得直犯晕。一个有些虚胖的公子走过来，拍了拍陆青放在宋天尧肩膀上的双手，“陆青你快别晃了，你没看见宋兄都快晕了吗？”接着又对宋天尧说，“宋兄，你也应一下陆青吧，不然指不定陆青还要出什么新花样呢。”
　　“你来和什么稀泥！”陆青又转移炮火，那位虚胖公子对此遭遇却只是随和地笑了一下。
　　宋天尧被他吵得不行，无奈地拉住他，“行了，陆青。就算是穆夫子不合你心意，你也不该乱对着秦兄泄火。”
　　“我对宇林怎么样了吗？我那也只是……”陆青还在嘟嚷着，声音却明显小了许多。
　　秦宇林脸带惊奇地看着这两人，一直知道他们关系很不错，但确实没想到陆青对宋天尧这么的……顺从？
　　想到这，他脸上浮上一丝怪异，“还是宋兄有办法，我们这些旁的人哪能劝住陆青？你们还真是浑然天成啊……”
　　“什么旁的人？各位都是我朋友，我兄弟，有什么旁人之别？”陆青皱眉回答。
　　宋天尧难得赞同地点了点头，却也没接这个话头，反倒问道，“早些时候还看见林兄的，怎么现在不见人影了？”
　　“哎呀！你不说我还给忘了！”陆青双手一拍，“你今天回去给太皇太后她老人家说一声，就说明天你不和她一起用午膳了。”
　　宋天尧莫名其妙地看着他，他问的明明是林臻的去向，怎么又被扯到了明天午膳的问题。
　　还好边上有个秦宇林找补，“林兄他今日有事先回去了——明天林兄请我们大家吃饭，所以劳请宋兄出宫结伴同游。”
　　“林臻这事办得真是掉面儿，请个人还不当面请，反倒是自己先溜了。”陆青将一只手搭在宋天尧肩膀上，身体自然而然地靠在了对方身上。
　　宋天尧轻咳一声，也就陆青这种没心没肺的人才能当面背面一成不变的不给人留面子。
　　“太奶奶那边没问题——不过好端端的，怎么林臻突然想起请吃饭？明儿是谁的生辰吗？”
　　秦宇林垂下眼，整理自己的衣摆，“林兄说的是这次我们只是随便聚聚，吃个饭，没什么别的意思。”
　　陆青撇撇嘴，“这小子说得冠冕堂皇，我倒是觉得是因为前几天我们被罚举缸，他不是逃过了吗？估计觉得过意不去，想请客赔罪呗。”
　　说来也奇怪，自从上次宗人府事件后，陆青安分了不少，虽然小闹腾不断，却一直在穆儆忍受的范围内，没触他的霉头。
　　不过……若是按陆青的说法，以前林臻这种临阵逃脱的事干得也不少，怎么这次才想起要赔罪？
　　宋天尧轻推了陆青一把，陆青顺势移开，宋天尧站起来，“那我今日就先回去了，明日……”
　　“明日林兄的马车会在午时准时候在宫门口，马车会直接把宋兄送到饭店。”秦宇林对宋天尧拱手。
　　“那便多谢了。”说完，冲陆青一点头，转身离去。
　　秦宇林轻声感叹，“宋兄虽然身为王爷，却和我们关系融洽，答应之事做得也极尽稳妥。”
　　“废话！我兄弟！能不厉害吗！”
　　撇开王爷之尊不提，在同龄人当中，宋天尧绝对算是佼佼者。为人处世合乎礼节，既不刻意附和他人，也不故作清高。而在这短短的十几年人生中，宋天尧唯一的人生“污点”便是上了陆青的贼船，一切僭越行为都是帮陆青背锅，自己几乎未行差步错过。
　　至于上课走神这种给人明显把柄的事……陆青眯了眯眼，当真还是第一次。
　　不过既然他想避开这个问题，那便不谈了吧。
　　陆青伸了个懒腰，随手拉了秦宇林一把，“走啦！明天预备着狠狠宰林臻一顿。”

　　宋天尧拿着出宫令牌，一边向前走着，一边用余光看着后面那个不甚高明的跟踪者。直到走到僻静处，他才停下，“出来吧，菡儿，都跟了一路了，真当我没发现你吗？”
　　身后那人犹豫了一下，才走出来，一身侍卫的打扮，可侍卫没有那么小的身量，大号的衣服在这人身上显得古怪。
　　这人抬起头，竟是个眉清目秀的小姑娘！
　　她扯扯腰间盘着的软鞭，走到宋天尧跟前，笑嘻嘻地抬头看着他。
　　宋天尧看着她身上不伦不类的衣服，揉了揉她的头，“怎么穿成这样，你这哪还有公主的样子！被皇姐看到你就安心跟着宫里嬷嬷学礼仪吧！”
　　“那天尧哥哥你就不告诉皇姐呗！”小姑娘眼珠转了转，“天尧哥哥，带我出宫玩嘛！”
　　宋天尧早知道她有这一说，面无表情地看着她。
　　这姑娘叫做赵菡，小他两三岁，是当今圣上的第二个女儿，排行第六，从小便得到哥哥们的呵护，既不会挡着谁的路，也不会碍着谁的事，自然集万千宠爱于一身。
　　宋天尧最初在宫里时，性子有些内敛，因而同龄人大都不愿和他来往，只有赵菡老喜欢往长乐宫蹿，又因着他温润的性格，虽有着两三岁的差距，他俩却越来越熟稔，而和她相处，总会让宋天尧觉得自己是个正常的少年，而不是受制于身份的假大人。
　　像是继承了赵氏血脉里的尚武，这位公主颇喜欢舞刀弄剑，近几年来一条软鞭更是玩得出神入化。
　　赵菡看着他没应承，有些急。她突然像是想到了什么，叉着腰说，“你不带本公主出去，本公主就去告诉太奶奶你趁她不在乱翻她柜子！”
　　宋天尧虎着脸，“你还学会威胁我了？既然这样，那就更不能带你出去了。”
　　赵菡错愕，鼓着腮帮子不说话，而后转身，嘀咕着，“哼，本公主自己请旨出去！”
　　宋天尧终于忍不住笑了，这丫头忒不张记性了，自己每次都说不带她出去，她每次都上当，叫嚷着要自己请旨！
　　“你回来！哥哥逗你呢！怎么这么多次了还上当！”宋天尧对赵菡招手。
　　赵菡有些咬牙切齿，不知道是对宋天尧逗她玩的埋怨，还是对自己屡次上当的气愤。她想也不想，摸上腰间的软鞭，打算一把抽出来。
　　宋天尧按住她的手，“菡儿，你这是想干嘛……你不会忘了这软鞭是谁送给你的吧？你是想用它来对付我？”
　　赵菡气势瞬间就低了下来。倒不是因为碍于这送鞭子的情谊，而是因为她靠这软鞭的确奈何不了他。
　　宋天尧不再理她，转过身向前走去，“快去换身衣服吧，我在宫门口等你，我们坐马车出去。”
　　“那太奶奶那……”
　　他扭头看她，脸上带着笑，“我会安排人去帮你遮掩的——你又不是第一次遛出宫去了，怎么都不知道自己安排一下？”

　　金都最大的酒楼“天福楼”正处于人声鼎沸之时，宾客络绎不绝，跑堂的健步如飞，不时穿堂而过。
　　几个客人走进酒楼，正准备踏上二楼，店伙计走上前，不住地点头哈腰，“几位客官，对不住，今天二楼都被人包下来了，还请各位在一楼用饭。”
　　那几位愣了一下，其中一个吼着上前，“你个跑堂的敢拦着我们！你知道……”
　　另一位赶忙拉住了他，摇了摇头，又转而对伙计说，“那就劳烦给我们几个在一楼寻个好位置了。”
　　“公子客气，几位这边请。”
　　火气极盛的那位客人落在后头，他当然明白同伴未说出口的那句话。
　　天福楼在金都经营了也有十多年了，一直屹立不倒，背后的势力可想而知，又岂是寻常人能惹得起的？

　　而此时，天福楼门口站了一溜的公子哥，个个儿都举着把折扇，招摇过市，引得路人纷纷侧目。
　　这天福楼门口布置得倒是颇为别致，管事的显然是花了心思的。门两侧摆放着不少名贵且艳丽的花草，而花坛里则密密麻麻地码着冰块，在毒辣的日头下，丝丝地往外冒着冷气，边上还放着些冰镇的水果，不时有伙计来替换，以此来保证客人吃到的水果都是冰爽的。
　　“林臻，你府上下人也太慢了吧？都这会儿功夫了还没把人接来吗？”一位公子扬声对站在最前方的林臻说道。
　　这话说得像是一味埋怨林臻手下人不得力，可在场人都知道，他们在这等的是谁。
　　“这般娇贵？那行啊，你也别等了，自个儿先进去！”陆青大着嗓门说道。
　　“府上下人不得力，等回府后我一定教训，”林臻晃了晃手中的扇子，扭头看着旁边轻摇折扇的陆青，“宋兄今日……会来吗？”
　　“你这话说得倒是稀奇，本公子是天尧的爹还是娘啊？脚长在他身上，他来不来与本公子有什么关系？”陆青脸上像是写着“你是白痴”四个字，让林臻无言以对。
　　今日的陆青让林臻有些不安。凭他对陆青多年来的了解，但凡陆青情绪激动时，老是爱把“本公子”这三个字挂在嘴边，可此时此地，有什么好激动的？除此之外，他总觉得今日陆青刚到饭店时，脸色有些难看，他还以为是陆青身体不适，可之后说话声音又极大，像是强压着怒火。
　　怒火？林臻心里咯噔一声，迟疑着不敢上前靠近陆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