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生》向何

4、第三章

　　陆青看着折扇兄那傻样，一把揽过他的肩，低声咬牙切齿，“等会跟你算账。”一转头，又是一副正经模样，“宋兄，这是我从小认识的好兄弟，林臻，”接着，又抬手示意林臻，“这是宋天尧宋兄，平时走得早，所以没和我们碰过面。”
　　到底是一起混到大的兄弟，在和宋天尧寒暄完后，林臻就明白了陆青心中的小九九，可还是觉得吃惊——且不说他替宋天尧挡的这一摔，单是那本典籍，也是他废了些心思才弄到手的，结果却转眼递给了宋天尧。
　　要说才十岁左右的孩子，是不该有这么多心思的，可毕竟是官吏世家长大的孩子，见识自然不能跟寻常人家相比。从这一点上来说，彼时的宋天尧才真的单纯得像个稚儿。
　　又有几个人凑上去和陆青说着话，陆青都维持着自己文质彬彬的形象，林臻很想知道若是宋天尧知道了他的真本性，会是什么反应。
　　不论如何，一定是很有趣的。
　　不多时，一阵缓慢的脚步声传来，“来这么早就是用来给你们闲聊的？都给老夫回到自己位置上去！”
　　这一节课按照安排是穆儆授课。他一露面就火力全开，一群学子低头不吭声，乖乖地回到座位上。
　　陆青偷偷一撇嘴，凑到宋天尧边上，“等会开课后，你可千万别转眼，有……”
　　“陆青！”
　　“诶！夫子，我回了回了！”
　　穆儆有个破习惯，可能这是夫子们的通病，只要是在课上和他有眼神交流的，被点名回答的可能性极其的高，所以通常情况下，宋天尧在课上都保持着笔直着背低头的姿势。
　　于是，在穆儆转身背对学生时，学堂发出一阵哄堂大笑，而宋天尧一脸莫名的抬头，正好撞见了穆儆回头严肃的神情，忙又低下头，结果就没看到穆儆背后的东西。
　　穆儆觉得今天格外奇怪，学生们虽然还是一副规矩的模样，可看他的眼神总透着一股子怪异。
　　不过他也没多想，只按平时的样子，教完课，布置了作业，就准备往学堂外走去。
　　“夫子，请等一下。”一个声音叫住了他。
　　穆儆回头就看到宋天尧欲言又止的样子，面对他，穆儆总是忍不住柔和一些，“天尧，怎么了？”
　　宋天尧本身不是爱揽事的人，平时也不爱凑热闹，虽然这宫里的事层出不穷的。但是他今天也不知怎的，左手食指碰了碰拇指上的玉扳指后，才缓缓回答，“夫子背后有东西。”
　　他话一说完，就发现好几个学生都停下来看着他，而其中陆青更是一脸惊诧莫名。
　　怎么了这是……宋天尧突然有些后悔。
　　穆儆把手伸向背后，摸到一张纸条，上面画了一只猪，正在教训几只小猫，边上还批注着：你们这群猪脑子。
　　显然这就是让学子们大笑的玩意。
　　穆儆脸色一黑，伸手指指陆青，“你，留下来。“接着又点点其他几人，冷笑一声，甩袖迈出了学堂。

　　事后，宋天尧才知道这是陆青等人的手笔。陆青再次看见他时，也不说什么，只是用哀怨的眼神看着他，活像他是个抛家弃子的负心汉。
　　在每天的眼神“折磨”下，还得了他的一番开导和一本难得的典籍，宋天尧顿时觉得自己承了他好大的人情，在陆青惹事之后，总是半是不情愿半是愧疚地帮他处理剩下的麻烦。久而久之，不仅成功被陆青拉进了伙，成天和他厮混在一起，还炼就了他本该有的人情世故。

　　十篇文章，不过须臾功夫宋天尧便抄完了。
　　亏得自己当初颇为愧疚，想来陆青脸上幽怨，内心却是得意的吧。也难为他一知道自己的身份后就开始算计。
　　不过陆青也确实算到点上了，先不论其他，穆儆就算看在太皇太后的面子上，也不会轻易苛责于他，许多事情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地忍了下来。
　　他拿起那几张宣纸，忍不住勾起了嘴角。
　　想想当年还当真是年幼无知啊。

　　王顺低着腰，快步进入御书房，看着案几前穿着明黄色服饰，上面用金线勾着龙纹的男子，头垂得更低了。
　　“皇上，太皇太后派人传话来了。”
　　皇帝手中的笔不停，继续翻看着奏折，“皇祖母？何事？”
　　“说是小厨房找到几个难得的食材，做了些皇上您爱吃的小菜，请您一起去用午膳。”
　　皇帝像是没有听到一样，仍低头处理着自己的事。
　　王顺见皇上久久不说话，只退到一旁，也假装什么事都没发生。
　　他是从这位皇帝登基时就伺候在跟前的，一开始他还能从皇上的只言片语中猜到些心思，如今十几年过去了，中间发生的大事小事不计可数，有的人位极人臣，有的却家破人亡，他却是个懂分寸的，“平平安安”地活到现在，成了皇上跟前的第一人，却越发猜不透皇帝的心思。
　　但不得不说，这位皇帝算是百年间难得的明主，登基后，减税修道，政治开明，倒治理得大康王朝一片欣欣向荣的景象。
　　不过皇帝要做事，难免会得罪许多人，背上些不好的名声却也是难免的……但好在，这些年皇帝处事柔和了许多，大家渐渐都只记得皇帝的好了。

　　“走吧。”良久，皇帝才低声唤道。
　　王顺低头走在后面，即使皇帝不说，他也知道这是要到哪儿去，但还是忍不住问了一句。
　　“皇上这是去哪？”
　　在王顺看不见的视线上方，皇上轻飘飘地看了他一眼，“怎么？待朕身边这些年连揣测圣意都不会了吗？”
　　王顺不由得打了个冷颤，险些将头垂到地上。
　　“摆驾长乐宫！”

　　不同与其他位分尊贵者用沉重的脚步声宣示自己的霸权，也可能是多年习武的习惯，皇帝的脚步有些轻，到了长乐宫门口便住了脚。
　　王顺刚想张口，皇帝淡淡地看了他一眼，他便识趣地把一声“皇上驾到”咽下了肚。
　　皇帝定定地看着长乐宫内的主殿，良久都不出声。王顺偷觑着皇帝的神色，微微吃了一惊。
　　这些年，随着皇权的不断稳固，皇帝越来越喜怒不形于色，外人大多难以从他的神情上猜测出他的喜恶。
　　而此时令王顺吃惊的是，皇帝脸上仍是一片淡然，可眼睛里却划过一丝沉痛与怀念，稍纵即逝，快得王顺觉得是自己看错了。
　　带着些疑惑，王顺也向殿内望去，发现那位没有封号的宋小王爷正一边带着温润的笑在太皇太后身前闲聊着，一边有一搭没一搭地翻看着手里的书。
　　这本是很寻常的画面，王顺却无端一阵惶恐，匆忙垂下眼，登时明白皇帝刚才的神色为何而生。
　　宋小王爷这样子，跟他那早逝的父亲竟有八分相似……

　　宋天尧正和太皇太后说着今日学堂发生的趣事，逗得她老人家笑开了怀，突然听到有脚步声传来，一抬头，便看到皇帝正向他走来，当下毫不迟疑，掀起衣袍前摆跪了下去。
　　“宋天尧参见皇上！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是标准而正式的见王礼节。
　　皇帝没有动，看着他行完整个大礼，才伸出手微抬，“起来吧，你在宫中这么多年了，也算半个皇家人，不必如此多礼。”
　　“谢皇上！”宋天尧再起身时，脸上已是一派不苟言笑的模样。
　　“明玄来了啊。”太皇太后笑着说，眉眼自然地眯起，直教人生出尊敬的意味。
　　太皇太后脸上不施妆容，虽说脸上些许皱纹随着她说话聚拢，但以她这个年纪的人来说，算是保养得好的。
　　后辈是不该议论长辈的是非的，但是这位太皇太后虽然现在久居深宫，可现在朝堂上的年轻臣子可没少从家中长辈的嘴中听说这位。
　　当初先皇年幼，一方面是靠她家族做后盾，另一方面是靠她的雷霆手腕，硬是在先皇登基之初把一群想要趁乱夺权的各路人马给压了下来，将多数反抗的人血腥镇压，稳稳的做了近八年的摄政太后。
　　所有人都以为这是她想要自己母族做这个国家的幕后主人，可谁曾想，在先皇逐渐长大后，她却开始移权，全力帮助先皇掌控手中的势力，而后，退回宫廷中安心做她的太后，直到现在的太皇太后。
　　而现在几乎所有人仍对她无比恭敬，不仅是因为多年经营她对朝堂还有些影响，更是因为当年她在退出朝堂之时，毫无预兆的斩杀了她母族中几个妄图犯上作乱的人，此举可谓是大义灭亲，却也实在叫人心寒。
　　一样的血腥，该说她不愧是合格的皇家女人吗？

　　见太皇太后准备起身，皇帝上前一步，轻轻搀起她的手，“皇祖母记挂孙儿，只是孙儿政务繁忙，来晚了些，让皇祖母等着孙儿，是孙儿的不是。”
　　太皇太后搭着他的手，慢慢移到饭桌前，神色间却淡了许多。待坐下后，才拍拍他的手，“不碍事，国事更为重要。”
　　小奴在一旁给三人布菜，太皇太后指指皇帝右手边的那道菜，说，“给皇上布点那道菜吧。”又对皇帝说，“你前些日子不是胃口不好吗？刚好最近进来了些开胃的食材，哀家寻思着正好做来给你尝尝。哀家记得你小时候啊……”
　　“多谢皇祖母时时念着孙儿，”皇帝打断太皇太后的话，看了看碗里的菜，才接着说，“说起来，皇祖母真是了解孙儿啊，昨日孙儿才见了御医，今日皇祖母就知道孙儿胃口不好了。”
　　太皇太后脸色顿时有些难看，在一头白发的衬托下竟显得憔悴了。
　　宋天尧眼观鼻鼻观心地低头默默吃饭，努力将自己变成一个透明人。
　　一时间，饭桌上有些沉默，只听得见筷子触碰碗沿的声音和轻微的咀嚼声。
　　冷不丁的，皇帝突然开口，“菡儿那孩子呢？天尧你知道她去哪了吗？”
　　宋天尧站起身，迟疑了一下，“公主她……可能在御花园逛着吧。”
　　自己的女儿自己还是了解的，老六绝不是那种会花时间看花草的人。
　　“真是越发的没章法了，连午膳都不吃，就知道整天瞎玩。”皇帝沉声道。
　　“菡儿今儿上午在哀家这用完早膳后又加了几块糕点，不吃午膳也不碍事的。”太皇太后和蔼地说，像是完全忘记了刚才的不愉快。
　　皇帝语气稍缓，“都多大的人了，还不知道分寸。”说着，他话锋陡然一转，“天尧今年……十四了吧？”
　　“是啊，一转眼都这么大了。”太皇太后有些感慨。
　　皇帝放下了筷子，脸上带出些笑意，“穆儆倒是和朕说过，你对文史典籍颇为得心应手，等再过几年，你出宫建府，倒可以清闲下来，专心做做学问研究了。你可知道，你父亲在你这么大的时候，可早就才名远播了。”
　　宋天尧听到这话，心里一寒。
　　当朝皇室给人封爵封号，要么是因为自身本有功勋，要么就是家族世袭的，基本不会白白拿国库银子来养着闲人。
　　但显然宋天尧就是个例外。
　　他父亲宋济还在世时的确才华横溢，并且在皇帝未登基前和他来往分外密切。先皇驾崩之时，也有护持之功，之后更是政绩突出，但说得过点，这不过是臣子应尽的本分罢了。
　　起初，给宋天尧这个异性稚子封王遭到了不少人的反对，但是皇帝和太皇太后一意孤行，且当时民间或明或暗地传言说，凭宋济的所作所为封爵也无可厚非。争到最后，大臣们才接受了“在宫里生活要个说得过去的名分”这个说法。因此，宋天尧才白捡了个便宜王爷当，这一当便是近十年。
　　但是，既然宋天尧快到了成年出宫的地步，那表面光鲜实则无用的“王爷”称号合该是要拿掉的，然后宋天尧就可以像普通世家子弟那样，通过科举考试争取功名，或者是经家中长辈的关系进入官场了。金都宋家算是个大家族，就算宋天尧父母不在了，但他还有两个伯伯，这些年虽然不常见，但怎么着也是一家人，这方面总会帮衬着。
　　如他这般年纪的少年，不论是从家族渊源来说，还是身受的教育，都梦想着有朝一日能够凭自己的本事拜官进爵，可听皇帝这话的意思，是想继续让他担着这个名号做个清闲王爷，无功却受禄——实在是讽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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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要说：　　继续努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