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生》向何

14、第十三章

　　“陆青，你果然是皮糙肉厚不怕被揍。”宋天尧用手指扣了扣桌面，连脸上的笑都懒得伪装了。
　　“阿风，走了！”陆青招呼上阿风，脸上没什么表情，终是起身离开了。宋天尧这次没再加阻拦，只伸手拿过桌上的茶壶，给自己斟了一杯，才刚送到嘴边，突然又放下了，自顾自地又满上一杯茶，对着一旁站着的他带出宫来伺候的人，温和地说，“酷暑天气，跟着我出宫一趟实是辛苦，来杯凉茶降降暑气吧。”
　　那人后退半步，一躬身，头都要低到地面上去了，“小人不敢，小王爷折煞小人了！”
　　“不必如此，你快起来吧！”宋天尧脸上仍温和地笑着，随意地抚平了服饰上的褶皱，从出来便一直放在怀中的一方小盒子和一卷卷轴到最后一点都没有派上用场。
　　他心中喟叹一声，将杯中的茶一饮而尽。

　　正如陆青所料想的那样，林臻单独去找了那住持和尚一次，搬出太皇太后的架子来，那和尚总算是有些害怕了，但又强撑着自己的颜面。林臻又是一番承诺说一定会给够补偿，住持和尚终于松口，答应不再去京兆衙门状告。
　　一件看上去很麻烦的事情最后居然就这么轻而易举地压了下来。在林臻舅舅被放出来当日，林臻和王家人自是去门口接王大人，妇人们举着伞，拥拥攘攘一团，看起来阵仗特别大，只是这架势等在京兆府门前倒显得颇为滑稽了。林臻站在边上阴凉处，和同在旁的宋天尧说着话。
　　宋天尧帮了林臻这么大的忙，还和他在这接他舅舅，林臻觉得十分过意不去。宋天尧却道，“王大人这番受苦了，我在这，府尹是不敢怠慢王大人的。况且，令堂不便出来，我相陪令堂也能放心些。”宋天尧说话的声音并不大，但身份摆在那，不论做什么都会引人注目，所以宋天尧这番话一说出来，众人都明白这次脱困托的是谁的福，自然又是一顿感谢，各人却眼神各异。等到王大人出来，一堆人围上去，把王大人簇拥着往前走，宋天尧在后面看着，嘴上自然而然地噙着笑意，像是对王大人的无事而归感到非常欣喜。

　　皇家权威是令人不敢随意作乱，但就算是个平民的命运也不是由这一家的随口一句便板上钉钉的。外在再多的东西终究是别人赐予的，譬如这王爷的身份，一个不留意也许就会被天家人给收回去，只有靠自己挣来的才是能够傍身的本钱。
　　不是让我做个闲散混吃的王爷吗？那我倒要让你看看，在别人的眼中，我到底是不是一个只懂吟诗作赋，只会研读古籍，手上没有半分实权，做不了任何事实的废人？

　　“小王爷。”刚随着王家人离开的林臻突然折回。
　　“嗯？”宋天尧早就料到他会回来，只是这称呼……宋天尧挑了挑眉。
　　林臻因着陆青与他的关系，和其他人相比是要相对亲厚一些的。林臻并不笨，从一些蛛丝马迹中可以看出宋天尧平日里并不喜欢别人将“王爷”二字放在嘴边，所以除了一些重要场合和在不相熟的人面前，都是称呼“陆兄”的。这时用这么郑重的语气叫他小王爷，想来——意味也是和平时不同的。
　　宋天尧笑看着他，等着他接下来的话。林臻眼神微沉，拱手弯下腰去，鞠了个半折的躬，宋天尧眼疾手快地扶着他，阻止了他这一大礼，“林兄这是何意？”
　　林臻抬头看着他，“小王爷，我知道这次我舅舅的事情你其实是不想管的，但我也知道你为了我舅舅出了很多力，”他顿了顿，“也许我这话对小王爷来说微不足道，但以后要是小王爷有什么需要差遣之处，只要不伤害到我家人，我一定会尽全力助小王爷达成所愿。”

　　宋天尧深深地吸了一口气。这太阳，着实也太灼人了……他微微闭了闭眼睛，陆青说对了，他贪图的确实是林臻的这个人情，这份承诺；赵承枫那句话也不错，他确实不如外表那么云淡风轻。但他所图，又岂止是这些？可这实在怪不到他身上。
　　宋天尧沉了沉情绪，笑着对林臻说，“林兄不必如此客气，你我同窗这么多年，只是举手之劳罢了。”
　　林臻看着这短暂之间，宋天尧在斜阳的照耀下，所折射出的光彩哪只是一个清淡王爷所有的……他无端觉得不安。

　　因着这王大人算是无罪释放，那么当日京兆府信誓旦旦地抓着人不放便是会落了人口实，虽说无人会抓着这一点不放，但这京兆府尹却也不会在这王大人出监之时露面，算是给双方都留点余地，毕竟以后还有共事的可能。
　　宋天尧低头自顾自捉摸了一会，像是在等谁，但须臾片刻却又摇头笑了笑，提步慢慢地往皇宫方向去。谁知刚走到府衙正门口，就看到府尹大人急步走出，挡在了宋天尧面前，“小王爷请留步，下官还有些事想和小王爷详谈。”边说着，府尹周围的几个小吏就涌上来，作势要把宋天尧往府衙里迎。
　　今日宋天尧带的小厮倒是机灵，见状就堵住了那几个小吏的路，眼神有些凶狠。宋天尧看了那人一眼，也不动声色地退了几步。“大人这是何意？”
　　府尹见宋天尧有了防范，只好挥手让其他人退下，他压低声音，“小王爷，下官觉得有些事还是我们私下里说比较好。”
　　“青天白日，朗朗乾坤，什么地方不是说事的地方，本王觉得这里甚好，”宋天尧玩味一笑，“还是说，大人要说的是什么见不得光的事情？”
　　府尹四下看了看，声音更低了，“王爷天纵奇才，万事尽在掌握中，想必陛下他也——”
　　“大人慎言！”宋天尧脸色沉了下来，果断打断了府尹的话，“广辽疆域，莫非王土；天下群英，莫非王臣。本王与你虽职责不同，但都是陛下的子民，为我朝尽心便是本分，怎能妄自揣测圣意？”府尹脸色变了变，正想开口，宋天尧便抢先说了话，“本王看府尹大人应该是没什么重要的事要相商了。这几天大人也辛苦了，本王就不打扰大人休息了，告辞！”说完便转身迅速往皇宫方向走去。
　　府尹在后面进也不是退也不是，脸上变幻莫测，都快比得上节假日放的多彩的烟火了。他忍不住在心里啐了一口，以前怎么没发现这个宋小王爷这么能断章取义，真是眼拙。

　　宋天尧在前面不疾不徐地慢走着，时不时余光瞟瞟身后跟着的小厮。
　　若按那人的说法，再过几年自己就要出宫建府了，是应该考虑一下人手的事了……
　　他随意问道，“你以前是哪个宫里的？”热风吹过，无人回答。他停下了脚步，转过身，“本王说的话你没有……”
　　“哎哟！”那小厮紧紧跟在宋天尧背后，还低着头走路，没防备着他停下还转过身来，一闷头地撞上，跌在地上。宋天尧一愣，弯下腰去，想扶起他来，“你没伤到哪吧？”
　　没想到这举动倒把那小厮给吓到了，他就着地往后退了退，又赶忙跪在地上，“小人该死，小人该死！冲撞了王爷，请王爷责罚！”
　　宋天尧哭笑不得，存了些试探他的意思，半真半假地说，“本王长得很凶神恶煞吗？你就这么怕本王？”“不不不，小王爷您就像是天上的神仙下凡，浑身有我们这些下人比不上的气度，哪是那些牛鬼蛇神能够相比的……”
　　这话一看就是心口胡吹，宋天尧莫名其妙地从中感受到了一些熟悉感。“行了，奉承的话何必说这么多。”宋天尧笑了笑，“你抬起头来本王看看。”那小厮依言抬头，眼神直直地看着他。
　　宋天尧挑挑眉，长得倒是眉清目秀，不知是不是摔了一跤的缘故，脸上红扑扑的，眼睛倒是意外地干净，一脸的无辜与好奇，看起来没多大，不过是个生面孔。
　　“你是哪个宫的，怎么以前本王没见过你？”
　　“啊？小人一直是在小王爷宫里伺候的啊！只是今天……今天，有幸能跟着小王爷您出宫……”
　　这话说得吞吞吐吐，宋天尧莞尔。
　　他出宫时身边都没有固定跟着的人，出宫一趟还总是遭罪，领的赏钱也不多，算不得什么好差事，所以到现在，出宫伺候的人基本都是被那群下人排挤的人，倒实在是委屈了他们。见那小厮还是不住地往他脸上瞅，他往街边阴影处躲了躲，“是不是没人教过你盯着皇亲贵族的脸看是大不敬？”
　　那小厮吓得抖了抖，不住的磕头，“小人该死，小人该死！”
　　按这磕头的架势，怕是得把头磕破！宋天尧没想到有这么实诚的孩子，一时恼恨自己一时兴起的玩笑，上前把他扶起来，“本王跟你开玩笑呢，快起来吧！”
　　那小厮战战兢兢地站起来，宋天尧问他，“刚才想什么想那么出神，连看路都忘了？”
　　“啊？”那小厮抬头看他，又连忙低下头，宋天尧忍俊不禁，微微蹲下身子，直视着他的眼睛，“本王没有那么严苛，刚才只是跟你开了个玩笑。若是你觉得忍受不了，本王……我回宫之后给你另寻个好去处如何？”
　　“不不，我……”那小厮险些又要跪下，还好宋天尧提住了他。
　　“现在可以回答我的问题了吗？”
　　“嗯……刚才小人在想那个大人。”
　　“哦？想他什么？”
　　“小人觉着，那个大人胆子也太大了，大庭广众之下就想把您往里面拉，不知道心里憋着什么坏心思，就等着您上钩呢！您可是王爷之尊啊，真的是太过分了，要不是怕给王爷您惹事，小人早就上去打那个大人了！不过也有老师傅教过我们，不要随便惹事，我这才又忍住了……”
　　这小厮的话突然又多了起来，宋天尧眯眼笑了笑。
　　“王爷，您说这大人怎么能这样啊？”

　　宋天尧冲他弯了弯眼睛，“他啊，可不是胆子大……”
　　京兆府尹徐愠泽，江州人士，中的后先后做过好几个知州的府衙，最后被调到这金都来当这京兆府尹，一当便是这近十年，虽说官职实在不高，但却是不属于任意党派，直属皇帝管辖，也算是这大康王朝元老级的人物。在职数十年间，无论外界如何风潮云涌，一直在这位置没有降也没有升，但在皇帝心中自有一把标杆来衡量每个人的价值。
　　他的位置之所以如此稳固，一方面是他的衷心与皇帝对他的信任所致，另一方面，便是他这人谁都笼络，谁都不得罪，却又谁都不巴结，所做之事一直在皇帝所能忍受的范围之类，所以谁有余力都不会介意帮他一把。因为徐愠泽慧眼识人，一度有人跟着他的行动来把握权力的方向，不失为一个人才。显然，刚才他拦住宋天尧，绝不会是像宋天尧所说的那样揣测圣意，只是……他这才露了一手，徐愠泽便来示好，这是他的意思，还是那位的意思？索性再看看吧。

　　宋天尧看了眼面前放松许多的小厮，“你叫什么名儿？”
　　“小人叫乌七！”
　　“乌七？”
　　“嗯，小的在家排行第七。”
　　“你姓乌？这可是个难得的姓。”
　　乌七挠了挠头，“不是，小的是看这个字好看，就随便诌的。”
　　“怎么不随父姓？”乌七沉默着不说话。宋天尧笑了笑，只当没说过这话，“你想学认字吗？”
　　“小人就是个奴才的命，就算想学——学来又能干嘛……”
　　宋天尧意味深长地看着他，“以后若是跟在本王身边，怎么能够不识文断字呢？”
　　“……啊？”

　　皇宫大内，御书房外，烈日之下，偶尔闻得几声蝉鸣，甚是清闲。来来往往的宫人却都低头匆匆忙忙的，无人也无心偏想这慵懒的时日。
　　“啪！”御书房内传来摔碎茶杯的声音。
　　“你们都出去！”皇帝阴沉的声音压着嗓子出口。
　　杜城懿刚走到御书房门口，就看到王公公皱着眉头出来，便在几步之外刹住了脚。王顺一抬头便看见了杜城懿，面上一喜，赶忙迎了上来。
　　“杜相，您可算来了！陛下在里面等着您呢！”
　　杜相装模作样地摸了把自己发量稀少的胡须，身子往御书房方向探了探，“王公公，本相瞧着，陛下这心情不太好啊——”
　　“哎哟！杜相啊，您可就别试探咱们这些做奴才的了！陛下这等不到您，又是咱们做奴才的不是了！”说着，就想把杜城懿往门口推。
　　奈何这杜相一把年纪了，却保养得很是不错，是个敦厚身材，又哪是一个小小的宫人所能推动的？更何况，这杜相还使劲把身子往后仰，死活不受摆布。
　　“这话可不能这么说。陛下正在气头上，本相进去不是找不痛快么？你说万一一个好歹，本相说错了什么话，陛下当场赐我死罪，本相和我那苦命的妻儿可怎么办才好？”
　　王顺听了这话,猛吸了一口气，白眼差点没翻到天花板上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