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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7、安得促席 ...

  •   盥洗室的门“哐”地在乐矫面前被推开,叶默青着脸一步跨出来,正好伸臂扶住向前踉跄的乐矫。

      陆危在里间干笑了一声:“今天该你倒霉,要照顾两个病号——他没事吧?”

      叶默还没有说话,乐矫已经扶着他的手臂直起了身体。他压抑着在血管内隐隐起沸的龙血,轻声问:

      “……陆叔叔,刚刚你说的事,是真的吗?我爸爸他——”

      半开的门被一只削瘦的手推到底,陆危走了出来。他从额发到脸上都是湿淋淋的,似乎是用冷水洗过了脸,峻拔的眉眼间不见疲态,只有奕奕的神色,光寒透夜。

      陆危低望向乐矫:“我没想到你这么早就醒了。既然你听到了,那就听到了吧。是真的。”他甩开手信步往前走,走到乐矫刚刚起身的贵妃榻前,指一指汤盅,向乐矫招手:“你来,先把东西喝了,我有话和你说。”

      乐矫迟疑了一下,还是坐回到了榻上,抬眼看陆危。

      陆危用指节在汤盅上叩了一下,微微扬眉。

      九年任相的威严,在种不经意的动作间流露出来,那是种不容拒绝的表情。

      乐矫抿了抿唇,最后还是没有立刻追问,伸手拿过汤盅,揭开了盖子。

      熟悉的鲜香气息扑面而来,是和早上陈绪带来的一样的天池赤鱬。其中夹杂了一痕渺如清雪的冷香,却在嗅进身体里时,化成一阵暖流,轻柔向下流淌。

      乐矫感到龙魂海里好像被一只慈和的手抚摸过,涌起一阵温暖。

      乐矫拿着汤匙在盅里一搅,捞出一颗莹光流转的剔透果实。他记忆里好像见过这样东西,但是那已经是很遥远的事情了,感觉这不是大华该有的物产,不禁怔了一下。

      “菩清桑。”陆危似乎是漫不经心地说,看过来的目光中却含着一点刺不透的深,“赫老国公特意差人送来的。说从西海的岛上来,对血限引起的伤很有效,你吃了吧。”

      自从十年前林恪遇刺,大华和龙国爆发短期战争之后,千里龙墙就已经全线封锁,两国之间的贸易就此中断了十年。龙国西海来的物产成为违禁品,不仅有价无市,甚至会牵涉罪责。

      因为这样的现状,赫游送来的这几颗菩清桑就更显得意蕴深长。

      乐矫的勺子落在中途:“赫国公他为什么……?”

      “因为你爸啊,”陆危说话时虽然恢复了之前廷上的气定神闲,嗓音却仍然有一些虚哑,他连着捋开三颗朝议礼服的扣子,扯松领口,在贵妃榻的榻尾坐下,和乐矫相隔着一只手就能搭到的距离,顺手把鲛绡的薄被捞到后面:“因为他们的私交。”

      在临时廷会上刻意掩藏在庄重气度下的散淡此刻暴露无遗。陆危一条腿盘搭在榻上,侧身望向乐矫:“九年前你爸在阅金山大捷后第一次来中京,就是赫老国公把西山的面子丢到一边,亲自到西定门来迎接的南十字。”

      “那时候,甘州的局势其实已经差不多失控,甘芜城虽然在谢故疏手里保存下来,但是并没改变甘州防线的全线溃退。好笑的是,中枢找不到能挽回战局的人,就连楚麟也在阅金山一带折损了五千甲,西山却不舍得放弃他们在甘州安排下去的几个军职,国会里换人的提案被提上去又按下来,永远找不到合适的人——因为有些人知道,他们和甘州分赃灵核的黑账见不了光,甘州失守,最多锦夏从北三州变成北四州,但是一旦他们的吃相在那个时候暴露出来……先陛下绝不会手下留情。”

      “当你爸平定阅金山,通电全大华的时候,”陆危含着一丝淡淡的冷笑,“他们还不愿意交出西北的军事权。赫老国公站出来支持陛下,才硬是把你爸的代军团长的权力定下来,决定让他来中京授勋的时候,又是好一场撕扯——后来你爸到中京的时候,我告诉过他这些,那算是他们交情的起点。”

      乐矫点了点头。他至今清楚地记得那天西定门迎接仪式的盛大。

      陆危瞥他一眼:“你喝着,我继续说。”

      于是乐矫低头啜了一口汤。

      他心里一片纷乱,一开始几乎尝不出汤的味道。直到菩清桑那种含着清冽的暖流从喉咙口滚落下去,慢慢地溶解开来,他才在微麻的血脉里感到了温度。

      这温暖抚开了一些乐矫内心的紧绷。

      他坐在这里,和陆危不过相距一个膝头,明明自从搬离相府以后,就没有再这样面对面过,感觉却非常熟悉。

      就好像他还是离开时那个十四五岁的半大少年,他们要谈的不是关于大华的沉重话题,而是像陆危当年偶尔回到相府,问他接下来要去哪里的路边摊吃什么东西一样轻松随意。

      ……明明事实并非如此。

      “别看他已经六十年没有上过战场,其实他的血还没有冷。”陆危缓缓说,“他很喜欢你爸。不谈别的原因,只说性格,他们就很相投。老国公虽然这些年和我打交道打得不错,但他不喜欢我。他总觉得我心眼太多。”

      “他是想把自己对大华的期望交托给你爸的。当年如果没有他的支持,你爸不可能顺利地掌握南十字,并且立刻获得许可,随他想法地全部拆解重构。你爸在中京待了不到半个月,老国公留他在枕剑堂谈了十天,我去过一次,不说你爸,只说赫老国公,我不知道他还会那样大笑。后来你爸回甘州的那天,老国公把六十多年前战场上随身的佩枪送给了他。他是个很念旧的人,这是把他最灿烂的一个时代,还有自己的梦想,一起托付出去了。”

      “但是我们都没有想到,封狼山那一战,最后却是这样收尾的。”

      陆危拧着眉,他之前说话的语调都透着平静,但是那从战场而来的尘烟往事却好像魇住了他,让他的声音听起来好像扯坏了的录音带:“如果我们早一点知道无线被封锁的事情——”

      陆危忽然间顿住了,转手就要去够小几上的水烟壶,却被叶默眼疾手快地抢先一步拿走:“陆相,你不能抽了。”

      陆危一梗,忽然剧烈地咳嗽起来。

      叶默脸色变了,丢开水烟壶,任它翻倒在小几上,里面的液体滴滴答答溢了出来,急急地迈上前去拍陆危的背:“——所以我就说了!都这样了,您还抽什么!你想拿命开玩笑吗?!”

      陆危的脸上泛出一种惊心动魄的病态的红色,他咳着咳着开怀大笑起来,咳声里夹着断断续续的笑声,仿佛想到了什么特别有趣的事情一般,分明地透着豁朗,却扯得乐矫的心里一阵锐利的难过。

      乐矫看着陆危在叶默的拍抚下渐渐停止了咳嗽,忙将自己沉睡时枕着的流苏枕递了过去,想让陆危靠一靠。

      叶默接过去往陆危身后塞去,陆危却按着枕头丢了开去。

      他向后仰了一阵,便支起了身。

      乐矫心里其实已经隐隐约约有过一些预感。八年前他从懿宁路10号搬走的时候,陆危的身体就不算好。那时候他抽烟抽得更凶,而且抽的不是现在温和的水烟,而是依着雍州的习惯,将霸道凶悍的“苍龙返爪”卷在纸卷里,直接点燃来抽。那是一种极其猛烈呛人的气味,浸透了雍州的纵宕肃杀,可以令没有闻过的人一吸之下就落下泪来。

      陆危不常住懿宁路,但是只要他在家,整个房子从三楼到前厅都是这种呛人的味道。他自己恍然不觉,点着烟,亮着灯,就这样一夜到天明。第二天像没事人一样,换一身礼袍就上国会山去。

      即便如此,在他激流汹涌的内心之外,他却一直保持了令人心惊的冷静。

      乐矫在听到陆危在国会强推贵族财富清限令,为此不惜将与西山的矛盾暴露在整个大华的视线之中的时候,就有了这个担心:

      ……他好像是在被什么追赶着一样,迫不得已地,在这个并不合适的时候,向西山发起了一场没有胜算的战争。

      乐矫心里刺痛。

      他好像看见陆危踽踽独行在一片苍白的天地里,四周都是漠白的墙,那些墙之间原本还留有缝隙,缝隙间从外部流泻进来一点光芒,但是那些墙在时间的推移里一点一点地挤压向内,光芒逐渐黯淡,空气慢慢稀薄,那些墙最后把陆危夹在其中,他看不到天,也再看不到地,更不用说来时和去路。

      “陆叔叔,”乐矫已经不想在这个时候去追问关于乐遇的死的细节,他知道这件事在陆危的心上留下了太深的痕迹,他转而问了一个在心里已经隐约知道答案的问题:“为什么……你要做到这个程度?”

      乐矫看着陆危,目光静静闪烁。他想要的,其实不是陆危自己的答案。

      他想要去确认的,是那个一直横亘在自己心中、压得他无法呼吸的问题的最终缘由。他想要知道,自己到底要不要向那个已经被太多人所期待的方向去走。

      乐矫不害怕血色和刀光,但是他害怕失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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