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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6、掌灯时分 ...

  •   浮光跃落满地金。空中点点的微尘仿佛金色的雪屑,和八年前封狼山深冬的微雪化作一色,落在年少的赫煦然肩头。

      她从旧时战场的记忆里,乘着轮椅慢慢行来,流逝的时光在她身上都化作了惊叹,让她看上去更加绚丽,却也更加煦柔。

      陆危是第一个反应过来的,他推开椅子站了起来,向赫煦然一倾身:“赫大小姐。”扬眉笑道:“好久不见。”

      他这句“好久不见”说得无比自然,仿佛昨天他夜上西山,向赫煦然讨要到枢密院枕剑堂出动的命令这件事,完全不曾发生过一般。

      赫煦然扬起和暖的笑容,对视向陆危。她长着一张不显时间的椭圆脸,笑起来两个梨涡加深,顿时泯去了那些传奇往事、女侯爵位与身侧佩剑带来的威压:“好久不见。”

      他们之间,似乎有看不见的金风流动。

      为我一挥手,如听万壑松。

      乐矫心里一跳,蓦然抬眼去看长案另一侧。

      江剡半抬起了身,似乎是想要站起来,却没有真正站起来,保持着一个僵硬的姿势,他扣在案上的指节泛出微微的白色,脸上是一种乐矫没有在他脸上看见过的复杂神色,好似是惊异,又好像夹着喜悦,但是他拧起的眉锋,却更多地透露出了冷意。

      江剡的嘴唇翕动了一下,但是并没有吐出任何字来。

      他很快地收拾了仪态,站直了身体,双手交叠笼在宽袍大袖中,恢复原本的斯缓风度,向赫煦然点一点头:“赫小姐。”

      乐矫仿佛忽然间明白了什么。他突然想,或许……江剡不是想要把赫煦然私令枢密介入的筹码押到最后,而是他从一开始就没有打算提到它。

      乐矫在二院的八卦里听说过,早年还是国公公子的江剡和赫氏大小姐似乎有过口头婚约,但是这么多年过去,两座国公府毫无动静,许多人都觉得那要么是个江湖讹传,要么就是江剡因为赫煦然在封狼山之战中重伤致残而放弃了婚约,有不少人因为这件事指骂江剡是负心渣男。

      但是眼前的暗流涌动告诉乐矫,事情的真相,大约并不是中京传言中的模样。

      这是个没有证据的猜想。有一些东西,去似朝云无觅处。

      赫煦然对江剡付以了一个简淡的微笑,便回转向前,从容毅定的声音滚落在地,蓝田日暖玉生烟,她不再像一名军人,而像一块雍州蓝田种出来的天成玉:

      “众位,很抱歉我来迟了。关于昨夜的事,我发表我作为临时廷会主席座席第八席的意见。”

      “事出有因。乐矫无罪。”

      答案落定在地。众人看到赫煦然的那一刻就有了预感,低低的议论声在四周萦绕,但没有人表示异议。

      沉重的气氛在这句简单温淡的话中一扫而空,之前隐隐浮在空中的血腥杀气缓缓消弭。

      江剡坐了下去,之前一个多小时里,他和陆危激烈交锋时迸发出来的冷厉,忽然都消退了。

      他扣手坐在那里,抬眼静静看着赫煦然,什么表情也没有,既不温柔,也不落寞。一似繁华落尽,只剩淡冷。

      尘埃落定,这一局,他输给了陆危。

      ……又或者,他所输的,并不止这一场廷会。

      元焕轻捷的声音立刻响起:

      “既然主席座席的意见已经决定了。那么——乐矫无罪。”

      落在簇满的大厅里,带起一片轻荡的风。

      白幼庭立刻要求:“既然乐矫无罪,现在就打开他的铐!”向旁边的龙骧发出命令:“去找他的钥匙!”

      龙骧微微犹豫,元焕凝声道:“快去。”

      乐矫完全放松下来,倦怠和疼痛瞬间放大了几十倍,把他一下子砸倒在椅子上。

      他缓缓地眨一眨眼睛,心间的空白释放了眼前的昏暗。

      意识迅速模糊。

      乐矫意识的最后,是看着白幼庭拿着钥匙打开了他手腕上的镣铐,谢故疏却依然被铐着。从乐矫手腕上卸下来的铐,随即就转移到了于燧阳的手上。

      还要为谢故疏辩护……乐矫硬撑着想,我不能……

      可是眼前沉黑瞬间汹涌,朝他没顶而来。

      为什么……唯独血限,就是没有办法靠意志克服呢?

      乐矫用力地把指甲刺进手心里,在刺痛里失掉了知觉。

      * * *

      乐矫是在一阵低闷的咳嗽声里醒过来的。他心里一惊,一下子就坐了起来。

      鲛绡的薄被一下子掉到地上。

      明亮的灯光从头顶的漱金衔日的吊灯里倾泻下来,这间华丽的休息室里空无一人。

      窗外的天色昭示着这个惊心动魄的白天已经过去,现在是掌灯时分。

      乐矫低头去看,自己躺着的贵妃榻边有一只放了食盘的矮几,汤盅的旁边有一只眼熟的水烟壶。

      乐矫刚意识到了些什么,还没有来得及去想,那闷闷的咳嗽声就又一次响起来,打断了他的思绪。

      血脉里的疼痛已经很轻微,龙魂轻缓地流动着,是陈绪再次替他梳理了血脉。乐矫心里微微发暖,站起来传出声音的盥洗室方向走去。

      还没走到盥洗室前,就听见叶默的声音从里面传出来:

      “老师,这样不行——你必须看医生,还要吃药。”

      短暂的沉默后,回答他的是一阵夹着咳的哑笑。陆危的声音听起来中气很弱,却充满了浑然不惧的开怀笑意:“……吃什么药?这是之前绷得太紧,这副身体罢工几分钟而已。现在事情告一段落——很快就会好的。”

      叶默的声音没有沾染到陆危的从容,反而流露出焦灼:“您之前也这么说。何况今天的事情,不过是保住了乐矫,谢营正那里,还需要继续盯着。你不能这样不把健康当回事!”

      陆危又咳起来,嗓子里都是粘稠的嘶喘,却笑道:“……你说得不对。今天不仅保住了乐矫,也是保住了谢故疏——他不会有事了……很快他接替老丁的批文就可以下来。今天我们逼着江剡把他的牌抛了干净……这个赌注,下得值了。”

      叶默却丝毫没有放松下来,声音发梗:“——今天廷上这样的形势,把他们逼到这个程度,以后内阁要再想做什么,西山恐怕连最后的这一点支持也不会有了……就连赫老国公,刚才在廊下都发了那样大的脾气。老师,我支持您对乐矫的安排,看过昨天晚上的西苑和今天下午的廷会,我相信之后不会再有太多人公开质疑他的资质。但是……”

      “——你觉得对不起赫国公吗?”陆危平静地问。

      叶默沉默了一会:“我们是在利用他的信任。”

      陆危声音低哑却悠淡:“叶默。‘情不立事,仁不理政’,你以为我是和你开玩笑的吗?——我带你进天健殿的时候,就问过你,如果为了那个唯一的目标,有时候需要你舍弃重视的原则,你是不是能够接受。”

      叶默的声音有些远:“我记得我回答的是,有些原则可以抛弃,但是有一些,是无论如何都不行的,除非我死。您没有说什么。”

      陆危咳嗽着笑起来:“——说老实话,你这不是个好答案。但是我中意。”他顿一顿,缓缓说:“总之,赫国公这件事,现在还不到那个程度,是不是?”

      叶默这一回沉默得更久:“……如果他知道……”

      “你以为他真的什么都不知道吗?”陆危淡然说,“他只是年纪太老了,近几十年来都不再有什么震动人心的事迹,这才让中京人以为他不过是个享受着国公的爵秩,什么事情都袖手不管,只在西山养老等死的老头子。”

      他的咳嗽似乎轻了一些,语速虽然缓慢,但是不再断断续续:“中京不记得,雍州还记得他的倾天河战役,那其实是不输给两百多年前江枕寒的一战,我们一度把三分之一的龙族困在了螭门和昆仑间,如果赫游当时不顾忌和谈的目的,下令即刻进攻,倾天河就会像两百多年前那样被染成红色……但是赫游克制了,让宗炽钰把战线压回到雍州境内,进入和谈,最终两族的伤损都非常小,永耀帝开始改革,雍州几乎立刻就恢复了元气,梦远城繁华了整整二十余年。因为进入和谈姿势不好看,中京人一直把他当成个草包,他没辩解过。后来元錾开始敛财,又爆发了十六爵削爵的事情,他在他的妹妹离京以后也没再发声,但是一直尽力约束了赫家相关的人,没有趴在永耀帝的遗产上吸血——他清醒地知道,大华已经病了,所以这一次,他选择站在我们这边。”

      “赫老国公确实不是什么惊艳的人物,但他是有智慧的,也够自戒,”陆危笑笑,“他一直默默不成名,是因为太多的人绑住了他的手脚,他不忍心抛弃他们,几十年来都是这样——潜龙的联系虽然在我们这里,但是当年有一支和乐遇频繁联系的,后来留在他手上,他一直耿耿于怀乐遇的死,这些年从来没有间断过在甘州和中京两边的探查,如果要说他对我们在做些什么一点也不知道,那是不可能的。他大概只是没有想到乐矫也会在其中。”

      叶默怔住了:“您说乐军团长的死是什么意思——?他不是战死封狼山的吗?”

      陆危不再笑了,声音微微嘶哑,似乎想起了多年前的往事:“……他确实是战死。但是如果不是因为那一天有人封锁了无线,迟滞了信息,后军推进迟缓,他原本可以不用抵上性命的。因为那是一场不能输的仗,一旦输了,改革的梦想就会付之东流,所以他去了。”

      “——这么多年了,我也一直想要找到,到底是谁杀了我的朋友!”

      这句话重重地锤入乐矫的心中,剧烈的疼痛贯穿了胸腑,他一个踉跄。

      龙魂不安分地在他的龙魂海里呼啸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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