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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风·雨·龙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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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阳金灿灿暖融融地照在身上,头顶上,万里青穹铺开,如絮的云烟像龙的吐息,蒸腾变换。
风从一天一地、八荒四合间涌来,与灵甲驾驶舱中的感觉不同,直直地摩擦着乐矫的脸。
乐矫笑起来。
这是自由的味道。已经十年没有过的,真正的飞翔的感觉。
他怀念极了。
苍蓝色的、覆盖着锃亮鳞片的虬实背脊出现在身下。乐矫心中一悸,心跳顿时变得滚烫,唇角不自禁地往上扬。
他俯下身,把脸颊贴在那修长的龙颈上,和软地叫了一个名字。
龙笑起来,脊背轻轻起伏,他的尾巴卷了起来,拍在乐矫身上,一下子遮掉了乐矫头顶的大片视线。
乐矫笑着扳开那条大尾巴:“越哥哥,别使坏!……”一手捋上龙脖颈上的龙鬃:“好好飞啊,抬头,咱们笔直向前!”
龙当真听话地抽回了尾巴,头轻轻扬起,倏忽间,骤然提速!
浩荡的风骤然更快十倍,抓不住的风影,就像传说中那条跨越日月的龙,穿隙过痕,疾速向旁逝去。
乐矫的双手环住龙的脖子,放声笑:“越哥哥!那里是扶风府的别邸——!下次我阿娘在的时候,我带你去!”伸手指向远处,被太阳焚烧成灼烈金红的巨大云团,云中一角飞檐探出,竟是一间空中亭台,在云风里浮着,阳光中披上一层绚丽的光影。
龙含笑微微侧头,他长长的龙须拂过乐矫的脸颊。乐矫心一跳,顿时感到那被擦过的地方一片火烫。
忽然间,风云骤变。
透亮的天色在一瞬间翻成漆黑,狂肆的风雨,骤然扑面而来!
冷得像是玄冰的雨水,重重打在乐矫身上,寒意从肌体表面侵入,不一阵就冷彻心房。
乐矫眼前被寒雨晕成的水光糊成一片,他伸手擦去雨水,低眼一看,心直直跌落,寒入骨髓。
他之前乘着的苍蓝色的巨龙已经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条亮蓝的劲瘦螭龙,头部、脖颈和下腹都是斑斑血痕,怵目惊心。
面前,是一望无际的深寒夜幕,风雨啸如刀鸣。
身后……乐矫鬼使神差地回过头去,血红颜色,铺天盖地而来。
血红色的雨幕里,遥遥传来龙骑兽令人胆寒的嘶吼。
那是余沁府封王的睚眦卫队,正带着刃锋上还没有干透的血,向乐矫他们追来!
之前在龙都日流城发生的事,又一次血淋淋地在乐矫心中苏醒了。
被囚的少主、发出的追杀令、死去的越氏同族……
一股极其寒冷,又极其滚烫的怒意,从乐矫的心口一直焚烧到脑中。他掉转回身,就要不管不顾,冲向追兵。
龙魂在他的胸中滚滚燃烧,源源不绝地外涌,就要透指而出。
就在这时,一双少年的手,从乐矫身后伸了出来,按住了他,又慢慢地回收,把他按在了怀里。
乐矫心中剧烈一颤。
透寒透湿的雨夜里,只有那个人是暖的。他低头贴着乐矫的耳畔,轻和而坚沉地说:“阿矫,不要冲动。这一场我们输了,谁也改变不了。但这件事没有结束。”他顿了一下,凝声道:“我不会让它结束的。”
他紧了一紧抱着乐矫的双臂,然后松开了,说:“和大家一起,过龙墙去!——来日再见!”
乐矫满脸冰凉,他清晰地感觉到身后的温暖离开了自己,向寒雨中逸去。
夜色风雨中,矫然的龙飞腾起陆,仰天长啸!只身迎向后方赶来,已经祭出泠泠龙细刃的睚眦飞骑。
乐矫骑着的螭龙,丝毫不曾减速,和周围其余的十余只嘲风一同,直直向龙墙的方向飞去。
郁愤和酸楚的潮流,在他心里冲击回荡,剧烈的无力感,几乎要将他的胸膛撕碎!
乐矫抬起头来,眼前一直低垂闭锁着的雨幕,随着这一场别离,骤然迎面拉开。
漫天风雨里,赫然映入眼中的,是几乎要侵占整个视野的冷白色墙体。它接天连地,巍峨耸峙,布满风刀霜剑的伤痕。执着强健的不尽木,从郁白的龙墙裂缝中钻出头来,风雨中岿然不动,凝然注视着这支从龙都一路逃出来的疲惫队伍。
大滴大滴的泪水,从乐矫眼中滚落出来,和雨水混在一起。
一道惨白的闪电划过夜空,撕裂漆黑夜色。
巨大的雷声碾过天穹,重重地砸向乐矫的心脏!
乐矫骤然睁开眼。
淡淡的金银两色还没有从他瞳孔里退干净,浅浅泛着光芒。他的眼里,还带着那场记忆里的潮湿。
哗啦啦的雨声拍打着窗户,天已经亮了。
“嗷嗷!”乐矫还没反应过来,就有个巴掌大的团子,嗥叫着砸在了他的前胸上。
小龙在他胸前撒欢地弹来弹去,它不算沉,乐矫却感到胸中一阵绵密的疼痛。他怔怔地盯着天花板发了会呆,手轻轻拢上完全不知道他为什么情绪低落的小龙,带着它一起蜷缩着,埋头团进了薄被里。
他已经很久没有做关于龙墙那边的梦了。
过去的人和事,随着十年前“禁龙令”颁布,西境龙墙完全封锁,几乎像是隔了一辈子一样。
乐矫在被子里团着,想梦里的那个怀抱。
穿越时间和风雨,他还清晰地记得,那个少年贴在自己耳边说话时,洒在后颈的温热气息。
血液在血管里滚滚地涌动着,乐矫耳后发热,心中却既酸且痛。
那个神秘的匣子,将他心底有关龙国的记忆,完全唤醒了。
乐矫沉浸在回忆里,骗骗却憋着了气,挣扎着伸出四只小爪子,在乐矫身上拼命划拉:“嗷嗷嗷嗷嗷嗷嗷!”
一阵挣动后,骗骗的小爪子挠上了乐矫的痒痒肉,一团乱抓。
乐矫怕痒,顿时禁不住笑了出来,伤感退去了一些,伸手掀开薄被。
小龙立时冲到空中,使劲呼哧。
乐矫看向骗骗。
刚才骗骗兴冲冲地扑上来向他撒娇,却莫名其妙被乐矫闷了一把,这时有些气鼓鼓的,把头一别。
乐矫哄它:“骗骗,对不起啦。”小龙仰着头不理他。
窗外雨声如注,乐矫先收拾了被褥,回头一看,骗骗还在生气,肚子都圆了一圈,笑笑,说:“好啦。走吧?吃早饭去?”
骗骗瞟一眼乐矫,鼻子里喷气。
乐矫知道骗骗这是“我傲娇上了,得好生哄”的意思,但是今天他既没有心思,也没有时间来慢慢地哄它,说了声:“我先去啦。”就走了出去。
他刚踏进起居室,就有一个铜色的小东西爬过来,撞上了他的腿,一边吱吱嘎嘎,一边锲而不舍地,哑声履行工作职责:“早间新闻!早间新闻!”
乐矫从一旁的架子上拿起一瓶润滑油,蹲下身,揭开小甲的脑壳。
不大的内腔中,龙魂灵核泛着湛白的光,旁边嵌着一个小小的喇叭,表面有些糙,像是手工用锤子砸的,开颅完全没影响到它难听地大叫:“转播请按左侧钮!转播请按左侧钮!”
乐矫一边为小甲抹油,一边按下了左侧的旋钮。小甲喝饱了油,欢快地最后“嘎”了一声,脆声道:“现在转播!”
修好了的声音清亮稚气,仔细听来,竟然和乐矫有着完全一致的频率。
乐矫听着自己十三岁时的声音,给小甲扣上脑壳,视线转到架子顶端的相框上。
乐矫和爸爸隔着一个相框对视。
照片里的乐遇露着白牙大笑。
十三岁的乐矫,全然感觉不到空气中浮动的微妙情绪,笑着朗声说:“调频!FM106……109……118!……今日中京频道!”
这时,骗骗见乐矫不理自己,终于还是耐不住寂寞,从卧室里飞了出来:“嗷嗷!”
乐矫抬眼问它:“骗骗,我要是录的爸爸的声样,是不是更好些?”
小龙怔了一下,摇摇头,扑向乐矫,往他身上缠,一边伸出龙舌,向乐矫脸上舔来。
乐矫任骗骗舔了一下,轻轻伸手去提它的后脖子:“骗骗——”
这时候,小甲的喇叭中传出了一个甜美的女声:
“……今天,是雍、甘两州工人暴乱的第十天,也是中京交通大罢工的第四天。”
“从上周灵核商业联会,宣布继上月后,今年第四度上调龙魂灵核价格以来,交运工会的愤怒达到了顶点。”
“直到这条新闻发布前,国会还是没有松口,为已经二十年没有变动薪资的交运系统补薪。”
“抗议的队伍还在增加,从盛安街口,一直蔓延到懿宁路首相府附近。”
“从目前的状况看来,中京的大家,需要走路上街的日子,还将持续下去。”
“除此之外,很遗憾的,还有一个对想要出远门的听众,不大友好的消息。”
“继轨道交通罢工后,今天早上七点,中京穿梭机场也宣布了罢工。”
“龙骑飞辇这种冷落了许多年的交通方式,这两天又热了起来……”
乐矫说:“骗骗,糟糕了。”
骗骗“嗷呜”一声,探头探脑,表示“我挺好的我没糟糕”。
乐矫没顾得上和平时一样,被骗骗逗得发笑,而是反身去找通讯仪。
他的飞来任务,因为涉及潜龙机密,越少人知道越好,原本并不准备走军方渠道。
按萧戍的安排,乐矫应该在今天傍晚五点,从中京穿梭机场,坐穿梭机飞往雍州梦远城。那里是离西境龙墙最重要的关口——夔门,最近的城市。
然而世界变化太快,计划追不上,乐矫的龙魂天赋既不是“缩地神飞”,也不是“风行”,即使他的龙血纯度高达百分之八十一,也顶多比别人跑得快个三五倍,不可能一路跑到夔门去。
“喂?”萧戍的声音在通讯仪里响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