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藏花》 小指骨

2、第 2 章

　　裕停云望望四周，和自己未堕入幻境前一模一样，仍是白玉栏杆，碧绿树海，只是远处的亭台楼阁略显模糊，裕停云揉揉眼睛，正待仔细辨认时，细石小径前走来一个人影，来人是一个女花匠，身着裕停云熟悉的侯府里下人的衣裳，她一丝不苟地用头巾包住了额发，眼角的鱼尾纹透露出她的年逾不惑。花匠提着盛了肥料的篮子，手拿花锄，越走越近。
　　毕竟是在一个不知道是现实还是虚幻的世界里，裕停云吓了一跳，正欲避开的时候，谢清林拉住了他，解释道：“放心吧，她是看不到我们的，我们现在身处在牡丹的记忆里。”
　　果然那花匠直直地向他们走来，根本没有看到他们的样子，裕停云这才松了一口气，又觉得那花匠的视而不见很是诡异，不禁转头问道：“为何这花匠会出现在牡丹的……记忆里？”在裕停云的思想里，牡丹虽美却是死物，哪里谈得上什么记忆，说在嘴里也觉得别扭。
　　谢清林道：“心急什么？看完就明白了。”
　　这时迎面走来的花匠“咦”了一声，偏了小路，朝他们的方向径自走来，，裕停云就算这会知道花匠是看不见自己的，也觉得心头发毛，却听见那花匠自言自语道：“嗯？这前几天刚接过来的枝头竟然抽出花苞了，真是奇事。”话音未落就先笑了出来，眼角更是深沉，道：“既然这么着急，那就给你多加点肥料吧。”
　　说着便拿了小铲子给那一丛花树加肥，裕停云正巧站在她面前，见状立刻闪到一旁，想要躲开那污秽的肥料，却不想仍是慢了一步，眼睁睁地看见花肥穿过了自己的身体洒落在地上，顿时苦了一张脸，眉毛鼻子皱在一起，谢清林看了他那有苦说不出的模样，轻笑出声。裕停云正欲申辩，只见四周景物突然开始模糊不清，等到恢复正常时已经完全换了一个场面。只见那牡丹已经结出了嫩绿的花骨朵，女花匠正轻轻地抚摸着牡丹碧玉般的花叶，叹道：“庭前芍药妖无格，池上芙蕖净少情。惟有牡丹真国色，花开时节动京城……花儿啊花儿，再过俩月就是你开花的时候，洛阳的百姓都会来看你，你便不会这么寂寞了。”
　　牡丹被微风吹动枝头，似乎在对花匠点头，花匠便慈祥地笑了，良久笑容隐去，仰头望着迷蒙的天空，喃喃道：“那个时候，你还会记得我吗？”
　　裕停云暗忖，这老妪莫不是疯了？竟对着一朵花做如此痴状，心想若是园子里的花匠，自己定将她辞去，怎么能让一个疯子照看他的宝贝花儿？
　　裕停云心不在焉之际，眼前景物又变得模糊，接着一道霹雳划破暗夜，大雨紧接着倾盆而下，裕停云却发现自己和谢清林的衣衫却丝毫没有被淋湿，而园子里的花草都遭了殃，狂风暴雨之中折的折，断的断，一片狼藉，眼瞧着那名贵的黑牡丹也被雨打弯了腰，裕停云不禁心疼焦躁起来，骂道：“那些蠢奴才，这么大的雨竟也不知道先搭起雨棚……”
　　谢清林望了他一眼，裕停云察觉自己的失态，连忙补救道：“砸坏了这些花，可是拿他们的身家性命也赔不起的啊。”
　　谢清林淡然道：“小侯爷只管放心，这花最后还不是好好的？”
　　裕停云正欲说什么，却见滂沱大雨中那花匠急急赶来，不顾自己湿透的半身，先给牡丹搭起了遮雨棚，只可惜疾风骤雨中遮雨棚也起不了作用，牡丹仍是被吹得东倒西歪，女花匠见状，干脆用身体挡住袭来的风雨，给牡丹撑起伞来，一人一花随风雨飘零。
　　裕停云心中感叹道：“回头真应好好打赏这老妪。”
　　眼前暗了又明，转眼到了鸟雀呼晴的明媚日子，老花匠一边给牡丹松土施肥，一边跟牡丹亲密地聊着话儿。牡丹的枝条舒展开来，枝头的花骨朵也愈见饱满，老花匠更是喜上眉梢，皱纹也仿佛平复下来，一张老脸洋溢融融春意。
　　“花儿，若是他也能看见你，那该多好，你一定是他见过最美丽的牡丹。”老花匠似是回忆起少女时的旖旎日子，想起了自己的情郎，“他才华横溢，也只有他的诗词，才配得上你。”
　　牡丹沐浴在春日之下，如同一位意态娇媚的少女，恣意地展现着美丽。
　　渐渐地四周暗淡下来，眼前良久不见光明，裕停云不禁疑惑道：“怎么了？”只听见耳边谢清林轻轻地说了一句“再等等。”
　　突然脚下一阵动荡，两人站立不稳，差点摔倒在地，眼前陡现白光，黑暗遁去，正时至黄昏，西边远处彤云密布，牡丹园中荡漾着奇异的淡红，如同一滴血滴入一钵清水之中。
　　裕停云忽觉心中一紧，被一种莫名强烈的悲痛击中，他伸手紧扪胸口，几乎要痛出声来。
　　谢清林见状连忙提醒：“小侯爷，把持住心神，千万不要受其他意识影响。”
　　过了好一会，裕停云才慢慢缓过来，心中巨大的悲伤也转变成一丝一缕的隐痛，他一阵莫名烦躁，一开口，却是声音嘶哑：“到底怎么回事？”
　　谢清林摇摇头没有回答。两人正站在牡丹和花匠身前，花匠没有像往常那样照顾牡丹，而是蹲在牡丹花丛前，安静地看着它，偶尔伸出手来给牡丹摘去一些多余的枝叶。她穿着下人的衣裳，却用黑巾覆面，只露出两只浑浊的老眼。裕停云觉得奇怪，往前走了一步，却看见老花匠手上露出红色的斑疹，心中一惊，想起前段时间管家曾告诉自己洛阳郊外的一个村子有人感染上天花……
　　“花儿，想不到，我竟等不到你开花了。”花匠喃喃道，良久又见花匠从怀中掏出一方叠得整齐的布巾，打开之后，赫然便是裕停云之前见到的从牡丹花里掉落出来的玉佩。
　　花匠将玉佩紧紧握住手心，泪眼婆娑：“书恒，我还没等到你回来，真的不想死……”
　　“死老太婆，你竟敢还来这里，来人啊！快给我把这疯婆子赶出去！”身后传来凶恶的叫喊声，花匠一惊之下失手将玉佩掉落在牡丹的花枝上，她连忙转身向躲在远处惊惶发怒的管事打躬道歉，“对不起，对不起，我马上走。”
　　“快滚，老不死的，还想害死更多人吗？”管事一边怒骂，一边指挥打手将老花匠撵走，“不要再来了，弄脏了侯爷的花园，我们有几个脑袋都不够砍的！”
　　花匠顾不上捡起玉佩，慌张地逃离了花园。此时园中无风，牡丹的枝叶却开始剧烈抖动，如果不是它的根深埋土壤中，裕停云觉得它肯定会跳起来追花匠而去，心中原本一丝一缕的隐痛又愈见清晰，如一根根细针扎在心头，疼得他满头大汗，不禁伸出手扶住身边的谢清林。谢清林反手牵住裕停云，裕停云只觉得天旋地转，最后脚踏实地的感觉回来后，他再睁开眼睛，眼前的黑牡丹正开得如火如荼。
　　谢清林取出方巾给裕停云擦去额上冷汗，裕停云急急问道：“她是谁？”
　　谢清林道：“段大人高中之前，家中贫寒，全靠其结发妻子养花兜售供他上京赶考……”
　　“你怎么知道？”裕停云问道。
　　谢清林粲然一笑，道：“是这牡丹告诉我的。”
　　此时管家来到花园里通报，“小侯爷，段大人醒了。”裕停云闻言大喜，道：“我立刻过去看他。”经过管家身边时他忽然停下脚步，转身问道：“你前段日子跟我说洛阳西郊有个村子出现天花疫情，如今那村子怎么样了？”
　　管事虽然奇怪怎么主子事隔这么久还问起此事，还是恭敬回答：“官府得知了此事，已经派人将那村子隔离，至今附近没有病人传出。”
　　裕停云心中一叹，转身离开。
　　刚踏入厢房，就见段书恒正坐在床边穿衣，他脸色仍旧苍白，裕停云上前道：“叔父怎么不多休息一会？”
　　“不，我休息够了，想再去看看那花。”段书恒不顾裕停云的阻拦，坚持再去花园，裕停云拗他不过，见谢清林这个大夫也没有说什么，只好仍由段书恒去了。
　　来到花园，段书恒步履蹒跚地走到那牡丹面前，悲恸地说不出话来，一时老泪纵横，瞬间像衰老了几十岁的样子，他慢慢地跪倒在牡丹的面前，裕停云大吃一惊，想上前去扶他，却被谢清林拦住了，谢清林冲他摇摇头，道：“小侯爷让段大人一个人静一静吧。”
　　段书恒苍老的背影不断颤抖，良久才听到他嘶哑着嗓音道：“我本想等自己真正飞黄腾达了，便来接你……”说着说着，再也忍不住，发出几声低低地如受伤的困兽般的呜咽，弯下身去。
　　“叔父！”裕停云甩开谢清林快步上前扶起段书恒。
　　“我没事。”段书恒站起来，拂落裕停云的手，愣了片刻，转身抓住裕停云的衣袖，急急求道：“停云，这玉佩从你的牡丹中掉出来，本应属于你，但叔父求你把这玉佩留给我吧。”
　　裕停云被段书恒满布血丝红通通的双眼吓到了，道：“叔父喜欢的话只管留在身边……”顿了顿，又忍不住好奇地问道：“不过小侄实在好奇，这玉佩也不是什么稀罕物件，叔父为何……”
　　“我如你这般大的时候，曾与一个女子相爱，当时我身无长物，这玉佩是我留给她唯一的东西，我曾答应她有朝一日金榜高中之后便回去找她……”段书恒的声音颤抖着：“今日这玉佩回到我的手中，想必她已经不在了……”
　　裕停云犹豫了一下，道：“我听说，培育这牡丹的花匠日前染上了天花……”
　　段书恒闻言大惊，急急问道：“她在哪？？”
　　裕停云为难道：“听说官府已将村子隔离了。”
　　像天花这种烈性的传染病，朝廷一向很重视对疫区的防护，必要的时候为了不让疫病外传，会采取非常手段，将患者和与其接触过的人一律处死，焚烧村子，裕停云这话无疑让段书恒心若死灰，他一手扶额，身子摇摇欲坠。
　　裕停云关切地扶住他，“叔父，您没事吧？”
　　段书恒摇摇头，道：“没事。”他摩挲着手中的玉佩，一时竟望痴了。
　　裕停云不忍见到段书恒如此伤心，安慰道：“叔父，逝者已矣，您要节哀。”
　　段书恒喃喃道：“罢了，斯人已逝，我亦生无可恋，急急名利，盖浮云尔。”说着便蹒跚着往花园外走去，望之似垂暮老人，再不复光风霁月的风流才俊模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