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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第 1 章 ...

  •   裕停云推开画舫的窗子,斜倚着窗棱深深地吐了一口浊气,微凉的雨丝迎面抚过,雨虽不大,但连绵细细,顷刻间便聚集成水滴沿着他微挑的眉梢滑下。清晨的月湖褪去了夜间灯红酒绿处处笙歌的外衣,笼罩在如烟的雨幕中,别有一番风致。天色尚早,墨云间只有透出一点微亮,不远处的月湖桥上隐约可见三把油纸伞匆匆飘过,裕停云饶有兴味地看着雨中匆忙经过的行人。
      寒风袭来,枕边人也醒了,娇弱乏力的身体缠上裕停云赤裸的胸膛,红唇在耳边莺语呖呖:“小侯爷,怎么这么早就醒了?”
      “琴音,你瞧瞧桥上那个人,认得他么?”裕停云吻了吻琴音白嫩的脸蛋,嘴角含笑。
      桥上可是有三个人呐,小侯爷到底问的是哪一个?琴音不解地抬头望了望,随即释然了,那个人无论是独自徘徊还是站在千万人当中,总是最引人注目的,也难怪小侯爷不说明。走在最前面的是管家打扮的人,脚步细碎匆忙,一手扬着引路,最后面的是个小小的药童,一手撑伞,一手拎着沉甸甸的药箱,亦步亦趋,只有中间那个人一袭青衣,从容不迫,安之若素,步伐忙而不乱。
      “他啊,是永安街上杏林堂的大夫,名叫谢清林的,可是一个好人呐。”
      裕停云咦了一声,笑道:“难得有男子入得了琴音姑娘的法眼,难道他也是你的入幕之宾?”
      琴音秀颜一红,粉拳轻落在裕停云的胸前,大发娇嗔:“小侯爷满脑子都是这些下作的思想,世人哪有像小侯爷说那么不堪,谢大夫只是经常来楼里为姑娘们义诊,所以才认识的。”
      裕停云抓住胸口不安份的柔嫩小手,软语道:“本来我也能清心寡欲偱规守礼,可一见到琴音姑娘就神魂颠倒不知所以,姑娘可是罪魁祸首啊,我还没让姑娘赔偿呢,姑娘怎可以怨我呢?”
      纵然琴音是见惯了风月场上镜花水月的人,被俊俏潇洒的小侯爷这么一恭维,也不禁有点飘然羞涩,于是埋首在裕停云的怀里。裕停云抱紧了怀里的佳人,眼神却飘向了那细雨中渐行渐远的身影,一抹淡青在烟雨朦胧中,虽然看不清容貌,但气定神闲的脚步和淡雅动人的身姿却给他留下了印象。
      也许是一个有趣的人呢,谢清林。细细揣摩着这个名字,裕停云便有了结识的心思,只是没想到竟然这么快就真正见上了这一面。

      说到缘起,还得讲到洛阳一年一度的牡丹花会。
      裕停云是世袭的爵位,其先祖是开国功臣,受封威远侯,到了裕停云这一代却成了逍遥侯。裕停云三代单传,上头有三个姐姐,大姐裕枕云为皇贵妃,在后位空缺的当朝俨然后宫之主,是当今太子的生母,二姐裕抚云嫁给了北武林的领袖,修剑山庄的慕飞麟,三姐裕照云只比裕停云大半岁,是裕老侯爷偏房生的女儿,至今待字闺中,但已是洛阳出了名的才女,琴棋书画各有建树,一曲洞箫更是无人能出其右。裕老侯爷晚年才得裕停云一子,自然是宠爱有加,养就了裕停云放荡不羁附庸风雅的个性,洛阳的牡丹艳冠天下,每年花会选出的牡丹之王更是绝代无双,不过裕停云哪里是个会赏花的,说这赛花倒是其次,而是每逢这个时节洛阳城里便万人空巷,裕停云是个不甘寂寞的主儿,怎可错过这样的热闹,于是不惜重金在洛阳西郊辟下一座花园,专门培育了一批名贵的品种,其中一棵黑牡丹是个中极品,其花色泽温润,仿佛墨玉雕刻而成,隐含紫光,馥郁芬芳,是裕停云最钟爱的花,每年的花会上都能让裕停云大出风头,可是今年却出了状况。
      花会临近,裕停云留心关注了花园的情况,每日派下人去查看,前些天下人带来好消息,说是已经有了花骨朵了,再过不久就开花,正好赶上花会的日子。然而过了段日子,裕停云估摸着也该开花了,可没人来给他报喜,留心问了问,才知道原来花一直是含苞待放,又过了几日,洛阳花会的帖子都送到了他的手上,花还是没有开,裕停云不禁有点烦躁,亲自上花园里一瞧,那花已经是饱满欲滴,凝墨似的花瓣紧紧包裹在一起,吞吐着隐隐紫气,芬芳四溢,裕停云皱着眉头,这花看上去健康得很,可怎么就拖了这么久没有动静?身边的贴身侍婢惜颜道:“主子,我听花园里的花匠们谈论,其中仿佛有什么蹊跷。”
      “你的意思是?”裕停云扬了扬眉毛。
      “恐怕是有什么不干净的东西。”惜颜毕竟是女孩子,颇畏惧那些神神怪怪的东西,小心翼翼地回答。
      “嗯……”裕停云虽然不怎么相信鬼神之说,可这有悖常理的东西也令人费解,于是命人请了个茅山道士,那道士在花园里开了个坛,手舞足蹈唧唧呱呱地闹了一通,搞得乌烟瘴气的,最后竟跟裕停云答复道黑牡丹里藏着千年妖怪,让裕停云赶快将黑牡丹连根销毁,永绝后患。裕停云听了勃然大怒,道:“要是千年的妖怪,不出来害人,躲在一棵牡丹里干什么?你这个装神弄鬼的神棍,真是该罚。”于是让人把道士拖下去重打了二十大板,打到第五板那道士就疼得哇哇大叫,口不择言地道:“小侯爷,小人错了,侯爷的花也是万金之身,不轻易开花那是神仙眷顾,住在里面啦……”
      一旁看热闹的侍从都偷笑着窃窃私语,裕停云本是对这道士的话半信半疑,只是不忍心毁了自己心爱的花才出言试探,本想打几板就停,给个教训就算了,听了这话更是愤怒,也不阻拦,道士结结实实地挨了二十个板子,落荒而逃。
      可花还是不开,眼见着花会就到了,裕停云在那些花友前夸下海口,说是今年牡丹花会上他的黑牡丹定然夺魁,这下连花都拿不出来,肯定颜面无存了,于是整日地郁郁寡欢,连平日里花天酒地的朋友拉他喝花酒,都显得兴致缺缺。
      “小侯爷这是怎么了?难道是嫌琴音姑娘斟的酒不够香醇么?”说话的是本地一个乡绅,总是有意拉拢裕停云,刻意地献媚,让裕停云不怎么喜欢他。
      琴音幽怨地扫了裕停云一眼,仿佛也在埋怨他对自己的忽视,不过嘴上还是维护着裕停云:“小侯爷啊,平日里忙得紧,连来到这休息的地方,也放不下公事呢。”
      裕停云将佳人揽入怀中,笑道:“哪里的话,有了琴音姑娘的酒就能解去千般烦忧了。”
      酒宴过后,裕停云照例是留在了琴音房里,琴音才正经问他发生什么事让他不高兴了,琴音也算是裕停云半个红颜知己了,裕停云也不瞒他,慢慢说出了自己的烦恼。
      琴音兴致勃勃道:“这倒奇了,一朵普通的花还能拖这么长。”
      “现在府里的下人们都在议论是不是有什么精灵古怪在里头。”
      “小侯爷没有找个道士去看看?”
      “那些神棍,不提也罢。”裕停云一脸不屑。
      琴音想了想,建议道:“不若找杏林堂的谢大夫去瞧瞧?”
      裕停云眼前浮现出那淡烟细雨中的一抹青色,奇道:“他不是个大夫么?难道不仅能给人看病,连花的病也能看?”
      “谢大夫不仅医术高明,死人都可以救活,而且平日里哪户人家里有什么奇事,也要找他帮忙,暗地里都说他能通鬼神,小侯爷请他去看看,说不定能看出个什么来。”
      于是裕停云一回到侯府,便差人给杏林堂送去张名笺,借口请谢清林出诊,过府一叙,第二天一早,裕停云刚醒就有下人通报谢清林来了,裕停云差人请他到客厅看茶,自己梳洗整理一下便过去见他。

      “燕燕轻盈,莺莺娇软,分明又向华胥见。夜长争得薄情知?春初早被相思染。
      别后书辞,别时针线,离魂暗逐郎行远。淮南皓月冷千山,冥冥归去无人管。”
      还没走进客厅,就听闻一个温润柔和的声音念着一首词,姜夔的这首《踏莎行》裕停云熟悉得很,正是挂在客厅墙壁上的一幅山水画的题词,裕停云平时整日里对着它没觉得有什么特别,现在听谢清林缓缓吟咏,却觉得意象浑成,境界空灵清远。谢清林背对着裕停云,身影清瘦,他一身青色布衣,虽然颜色已显得陈旧,但干净整洁,给人熨贴柔顺的感觉,仿佛揉进了旧历三月杨柳的春意。
      裕停云顿了顿,待到谢清林把词念完了,才在他身后叫了几声,却不见回应,于是上前去拍了拍谢清林的肩膀,谢清林骇然转身,望见眼前锦衣轻裘一身贵气的俊朗男子,马上明白他就是请自己过来的小侯爷裕停云,作揖行礼,道:“草民谢清林见过小侯爷。”
      裕停云扶着谢清林的胳膊才看清楚了他,好一张藏山隐水的脸,初看不觉得有什么特别,可细细端详就好像一幅泼墨山水一样显出灵逸,朗目疏眉,一双眼睛亮若灿星,裕停云差点失了神,嘴上道:“先生不必多礼,停云久仰先生大名,如今见得真面目,果然是风神俊秀,气度不凡。”
      谢清林愣了愣,按理裕停云堂堂小侯爷,自是不会把自己这样的市井小民放在心上,就算是恭维之词,也托大了些,只好谦虚了几句:“小侯爷厚爱,草民愧不敢当。”
      裕停云也意识到自己太过热情,便放开谢清林,微微一笑,在一旁落座,道:“先生对停云这画感兴趣?竟看得如此入神,连停云叫了先生好几声都没有听见。”
      谢清林苦笑道:“不瞒小侯爷,草民双耳失聪,自然是听不到小侯爷在背后叫我了。”
      裕停云没料到是这个答案,心里一阵惋惜,如此秀丽出尘的人物,竟然是一个聋子。倒是谢清林没介意,解释道:“草民自幼学习读唇,故小侯爷只要在草民面前说话就没有问题了。”
      裕停云若有所思地点点头,半晌没有说话,端起瓷杯抿了一口雨前龙井,新茶入口苦涩,但回味悠长,满口清甜。谢清林按捺不住问道:“不知小侯爷唤草民过来有何要事,是不是府上有什么人病了?”他看裕停云走进来步履稳健,面色也红润健康,实在是想不出他把自己请到侯府做什么,不可能仅仅就是喝茶吧,如果真是有其他的病人,那可拖不得。
      裕停云笑道:“我听说先生可通鬼神,不知道是不是真的?”
      谢清林既不肯定也不否认,道:“草民除了钻研医术外,对卜术也略通一二,故偶尔教教大家趋吉避凶,这算不上什么可通鬼神。”
      “既然大家都这么说,想必先生的卜术也有相当的造诣了,那停云有件事想请教先生。”
      “小侯爷请说。”
      裕停云将黑牡丹的情况详细地告知谢清林,谢清林听着听着,秀气的眉毛渐渐纠结在一起,眼光闪烁,若有所思。裕停云问道:“先生觉得事情严重么?”
      谢清林沉吟道:“暂时还说不准,如果小侯爷不介意的话,草民想去花园亲眼见一见那黑牡丹。”
      “那有什么问题?”裕停云应承着,扬声道:“来人啊,备轿。”

      从侯府到西郊花园并不算远,两人在午膳之前赶到了。虽说只是一座花园,但修建时除开花房,其他都依足了别馆的格局,亭台楼阁,小桥流水,不失为一个游玩休憩的好去处。谢清林倒是心急,下了轿还没歇息一会,就来到花房看那朵黑牡丹,只见一丛花树之间,色彩缤纷,朵朵牡丹争奇斗艳,而那黑牡丹却独占枝头,像尊贵的帝皇般傲慢矜持,迟迟不肯绽放。
      裕停云觉得这牡丹比他上次来看的时候更大更鲜艳,墨色里散发光泽,紫气氤氲,却诡异地收拢片片花瓣,仿佛里面真的藏着精怪,连香味也似乎更加浓烈了些,他转头看了看谢清林,道:“先生有何高见?”
      谢清林不答他,径自走上前去,托起不堪重负的枝条,细细端详那花,清秀的脸上渐渐浮现出无比温柔的神色,他垂下眼睑,喃喃低语,轻柔地好似情人间的呢喃,也不知道说些什么,裕停云只觉得身边越来越诡异凄迷,身边花香暗涌,中人欲醉,他踌躇着不敢上前,只远远地望着谢清林,在繁花簇拥之下,一袭青色布衣,仿佛花中谪仙,如梦如幻,谢清林轻抚着纠结的花瓣,有点忧伤又伴随欣然,仿佛在抚慰一个悲伤中的小孩,半晌他才告别了牡丹,回到裕停云的身边,见裕停云一脸痴迷,叫道:“小侯爷?”
      裕停云听到他温柔婉转的声音,缠绕在心头迷雾般的情绪便如潮水般退去,立刻从梦境中回到现实,咳了一声,道:“先生认为是什么?”
      谢清林不再如刚来时那般眉头深蹙,轻松地道:“我们回水阁再谈。”
      谢清林云淡风轻的态度像一股清流冲走了裕停云原本的不安焦虑,让他也觉得事情应该真的不如想象中那么严重,于是也如释重负地笑了:“那先生定要尝一下停云珍藏的好酒了。”
      等到在水阁里坐定了,裕停云真正刨根问底的时候,谢清林却一脸讳莫如深地笑而不语,闹得裕停云心里像揣了只小耗子,痒痒的,却又没办法摆出侯爷的架子让谢清林说实话,只好退一步问道:“那这花到底开是不开啊?”相比起来,他还是更加关注这个问题。
      谢清林眉眼含笑,道:“小侯爷放心好了,等到了花期,自然就会开了,而且草民保证比往年开得更加鲜艳动人。”
      这都什么时候了,还没有到花期?裕停云心里疑惑,正待追问,谢清林起身行礼,抢先道:“小侯爷就静候佳音吧,草民医馆里的事务繁忙,先行告退了。”
      裕停云还想挽留谢清林用了午膳再走,被谢清林坚决地婉拒了,裕停云送他出了花园,眼望着蓝布软轿走得远了,又回到了花房里,遥见那紧抱成团的墨玉,想到那百花簇拥中仍不减风采的人,不禁酒气上行,人已微醺。

      又过了两日,离花会的日子只剩下三天,西郊花园还不见有好消息传来,裕停云有点心焦,难道连谢清林那般出尘不凡的人也会撒谎骗人?不禁心生恼恨,再命人去请他,他却推说医馆事忙,拒不过府。在洛阳还从来没有人敢这么顶撞裕停云,这个谢清林好大的架子!
      裕停云拿着谢清林的回执,看着上面秀雅飘逸的字迹,顿时心头火起,难道还叫我这个小侯爷亲自去请,他才肯纡尊降贵?忿恨地将那素笺重重摔在了书桌上,吓得一旁侍奉的童子胆颤心惊,生怕小侯爷迁怒到自己的头上,幸好这时门外有人来报,说是有人送来拜帖,裕停云冷哼了一声,来人连忙把帖子递上。
      裕老侯爷前些日子去京城拜见他的大女儿,当朝贵妃,洛阳侯府自然是留下裕停云主事,他拆了拜帖上的封漆,一打开赫然看见监察院御史的印鉴,监察院御史段书恒是当今圣上眼中的红人,他出身寒微却少负盛名,文采风流,心思细密,当年在殿试之上舌战群英,夺得魁首,人也生得斯文俊秀,得当今皇上的小姑彼时的安靖公主青眼相加,招赘为婿,一朝得志便平步青云,现今官拜御史,已是朝中正二品大员,一番境遇羡煞旁人。裕停云少时去京城就见过这个传奇人物,他果真如传闻中那般光风霁月,年过四十还可见当年少年才俊的气势,裕停云一时颇为景仰,却不知他如今拜谒侯府是所为何事。
      拜帖上龙飞凤舞的大字写着:停云侄儿,吾奉旨之江南巡察,途经洛阳宝地,慕花会盛名,恰得逢佳期,盼与侄儿同游赏花,把酒言欢。叔父段书恒。
      想不到段书恒竟是来参加花会的,裕停云一阵惊喜,连忙安排府中迎接贵客,一时忙碌便将谢清林的事抛在了脑后。
      次日中午便有消息说段书恒已经到了城外,裕停云亲自去迎接,得到城门口,只见一辆轻简马车停在一边,段书恒一身便装正与侍从车夫在城门边的茶铺歇息,看见裕停云就迎出茶铺。裕停云连忙翻身下马,正要拜倒在地,被段书恒扶了起来。
      “侄儿不必多礼,在外不比朝堂上,我只是你叔父罢了。”段书恒道。
      裕停云道:“叔父怎不多带些随从,在外奔波劳累,多些人照顾也好。”
      段书恒笑道:“例行巡视而已,何必劳师动众呢?若不是实在想亲眼见见这名动天下的洛阳牡丹,也不想劳烦侄儿啊。”
      裕停云道:“叔父哪里话,想看牡丹随时都成,既然来到洛阳,自然是要让侄儿尽地主之宜,好好款待一下叔父了。”
      段书恒哈哈大笑,道:“对对,好久没有见到侄儿了,定要好好叙叙旧情。”裕停云是皇帝的小舅子,少时不懂事,常在宫中厮混,皇帝宠爱云贵妃,爱屋及乌也由着裕停云。裕停云虽然从小骄纵,但年少可爱,嘴儿又甜,最是会博皇家女眷的欢心,安靖皇姑也很是喜爱他,经常招他入府玩耍,自然与段书恒有过接触,何况裕停云对段书恒有儒慕之情,段书恒爱惜裕停云聪明伶俐,一老一少倒是做了一对忘年交。
      裕停云也笑起来,将段书恒迎入府中。一路上看见洛阳街头张灯结彩,为了迎接花会,家家都摆出了牡丹应景,盆盆鲜花已经沿街摆了一长溜,朵朵娇艳怒放,段书恒叹道:“看洛阳盛景,便知天朝日渐富庶,百姓都能安居乐业,国之幸事啊。”
      裕停云笑道:“叔父倒总不忘忧国忧民,何时才能安下心来享享福啊?”
      段书恒道:“我出身寒微,对那贫贱之人自然心有戚戚。”
      裕停云肃然起敬,道:“叔父心系天下,令小侄敬佩。”说着,又笑道:“当朝有叔父这般忠良肱股辅佐圣上,何愁不天下安定,四海升平呢?呵呵,叔父平日辛苦,到了我这烟花安逸之地,就暂且宽心,好好享受一下这洛阳风华吧。”
      段书恒宠溺道:“侄儿倒是心如闲云,身似野鹤,令不少人羡慕啊。”
      裕停云找到少时的一点调皮,道:“定不如叔父风流才子传奇生涯令人羡慕。”
      段书恒倒也不生气,只是微微叹气,把话题转移开了。
      少时便到了侯府,自然少不了一场洗尘宴,席中言笑晏晏,载歌载舞,宾主尽欢,待到酒残人倦,已是掌灯时分,裕停云道:“今日叔父刚到,想必一路倦怠,不若好好休息一晚,明日小侄陪叔父游遍洛阳,尽览那些名花如何?”
      段书恒也是真累了,于是先下去歇了。

      第二日裕停云果真一早就请了段书恒,两人便装轻骑往返洛阳的大街小巷。花会尚未正式开始,那些真正的名花自然不会现在就摆出来,裕停云本想留段书恒到花会开始时让他看看那盛况空前的赛花景象,奈何段书恒说是南下的时间紧迫,多留不得,只好伴他一一拜谒那些藏着名花的人家。
      能养名品牡丹的人家多是本地的富商乡绅,见到小侯爷亲临自然是热情相待。虽然段书恒没有表露身份,但看裕停云对他恭敬的模样,识趣的也猜出段书恒来头不小,哪肯放过这结交权贵的机会,结果刚赏完了城北和风园的雪里红蕊和美人三笑,消息就传遍了全城,不到一个时辰便纷纷有人来请他俩过府赏花,有名的没名的蜂拥而至,段书恒本不想太过招摇,可看着背后跟着的越来越壮大的人群只能无可奈何地与裕停云对视失笑。
      裕停云朗声道:“今日停云只想在花会之前先睹为快,想不到竟这样劳师动众,现下大伙也都累了,都请回吧,告诉各家主子,届时赛花还请都别藏私了。”
      有人出声道:“既然小侯爷都看过了,我们也想抢先欣赏一下小侯爷的珍品墨玉黑牡丹,不知小侯爷能否不藏私啊!”此话一出,顿时人人应和。
      段书恒笑道:“想不到侄儿说是带我出来看好东西,自个倒是藏了真正的好东西。”
      裕停云只有苦笑着低声道:“叔父误会了,我哪是藏私啊!”来不及跟段书恒仔细解释,先客套地打发其他人:“停云当然不会藏私,赛花之时自然拿出来与各位共赏。”裕停云本想退出今年的赛花了,但现下骑虎难下,只盼真如谢清林所说,花会之前,那黑牡丹能开了。
      此话一出,纷纷引来不满,本是裕停云先破了规矩要在花会之前先赏,现在又爱惜自己的黑牡丹,不让他人先看看,自然不能令人折服。段书恒解围道:“倒不是小侯爷有心藏着,只是花园里还没有做好迎接的准备,若只接各位不接其他人,那大家不是要怪小侯爷偏私了吗?”
      众人想想也觉得有道理,也不好惹恼了裕停云,只得悻悻散去,裕停云这才松了一口气,与段书恒踏上了归途,道:“多谢叔父帮停云解围了。”
      段书恒笑道:“若不是我,侄儿也不用受这个窘了。不过停云啊,你不让其他人看你那花中之王,难道连叔父也不让吗?”
      裕停云忙解释道:“叔父原谅侄儿吧,不是侄儿有心瞒着叔父,只是那花,唉,到现在还没有开花,哪能拿出来献丑呢?”说着便把黑牡丹到了花期却硬是不开的事告诉了段书恒,段书恒绕是见多识广也讶异道:“还有这样的奇事?那还真是得去看看了。”于是坚持去西郊花园,裕停云只好陪他去了。
      来到西郊花园,管事迎了出来,裕停云问道:“黑牡丹开了没有?”管事为难地摇头,裕停云望向段书恒,段书恒倒是不以为许,越发兴致勃勃地往里走,管事连忙上前带路。
      在花房远远地看见汉白玉的栏杆映衬着碧海连绵,微风轻送,花枝颤动,朵朵牡丹风中摇曳,仿佛有了生命一般,顿时有沉郁的花香满溢,盛放的百花簇拥着的花中之王,矜持骄傲,紧紧收拢花瓣,周身缠绕着隐约可见的紫气,仿佛仙人的玉带。再走进了一些,这棵尚未开放的黑牡丹,仿佛夺走了所有盛放牡丹的风采光华,让人移不开眼睛,这时段书恒情不自禁地再上前,伸手抚摸上那圆润的花盘,温柔地托起那低垂的花朵。
      空中弥漫着醉人的花香,同来的三人都沉溺其中,突然裕停云的心中一紧,想到了当时立于花丛中的谢清林,迷蒙中仿佛被他那明如秋水,亮若寒星的眸子轻扫了一眼,顿时遍体生寒,清醒过来,再看看前面的段书恒,却是一脸迷蒙,平时明察秋毫的眼睛失去了神采,裕停云心里暗叫不好,还没来得及上前阻止,却看见段书恒手中的牡丹似乎一阵颤抖,然后竟然舒展了几片凝墨似的花瓣。
      “啊!花开了!”一旁的管事惊叫道。
      段书恒嘴角隐现笑意,手指不自觉地往上轻触到柔软的花瓣,就好像拨云见月,原本紧靠在一起的花瓣如流水一般往外散开,层层叠叠地随着段书恒手指抚过的痕迹展开绝世容颜。
      管事连忙恭维道:“就连这朵矜贵的黑牡丹,知道段大人大驾光临,也愿为大人一展芳华啊!”
      裕停云皱皱眉头,直觉不好,伸手想拉段书恒,却见从盛放的黑牡丹中掉出一件事物,柔光一闪,便落在了下面斜插而出的枝条上勾住了。段书恒沉迷在黑牡丹绽放瞬间的绝俗风华上,根本就没有注意到掉下的事物,裕停云上前去拣了起来,原来是一块被制成梳状的玉质吊坠,不过一块钱币大小,玉不是一块好玉,掺了不少杂质,梳子的做工也不精细,但丝绦陈旧,玉梳的四角也被磨平,显是经常有人拿着把玩抚摸。
      牡丹之中竟然掉出了这么一个玩意儿,真是让人匪夷所思,裕停云忙拉了段书恒道:“叔父你看,从牡丹里掉出来的。”
      段书恒正沉醉花间,听了裕停云的话,迷茫地望他手中看了一眼,突然脸色大变,先青后红,最后转为煞白,全身颤抖。他一把夺过裕停云手上的玉坠,颤声问道:“这是哪里来的?”
      “牡丹里掉出来的啊。”裕停云正诧异他叔父奇怪的反应,看他虚弱的样子,不禁担心地问道:“叔父,你没事吧?”
      段书恒仿佛被雷劈到了一样,神情呆滞,根本就答不上裕停云的话,嘴里喃喃道:“怎么会在这里?怎么会在这里?”他的脸上毫无遮掩地流露出各种各样的表情,无一不表露出他内心的痛苦迷茫。
      裕停云见状,忙猛力摇摇段书恒,急道:“叔父,您怎么了?醒醒!叔父!”
      段书恒才恍然回神,面色苍白地回答道:“我……我没事。”说着握紧了手中的玉坠,转身想要离开,却不想一回头便眼前一黑,委顿在地。
      裕停云吓得不轻,忙扶起段书恒大叫道:“叔父!叔父!”又转向一旁被这一场景惊呆了的管事,急吼道:“还愣着干什么?快去请大夫!快去!”
      管事连忙答应着,急急跑出了花房。

      管事匆匆从马厩里拉出一匹马奔出西郊花园,刚出了门来到道上便望见一辆轻便的马车迎面而来,正打算策马闪过,马车的竹帘一挑,露出一张清俊的脸,竟然是谢清林。谢清林以前随裕停云来西郊花园的时候,管事见过他,故而认识,也知道他就是大夫,立刻大声招呼道:“谢先生来得正好,我家侯爷有贵客病了,现下正在园子里,请谢先生先过去瞧瞧吧。”
      谢清林微微一笑,道:“我正是为此事而来的呢。”
      管事大喜过望,立刻领谢清林进西郊花园,直接到了安置段书恒的厢房。几个丫鬟正端茶送水,进进出出,段书恒躺在雕花大床上,脸色煞白,双目紧闭,牙关咬死,气息也微弱不稳,裕停云在段书恒床边慌了手脚,不知怎么办才好,不禁失声吼道:“大夫呢?快去请啊。”
      管事刚跨进门槛,闻言立即答应道:“大夫来了。”连忙把谢清林请了进去,裕停云一回头看见谢清林,立刻抢步上前,急切地问道:“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为何我叔父他……”话还没说完,想到段书恒还躺在床上情况危急,便急急地拉了谢清林往里走,道:“你先救我叔父,再好好给我解释!”
      谢清林道:“还请小侯爷和其他人在房外等候,草民才好给段大人医治。”裕停云挥退了下人,可自个实在是不放心,便想在一旁守候,谢清林安慰他道:“小侯爷放心吧,段大人是思虑过度,导致气机郁结,如今又受了刺激,血不归经,才引致晕厥,能及时救治便性命无忧。”
      裕停云左思右想最后还是听了谢清林的话,退至门外等候。他一面担忧叔父的情况,又惊异于那诡谲的牡丹,一时心里千头万绪烦躁不堪,只得在门口来回踱步。现下唯一能告诉他真相的谢清林正与他一门之隔,裕停云几度欲破门而入向谢清林问个清楚,最后还是保留了一点理智,横竖在门口也帮不了忙,反而更增自己心里的疑惑和闷气,裕停云回到水阁,让下人沏上一壶凉茶,他站在阁楼上,远观那花房里一丛花树,仿佛看到那散发着诡异馨香的牡丹正在他面前闪烁着幽幽黑光,裕停云想,难道真被那倒霉的道士猜中了?那牡丹里面真藏着妖怪?
      约摸过了半个时辰,便有丫鬟带着谢清林来寻裕停云,谢清林欣然道:“段大人已经没事了,幸亏来得早,迟一步可就有麻烦了。”裕停云问道:“那我可以去看他吗?”
      谢清林摇头道:“刚歇息下去,还是先别去打扰了吧。草民……”
      裕停云摆摆手道:“今后就别这么自谦了,你现在可是段大人的救命恩人,停云倒还要感谢先生呢,对了,先生怎么这么快就赶到了这里?”西郊花园离洛阳城不远,可从谢清林的医馆赶来至少得小半个时辰的工夫,刚刚裕停云心急还察觉不出,现下听段书恒没事,安心下来,满脑子的疑惑顿时一个一个冒了出来。
      谢清林微笑道:“侯爷也不用这么客气,直接叫我的名字就好,不瞒侯爷,清林正是算得侯爷的牡丹今日得遇有缘人,而侯爷府上有事要发生,所以才赶过来的。”
      难怪管家刚出门就碰到了他,看来他的卜术倒真是有那几分火候,裕停云想,于是心急问道:“为何我叔父无缘无故就晕厥了?还有那牡丹为何偏偏这个时候开了?”
      谢清林斜睨了裕停云一眼,慢条斯理道:“小侯爷不是正盼着牡丹开花么?怎么听着口气像这花儿不应该开似的?”
      裕停云没想到谢清林这般淡泊致远的人还会抓住他嘴上的错处做文章,更被他那一斜眼的风情勾得心志招摇,顿时有点失神,讪讪道:“那倒不是……”
      谢清林看到这一向潇洒自如的小侯爷玉面渐红,不知所以的样子,顿时不禁失笑,眼角飞扬,却不知自己这难得的失笑在裕停云的眼中堪比晓月破云,繁花初绽,裕停云心想,这个人平时对人也是温文尔雅地笑,可就不如这般笑得真切动人。
      谢清林也不再刁难裕停云,道:“小侯爷想知道真相就跟清林来吧。”说着便先转身下楼,裕停云直到他的背影消失在楼道间才幡然醒悟,急忙追着他的脚步下了楼,一路来到了那神秘的牡丹跟前。
      裕停云看谢清林站在那盛放的牡丹前,一人一花,一时竟不分高低,花固然是福贵娇颜,摇曳生姿,正如谢清林所说的,比以前开得更加鲜艳夺目,但花前人也是优雅清俊,傲骨独具,两者各擅胜场,而谢清林就算被布衣青衫遮掩,仍不减那别样风姿,嘴角含着若有若无的笑意,骨子里却透着孤寂疏离,淡泊宁静之间隐含锋芒,让裕停云又有点呆,他连忙喝止自己,心道:“自己堂堂小侯爷,怎么能每次见到他便这般像是丢了魂似的!”
      谢清林见裕停云站在远处举步不前,以为他见段书恒在牡丹前失常而心中生了惧意,于是柔声安抚道:“小侯爷过来吧,没事的。”
      裕停云看出谢清林有点小瞧了自己,赌气似的往前跨了一步,扬言道:“我怕什么?就算有什么神神怪怪也尽管给小爷滚出来吧。”
      谢清林被他这孩子气的行为逗笑了,裕停云觉得只这一步之距便有浓烈的花香袭来,他意识变得朦胧,也不知道是花香醉人还是眼前人的笑颜醉人,总之还来不及让他细细分辨,就坠入了一阵如梦如幻的境地之间。
      待到回过神来,裕停云发觉自己身处一片混沌之间,脚下像是踩着棉花一样使不出力,入目皆是白茫茫,不禁有点眼睛发疼,心中惊惧横生,想莫不是真被妖精抓住了?惧意一生,顿时感觉一阵迷茫,竟如同散了三魂七魄一般,突然觉得手中有一点柔软微凉,细细摩挲,那柔软滑腻中又有一点坚硬硌人,转眼一看,竟是一双肉掌,裕停云心里一惊,就听见谢清林在他耳边呼唤:“小侯爷,小侯爷……”声音温和轻柔中带着一丝急切,听到这声音,包绕着裕停云的白色迷雾顿时如退潮般往下退去,转瞬便消失殆尽,裕停云迷茫地看见谢清林在他眼前凝视着自己,一双眼眸黑白分明,如同清水里养着的黑子,顿时收拢了裕停云所有飘散的魂魄。
      裕停云下意识地抓紧了谢清林的手,谢清林见他的眼神渐渐找到了焦距,知道他已经回过神来,便提醒道:“进入别人的意识,最重要的就是要保持自身的清醒,不然很快就会陷入他人的意识中,被他人同化便再回不去了。”
      裕停云骇道:“那这里是谁的……”
      谢清林轻轻抽回了自己的手,道:“自然便是那牡丹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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