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是暗夜里的光》一粒小麦

105、Chapter 105

　　缆车很快就到了山顶。

　　弥泽急急忙忙跑出来，在雪场里搜寻着那个银白色的身影。

　　尽管心里念了无数遍：是他眼花，是他看错。但是，他总觉得放心不下，想去确认一下。

　　那个颜色的衣服确实太容易被雪地遮掩，他找了好久，眼睛看得发酸，终于在一片刺眼的雪白中找到那个孤独的身影。

　　奇怪，她去往的方向不是雪道的上方，而是山坡的后面。

　　她去那里做什么？

　　弥泽扔下手里的工具，给同伴交代一声，转身朝山坡上奔去。

　　前面就是陡峭的山巅，苏小叶看着那冰冷积雪的深渊，心中一片平静，灵魂似乎受到蛊惑，迫不及待想要投入那片纯净世界。

　　她慢慢向前走着，一步，两步，三步……很快就要走到边际，很快，就不难受了……

　　“苏小叶！”

　　突然一声大喊，止住了她飘忽的身形。

　　苏小叶蓦地停下脚步，带着惊惶和震惊回过头来，脸上血色全无。

　　身后不远处站着的，是气喘吁吁地弥泽。

　　弥泽心跳得厉害，似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竟然真的是她！

　　此时，太阳渐渐升高，金色的霞光慢慢地透过云霞，照在两人脸上，五官分明，轮廓清晰。

　　苏小叶脸上的平静荡然无存，表情在急剧变化着，有惊讶，有悲伤，有欢喜，有绝望。

　　弥泽慢慢走近，看着她，没有说话，眼睛里的光却很亮，像是清晨穿透云层的第一缕光，带着希望和温暖。

　　失语片刻后，苏小叶终于发出了声音：“弥老师……”

　　“到我这边来。”弥泽伸出手掌。

　　“我……”

　　苏小叶脚下没有动，眼神却开始慌乱。

　　“那边风景不好，我带去你去看更好的，好吗？”

　　苏小叶身子细细地发着抖，带着迟疑，带着艰难，脚步慌乱，不知该往哪个方向走。

　　弥泽突然想到什么，在口袋里摸索着，拿出一颗小小的糖果，“这个给你，要不要尝尝？”

　　他极力克制着，不让自己的声音颤抖。

　　苏小叶眼中的情绪渐渐沉静，仍是没有动。

　　弥泽慌了，他是知道的，苏小叶固执到了极点。

　　明明是寒冷的雪地，他的额头却冒出了细密的汗珠，手心的糖果跟着微微抖动，亮晶晶的糖纸在阳光下发出刺眼的光芒。

　　突然，苏小叶脸色一变，瞪大了眼睛，似乎用尽了全身的力气，用极快的速度朝着弥泽奔过来。

　　“……”

　　没等弥泽反应过来，他已经重重地摔倒在雪地里，身下一阵钝痛。

　　抬眼看去，苏小叶正覆在他身上，额头上一片殷红，鲜艳的血液滴在她银白色的衣服上，十分刺眼。

　　身旁不远处，一块棱角尖锐的石头正躺在地上，沾染着血迹，在雪地里渐渐蔓延。

　　原来…………刚才有一块落石砸了过来，眼看躲避已来不及，苏小叶便冲上前将他护住了。

　　弥泽混沌的脑中渐渐清明，鲜艳的血迹刺痛了他的眼睛，他以手肘撑地翻身起来，将身上那个瘦弱的身躯用手臂托住，缓缓放在雪地中，不知是因为痛还是害怕，手臂颤抖的厉害。

　　“苏小叶，你打起精神来，不要睡觉，我这就叫人过来。”

　　弥泽的声音里再无丝毫平静，像是破碎的玻璃渣，痛得钻心。

　　苏小叶努力睁开眼看着他，嘴角轻轻扬起，似乎是松了一口气，呢喃着说了最后一句话：“幸好……你没事……”

　　昏迷前的最后一瞬，她心中所想也是如此：幸好你没事，否则，我的罪孽深重，死也无法安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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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山脚下有间医院，四周青松环绕，苍苍郁郁。

　　病房很宽敞也很安静，闪烁着白光的天花板，淡蓝色的墙壁，窗帘是浅绿色的，在白色灯光的照耀下，愈发显得纯净。

　　苏小叶躺在病床上，脸上没有一丝血色，额头上的伤口已经被包扎好，为了缝合伤口，不得不剪掉了额前的一小撮头发。

　　弥泽眉头紧紧地蹙着，视线焦距在苏小叶的身上，握着她冰凉的手一刻不敢松开。

　　她已经睡了很久，怎么还不醒来？

　　一位中年男医生走了进来，笑着说：“你不用那么紧张，头皮的血供很丰富，一旦破裂就会出血厉害，看着鲜血淋漓挺可怕，但是处理及时就没有太大的危险，她还这么年轻，过段时间就恢复好了。”

　　弥泽对着医生点点头，却没有离开病床边，执着地守候着。

　　劫后余生的感觉并不好受。

　　他脑海中重复了无数遍事情发生前一秒钟的画面。他看到苏小叶眼中有一闪而过的惊恐，嘴巴张大，她是想要喊出声来的，可是，没等话音出来，她的人已经毫不犹豫地冲了过来。

　　下一秒，他已经被护在身下。

　　如果当时苏小叶没有推开他，按照那个石块坠落的轨迹和力度，自己也许当场丧命，也许会终身瘫痪。

　　直到此刻，弥泽还是不敢相信。

　　他不敢相信，会有人在不可预知后果的危险面前，拼了命去救别人。

　　她为什么要这么做？

　　人的本能应该是趋生避死，无论是在什么时刻，即使是在生命的最后一瞬，这种本能也不会丧失，反而会更加强烈。

　　毕竟……连自己的母亲都不例外……

　　在危险的时刻，他的妈妈，曾经丢下了他。

　　他永远都记得那一天……

　　天气好热，九岁的弥泽和妈妈从游乐场出来，闹着要吃汉堡。

　　因为是在黄金地段，汉堡店里人来人往，熙熙攘攘。

　　妈妈去洗手了，小弥泽开心地看着面前的汉堡和薯条，伸开手正要抓起来吃，突然感到眼前一阵眩晕。

　　他疑惑地看向脚下，奇怪，餐厅的地板怎么摇摇晃晃的？

　　那一刻，他还不知道害怕，只是条件反射地伸手紧紧扶着桌子，大声喊道：“妈妈！”

　　他惦记着、担心着餐厅另外一头的妈妈。

　　可是，下一秒他却看见妈妈拉着餐厅服务生的胳膊，尖叫着往门口跑去。

　　她没有回应弥泽的呼喊，甚至，没有回头看他一眼。

　　九岁的弥泽，没有经历过地震，不知道当时究竟发生了什么。为什么地板晃得厉害？为什么大家都拼命地往外跑去？为什么他们脸上的表情如此惊恐？

　　为什么……妈妈要离开？

　　他只是呆呆看着面前的汉堡，已经被天花板上掉落的灰尘弄脏了，不能吃了。

　　周围人疯狂地冲往楼下，经过的人群不停撞击着他的桌子，桌角撞在腿上，好疼。

　　短短的几秒钟，似乎是经历了半个世纪那么久，震动终于停止，偌大的餐厅只剩下角落里的弥泽一个人。

　　他不知道为什么自己迈不开腿，也许是害怕，也许是绝望。

　　终于，他被跑回来锁门的餐厅经理拉了出去，站在人群里，看着一张纸陌生而焦躁的面孔，听到有人哭喊着打电话，闻到空气里灰尘的味道，他这时才感觉深深的恐惧。

　　不是恐惧于灾难，而是他从来不知道，这世界上会有妈妈抛下自己的孩子。

　　事后，他从新闻里得知，那是一场地震，虽然震感强烈，但这里毕竟不是震中，有惊无险。

　　后来，他也知道了，人在遇到灾难的时候，会有自我保护的本能，他不应该埋怨妈妈，他不能用道德来绑架妈妈。

　　可是从那一天起，弥泽再也无法像以前一样面对妈妈，母子之间，从此划上一道深深的隔阂，无法弥合。

　　而那个场景，变成了阳光永远无法照进的阴暗，常常午夜梦回，带着尘土味，挥之不去。

　　渐渐的，弥泽长成了一个叛逆的孩子，他打架、逃课、甚至爬到窗户上威胁自己的父母，他一次次地挑战父母的极限，他想知道，妈妈还会不会丢下自己？

　　但是，妈妈从来没有因为那件事情向他解释过，一句也没有。

　　意外发生的两年后，他的父母离婚了。

　　他们的婚姻原本也就摇摇欲坠，在一次次的争吵之后，最后终于还是走到了那一步。

　　“你要跟谁？”

　　面对这个问题，弥泽没有丝毫犹豫地回答：“跟爸爸！”

　　然后，看着妈妈伤心的眼神，他感到一种报复的痛快。

　　可是……又能痛快多久呢？只是一瞬而已。

　　那时候的弥泽还是个孩子，不懂得如何疏解自己，不懂得如何发泄，只能将那些情绪藏着掩着。

　　那些阴暗被他埋到心底最深处，经历了风吹雨打，时光荏苒，终于化作一只尖刺，拔不出，也化不掉，就这么一直刺着、痛着。

　　他以为永远都不会好了，他以为自己要将这只尖刺带到坟墓里去。

　　却猝不及防，在那个阳光刺眼的雪地里，被苏小叶奋不顾身的相救，彻底拔了出来。

　　尽管鲜血淋漓，却无比畅快，那无休止的折磨终于停止。

　　烂刺被拔出来，伤口终于可以愈合，重新长出皮肉。

　　他突然觉得释怀了，这么多年对妈妈说不出口的怨恨、愤懑，在这一刻，都被治愈了。

　　他终于得到了保护，他不是被抛弃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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