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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陈国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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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送来三城降表之后,燕北辰依然没有出征离开。皇帝派了另一位将军从陈仓道出发至陈,正正守在一座孱弱城池旁。
百姓都看得出来,不久的某天会有一场大战,或者说是恶战。可自从大凉的军队派过去之后,北齐的军队竟没了动作。好像相安无事起来,土地都吹起了和平年代的风。若水回到燕家,每日和燕秋调笑说话,竟不再理睬赵尘。一日皇帝忽叫燕北辰进宫,摸出虎符珍重地交到了将军手里。皇帝的命令是护送一人至北齐。燕北辰问是谁。皇帝笑答:“和硕公主。”燕北辰面色一白:“陛下欲和北齐联姻,臣实不明。”
“北齐势凶,蓄精养锐十年之久。若灭魏再兴兵于北齐,将士疲惫,百姓亦苦。北齐派人来求亲,也是因为不知我大凉如今将士多寡,民心向背,虽是互相试探,却也够我们安抚百姓。卿不知,陈来我处求和,还派了人去北齐,不过是想得利于鹬蚌。”皇帝微微笑着:“将军家里有文武双全,朕当真羡慕。”
燕北辰愣了一下,没来得及将这句话掰开揉碎细想,皇帝又说:“朕乏了,燕卿退下吧。”
若水早知道,也不悲伤,只是和燕秋说完,燕秋好像没太听明白似地,转身出门去找赵尘回家。隔日清晨,有内侍来宣旨,表面上是让燕北辰去戍边,实则是送若水去北齐。若水一路未置一词,到了北齐边境,见到如约来接的北齐内宫侍卫,才跪下来,对着燕北辰长长叩了首。
三月后,北齐太子成婚。
紧接着战事便起。陈与北齐交战,燕北辰远远地守在陈与大凉相接的蓟城,先前派去的军队交战时并未帮陈,而是作壁上观。那将领不明白,却不敢抗王命,陈军与北齐且战且进了陈腹地。战火烧到了陈的都城,一月后,有一小支队伍逃窜到蓟城,护送着陈的太子。
按照皇帝的吩咐,燕北辰将他救了下来,假弄了几具尸体混过了北齐的追杀。如此陈国失了半边国土,皇室逃窜至东边偏安一隅,救下来的陈国太子才十三,眼看着北齐军队踏碎了皇宫的宫门,混乱里他四哥将父皇杀了——四哥因为心术不正被老皇帝厌弃,早暗投了北齐。如今得意洋洋地做起了皇帝。
赵尘派早在陈都的眼线救下那太子,一路护送到了蓟城。
燕北辰得知这些计谋,多出自赵尘之手,才明白皇帝说的文武双全之意。那时燕秋已经走了许久,赵尘孤守着燕家的院子,在竹林边喝酒,弹琴,翻出燕秋写的信来,一封一封地看完,再看。老管家看赵尘自己喝酒,便来一起陪着喝。赵尘恭敬喊徐叔,管家笑笑,说道:“少爷心思纯善,看起来冷心冷性,其实比谁都热心。”
赵尘便问:“燕秋以前,是如何?”
管家便讲了剑客的事,赵尘已猜出了七八分,问那剑客姓名,管家如实相告。赵尘查了一下,白诀死后过了半年,赵尘便遇到了燕秋。或者说,燕秋就遇到了赵尘,还千方百计地将他留了下来。赵尘心里泛起淡淡的一层涟漪,不知怎么,十分想把燕秋从万丈的江湖里拎回来,扔在燕家,不叫他离开。
可燕秋信里的开怀,却叫赵尘无论如何都开不了口。赵尘便回他平安,小心之类的话,又想起燕秋那时说的:“他惹不起我,找的人,也打不过我。”赵尘想到他那时模样,骄傲又不可一世,不禁哑然失笑。又想起了若水,若水嫁人了。到如今不过五年,却好像过了一辈子那么长。那时同席而乐的漫天桃花,却再也看不不到了。
如此又过了三年,燕秋逢年过节回京一次,眉眼间少年意气不见了,面上虽仍是淡淡的,却带了旷达的神态,连那长眉秀目也沾上外面的豪气,身量也高了,赵尘便像个老妈子一样,一面处理朝廷里的事,一面给燕秋收拾行囊,什么都要多带一点,燕秋便取笑他要累死那匹好马,赵尘便问要不要多带一匹马,说完自己也笑了,燕秋便道还不如再带个人,说完看了赵尘一眼,赵尘心里忽然急跳起来,说了一些小心夜半迷香,多喝热水,少进黑店这种长辈话,还爱怜地摸了摸燕秋的头。燕秋瞅着赵尘这些怪异举动,仔细思考了一下赵尘是不是吃错了药。
陈国太子在大凉三年,像个秘密似的呆在皇宫里,一直是赵尘在教导他。教的是治国,为王之道。开始那小太子满心报仇,对大凉的施恩怀着一种别扭复杂的感情,每每臭着脸听赵尘讲学,却又十分专注。听完质问赵尘,什么时候将他送回去。赵尘便笑,说时机成熟的时候,陈太子便扔了书本,大骂赵尘,赵尘仍是笑,陈太子问好笑吗。赵尘说,什么时候你也能笑着,什么时候,就可以将你送回去。
若水开始常会写信,后来怀了孕,信便少了许多,那北齐的新君对她十分好,恩恩爱爱若水三言两语带过,北齐的风物倒写了一堆。看来那新君竟允若水时常出宫游玩,赵尘心里不明,暗里查了一下,发现这新君对若水倒是用情颇深。要来新君的画像,恍然想起,四年前郊游遇上的青年,就是此人。仔细又查了一番,铺展开来,没想到揪出了不少暗通北齐的官员。
皇帝震怒,朝堂上便少了不少人。此时,赵尘已是皇帝的帝师,百姓提到赵尘时,免不得带上白衣卿相的字样。燕秋在小镇嚼着馒头,听着说书老头讲着赵尘的故事,听着听着,忽然咧开嘴笑出一口白牙。
燕秋在外遇到许多女子,又遇到许多男子。仍是一人。他心里想着,若是有一人同行,也该很好,却拒绝了见过的所有人,燕秋想赵尘如今的样子,面目却有些模糊了,再往从前想,那时在红尘酒馆中的样子反倒清晰起来,燕秋有些奇怪,自己当时为何非要把他留下来,想着想着,燕秋抱着被子在榻上睡着了,梦见赵尘娶了个女子,就像燕秋抱着被子一样抱着新娘,新娘转过身和赵尘四目相对,赵尘脸上带着温柔缠绵的笑意。燕秋忽然凄惶不安起来,一脚踢开了被子,早上起来果然着凉,回家看看吧,他想着。
陈国新君昏庸无道,陈国内已是民不聊生,那小太子在大凉呆了三年,将赵尘一身狡诈学了个八九不离十,回国之后便将坐在皇位的亲兄弟五马分尸,捎带着姬妾儿女杀了个干净,没人知道这个太子在哪冒出来的,短短十日就重登了王位,快得北齐措手不及。陈太子带回来的军队十分狠戾,秋风扫落叶般将陈内部反势收拾地一干二净。人人都以为他在三年前死掉了,却没有。就像人人都以为大凉和北齐联姻,和平就会来。
有忠心的将军,三年前遍寻小太子不到,如今见他平安归来,自是跪叩万岁,整个陈国经了这样一场变故,人死了不少,国库里的钱也被消耗地干净,陈太子心里便将这笔账,全算在了北齐头上。
皇帝倚在榻上,问赵尘如何,赵尘笑道那小子果然不差。皇帝的眼眸深沉了一瞬,三年前那场仗,大凉的军队反戈,却没有跟随北齐继续深入陈地,当时归降的那三座城,三年后又沉甸甸地交回了陈太子手里,陈太子不知是何心情,总之脸上是笑着的。跪着谢了恩。
隔了这几十天,大凉天子再派了赵尘去找着小太子,小太子俨然一个帝王模样端坐王位。赵尘看过去,小太子的面目远得都不甚分明。赵尘便笑着跪下来,叩了个头。
小太子此时终于不自在起来,声音虽陈静无波,毕竟十六岁,免不得带着一点少年的稚气:“......赵卿请起。”
这回赵尘是来和小太子商量如何对北齐用兵。小太子想起原听到的宫中绮丽传闻,故意笑问:“那北齐的皇后,我听说是你的老相好,你舍得?”
“有些人连亲兄弟都舍得,我如何不舍得?”赵尘也笑,两个人对着笑,小太子明显不自然一点,嘴角抽动,是生气了。赵尘哈哈大笑,小太子拂袖而去,叫内侍和和气气地将赵尘撵出了宫。
陈都与大凉不同,小太子刚回来便杀人,整个都城笼着夏日肃杀的恐惧感,行至一家酒馆,赵尘感觉到身后隔着百步的地方,有人蛇一般跟着赵尘。
赵尘侧身拐进了一处青楼。别处萧条,此地却仍是莺歌燕舞,好不热闹。赵尘塞给那老鸨一包银子,示意老鸨噤声,闪身上了楼。在楼梯上终于看清——来了许多人。赵尘觉得自己出门忘记了查黄历。
这次来陈都朝廷内并无许多人知晓,且皇帝派了许多高手暗中保护。赵尘没想明白,眼前的房间开着或关着,有风吹来飘起漂亮的帘幔扫在赵尘身上又飘回去,里面传来轰然的欢笑声和娇嗔,这时候的场景有些滑稽,刺客在身后紧张地追,赵尘心不在焉地躲。想到那群人不知是谁派来,跟了这么久却不出手,总是有趣得紧。便站在原地,对着领头的道:“是大王叫我回去?”
赵尘眯着笑眼,那领头的掏出一块令牌,恭敬道:“如今都城内尚不安定,大人还是不要来这种,这种......”这人局促一笑,伸手作出延请姿态,“大人请。”
赵尘看过,随他们走下来。方厅里有人在赌钱,赵尘飞快撇一眼,看到一个熟悉的眼神,再去看就不见了。
赵尘发现不对的时候已经跟着这些人了走了老远,赵尘本就不熟悉陈都,来时的路虽还记得七七八八,却被这群人绕蒙了,眼前的景象已带上久无人居的消沉破败,赵尘面上维持着冷静神色,手却按在了剑柄上。先前的牌子确实证明他是小太子的侍卫,赵尘并不曾存疑。且如今的形势赵尘分析得透彻,大凉的军队仍在陈地,小太子绝不该与大凉为敌,赵尘却忽然又想到,小太子仍是个十六岁的孩子。自己十六如何?
——那时赵尘踢走护在男童身前的妇人,一剑刺进她新儿子的心窝,拔出来的时候,那破了的胸口顿时涌出血来,却抱着论语安安静静地,瞪着大眼睛不解地望着赵尘,转头冲着妇人说:“娘,疼。”
妇人才如梦初醒,手脚并用着爬到小孩身侧,口齿不清地喊着男童的名字,赵尘心里忽然也似被剑刺穿一般疼起来。那样就是报仇,只是赵尘不明白——报仇明该快意,如何会是疼。那孩子渐渐断了气。赵尘呆呆地站在那里,看着妇人抱着渐冷的尸体温柔地哼着摇篮曲——赵尘小时候也听过。
只有落荒而逃。
“——究竟要去何处?”赵尘站住,剑已向外拔出一寸。
那领头的仍恭敬道:“是回宫里.....”
“别和他废话,就在这把他宰了,咱们也好回.....”有人急切道。
“——住嘴!”那人忽然冲着赵尘一笑:“大人......对不住了。”领头的忽然发难,拔出腰间长刀,对着赵尘一刀劈下,赵尘听到那手下说话时已做好准备,正正拔出剑来对上长刀,刀兵相接作金石声,那人不想赵尘会武,稍一愣神,赵尘已压住刀锋,横剑一扫,领头的躲闪不及,被切下半只耳朵。赵尘乘这一瞬略略扫过人群,来人有七八人,都已拔出刀来。赵尘心里有些悲哀,燕北辰的军队仍在陈等着和赵尘一同回去,大凉的皇帝也在等着陈的国书。若是死在此处,燕北辰不会善罢甘休,皇帝也不会。到时候陈与大凉交恶......得利者该是——北齐!这是北齐的人!
这里人少,就算有人找来想也不好找到,若是杀完人之后直接去找燕北辰,便是一石二鸟。
若水的夫君,当真不是个省油的灯。
赵尘忽听得一声清越声响,似是刀兵出鞘。赵尘心里绝望地想,完了,这群人有帮手。
剑锋转瞬即至,从赵尘身侧直直刺穿了一个人。转头一看,燕秋笑嘻嘻的脸凑得很近。
“你……”赵尘惊喜道。燕秋剑意未止,与赵尘背对着,终于解决了这群人。两人皆是满身的血,坐在地上哈哈大笑。
马蹄声响起,是小太子亲带了一群人来救。看到赵尘没事,小太子松了一口气,又大发了脾气,彻底清查了皇宫内的人。
燕秋骂赵尘道:“你这个蠢人,平时不是神气得很,怎么就被这群人给骗到了 。”
燕秋一副江湖游侠的浪荡模样,笑着看赵尘,赵尘便也回头看他,问道:“你如何知道这群人不对?”
燕秋道:“看得多了,有坏心思的人是藏不住的。”
赵尘老脸一红。也不知在害怕什么,心里不安了好一阵。
“你如何来陈?”赵尘问。
燕秋挠挠头:“父亲来这……听说你也来了,我便也想来陈看看。”
小太子给赵尘安排了住处,赵尘便将燕秋从破烂的客栈里拖了出来。一起住在空荡荡的王府里。
陈都靠海,空气里带着略略咸腥的海风,月亮也比大凉的江南月大上一圈似的,赵尘举着一壶酒,无端觉得心情辽阔,不自觉灌了一整壶,燕秋不耐烦道:“喝够了?”
赵尘觉得自己醉了。在京城喝不醉,是因为不能喝醉。如今醉意浸胸,仿佛喝进了满心的月色,隔着十年的时间看燕秋,月色里跳动的心,又忽然化成了一泓清酒,就着燕秋一起吞进腹中。
“没有。”赵尘老实回答。燕秋觉得赵尘不太对,抢过那壶酒,赵尘忽然捂住脸,坐在了地上。
燕秋愣愣地看着赵尘,犹豫着要不要开口,赵尘声音里带着哭腔:“燕秋,白诀是谁?”
燕秋便道:“一个朋友。”
赵尘看着燕秋,一字一句地问:“那我呢?”
“你是……”赵尘忽然站起来,和燕秋脸凑得很近,两人之间呼吸可闻,燕秋心里急跳起来,推开赵尘道:“你是亲人。”
赵尘想抢回酒壶,燕秋握得太紧,没抢过去。便皱着眉看了燕秋一会儿,摇摇晃晃地回房睡觉。
燕秋在月亮下站了良久,晃了晃酒壶,赵尘喝得倒是干净,陈地酒烈,难怪会失态如此。
燕秋和赵尘在陈呆了两日,中间去找了一回燕北辰。三人喝了酒,燕秋在外面免不得要和人喝酒,酒量早不似当年一般,三人在军营的篝火旁喝酒聊天,都没有醉。
燕北辰问燕秋可有红颜知己,燕秋笑道没有,燕北辰便嘀嘀咕咕道这两个小子,不知道怎么回事,二十好几了也不娶个媳妇,连个相好的都没有,自己像燕秋这般大的时候,都已经生了燕秋了......说完不免笑起来,三个人都大笑了一阵,燕北辰唱起了苍凉的战歌,燕秋起身舞剑,赵尘却没有站起来,眯着笑眼看着燕秋,一口一口地咽下喉间的浊酒。
走的时候,燕秋喊了燕北辰爹。
等到白日谈及大凉欲对北齐用兵之事,小太子和赵尘有如两只狐狸一般,你哄我我骗你,赵尘拿了一张两国修好的文书回到了大凉,还有一个约定。约定了,两年之后陈帮大凉牵制住北齐,大凉若真的能灭北齐,就还被割让的土地于陈。
陈百姓经历一场离乱,不少人过的是贫苦不堪的日子,陈太子便下决心整治,两年时间选拔人才,革除贪弊,渐渐的朝堂也不再是一片萎靡的景象,心里忽然觉得赵尘没有教过一点无用之事。
当是时,大凉西南是从前的魏,东北是陈,与北齐在北面接壤,北齐又在陈的西北,如今陈剩的土地,围山围海,易守难攻,北齐之所以之前没能攻占陈的剩余国土,就是因为如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