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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惊鸿 ...

  •   五
      赵尘不喜欢练剑,却喜欢文章。燕家有一间很大的书房,除了每日和燕秋练剑,赵尘几乎就呆在书房里。
      赵尘觉得燕秋整日冷着一张脸,这种施恩的感觉让赵尘十分不快。却又觉得,既然燕秋帮他报了仇,便不能随意离开。
      燕秋每日教赵尘走一遍心法。“你剑法十分零碎,也无心法要诀,如此下去,还不如不练。”燕秋此时的笑容是温厚的,终于带上了少年人的天真神色,眯着眼看着赵尘:“剑法是父亲教我的,我原不爱剑法,有一日父亲出征前对我说,我爷爷是个游侠,这套剑法叫无为,父亲是将军,却不能无为,若我不练,就没了。”
      赵尘比燕秋高了一头,低头看燕秋的脸,忽然觉得十分亲厚,不由自主地拍了拍燕秋的肩膀。燕秋一惊,也抬眼看赵尘,两个人之间一直以来的那层坚冰似的空气,终于裹进了一点春风。
      “六岁的时候,我母亲被知县掳走了。”赵尘忽然说。“我父亲一场急病,没熬过年就死了。我哭了两天,去衙门口骂那狗官,他将我抓起来,关在一个笼子里。还带着我母亲来看我。我母亲脸上竟是一种……厌恶。”赵尘脸上没什么表情,好像在说一件不相干的事情:“后来,有个好心的狱卒将我放了,我跑出去,满脑子都是报仇。我不会武,也没有钱,就在习剑先生墙头偷看,乱七八糟地学,后来我又去私塾墙头听,先生念\\\'其身正,不令而行;其身不正,虽令不从。\\\'可那狗官,他们如何也令从?”
      燕秋问:“后来呢?”
      “后来我□□。”赵尘笑道,“就在我离开那里之前,我杀进了那狗官家,狗官不在家,去了妓院,我母亲带着他的新儿子在念论语。”赵尘声音颤抖起来:“看见我,我母亲没认出来,接着她就喊人来,哪有人啊。都被我杀了。她跪着求我,求我放过她儿子。那我呢……我……”
      燕秋不敢问后来,这样的事,后来都不会有什么好结果。他声音闷闷的:“你母亲,必定很好看吧。”
      赵尘红着眼看燕秋,忽然笑了,“是啊。”
      两人沉默着坐了半晌,燕秋扭过头,只立身起剑。念道:
      “无为不为。守之作化,化而欲作,镇之以无名。夫将不欲,不欲以静。”
      “风起于青萍之末。图难于其易,为大于其细。”
      “最后,”燕秋在剑锋中飞快看了赵尘一眼,“有所为,有所不为。”
      仍是如水般温润的剑意。
      同样的剑法,赵尘练起来却还是凌厉,剑法本就叫无为,赵尘领悟飞快,将自己以前学到的剑招舞进去,竟是和燕秋截然相反的路数,招招逼人,杀气腾腾。
      可赵尘知道,自己打不过燕秋。燕秋剑意绵延,才是图难于其易。于是不禁想到,若是自己生在将门,是什么样子。

      六
      燕北辰回家看见若水,觉得若水长得有几分像燕秋早就去世的母亲。便认了若水为女儿,燕秋本就把若水当妹妹,如今更是正好,家仆们也名正言顺地以小姐的礼节相待。
      燕北辰早就看过赵尘的文章,戾气颇重,剑法倒是还不错,燕北辰知道赵尘志不在此,赵尘想去的地方,是庙堂。到底和燕秋不同,燕秋心里眼里,只有剑。
      燕北辰没多说什么。赵尘也恭敬称燕北辰为老爷。出征几日后,燕家来了一个太学院的老先生,拿着燕北辰的信,逼着燕秋念书。燕秋听着听着总能想到练剑,先生提问,答不出就打燕秋的手板。燕秋想到赵尘说的偷听先生讲课,便将他拉过来一起上课,赵尘每每小心提醒,如此竟然少挨了不少打。
      一日先生问话:我们与陈国交战,与魏接攘处起天灾,则何如?
      燕秋道:可从京运粮草。
      先生道:太远。
      赵尘开口:可从魏借粮草。
      燕秋反驳:魏与陈为盟国,如何肯借?
      赵尘轻笑:如今虽天下分裂,然一统为必然,故魏陈联盟必毁,若魏借粮,日后战事起,可允魏从成仓道悄行过关,攻其不备。
      先生眼瞪得斗大,看了赵尘半天,甩甩手走了。
      燕秋和赵尘对视一眼,都是一脸的莫名其妙。随后先生再来,对赵尘十分严厉,反倒放了燕秋。

      七
      新帝历辛巳年,赵尘决定去考科举。
      京城几乎传遍了,燕将军的儿子是个大侠,手下一个门客却可接燕将军的班,做个大官,门客姓赵,有好几篇传到皇帝手上的文章。
      果然,这一年赵尘高中榜眼,燕秋在燕府给他摆了庆功宴。虽说燕秋不擅长与人交际,面子功夫却早也学了不少,那天燕家分外热闹,来客未停,唱礼的礼官嗓子累倒了好几个。
      燕秋和赵尘坐在主席。晚宴上来客不停敬酒,燕秋不擅饮,若是从前必会推辞,可那天却不由自主地开心,敬的酒皆喝了。后来看人已经眼花,索性闭了眼,赵尘道:“我来替他喝。”
      “那可要喝两杯!”底下的人高声叫道。
      一声微不可闻的好钻进燕秋的耳朵。隐约听见下面轰然的笑声:“榜眼郎好酒量!”
      宴席结束之后,赵尘将来客送走,吩咐好了府里的大小事务,将燕秋抱进了他的房间。
      赵尘在塌旁坐了半天,看见燕秋脸颊升起了一坨红晕,想起平时这人长眉微沉,目带寒星的少年模样,不由自主地将手指轻轻覆上去,停留了好一会儿,燕秋翻了个身,赵尘像被烫到似得缩回手,赶紧喊来丫鬟好生照顾燕秋,自己慢慢踱步到院里。
      屋里的燕秋梦中呢喃,好像念了一个名字。
      抬头就是月朗星稀,赵尘忽然笑了,在院子里舞起剑来,潇洒随意,好像天地间只剩下了自己和一轮月亮——才明白如何是无为而为,如何是有所为。他的剑锋温柔了许多,像笼上了一层薄薄的水。
      记忆里纠缠不放的过去忽然松手,赵尘摇摇头,将剑收进鞘里,正欲往回走,忽然看到若水抱着回廊上的栏杆往这边看,走近了,若水就红着脸跑开了。
      这年,赵尘二十岁。燕秋十九岁。
      坊间若水的画像已经炒到了以金论价,有人说,唯有若水真绝色。燕秋看到气得骂娘,差点当街斩杀卖画的无良商家。晚宴有人请求看一眼若水姑娘,被赵尘和燕秋严辞拒绝。

      八
      燕秋是被赵尘叫起来的,那时阳光透过窗户洒向地面,燕秋看见光里面漂浮滚动的微尘——赵尘就在光束后面倚着门框:“咱们比试一下。”
      同以前每次比试不同,这回燕秋眸中有光芒闪动,盯着赵尘。
      赵尘的剑绵延起来,燕秋一时竟找不出破绽。两人的剑焦灼一处,像两湾水安静交融,只眼神交汇的时候,激起一点淡淡的涟漪。
      午时皇帝的礼到了,皇帝竟也简服而至,燕秋看见吓了一跳,皇帝却十分调皮地眨了眨眼,“来看看我的榜眼!”
      赵尘和皇帝在书房谈了许久,若水不知皇帝来到,赵尘平时在书房,若水便喜欢来送茶和点心之类的吃食,这回进去,却看到一个陌生男子,赵尘摆摆手,若水将小茶盘放下,溜溜地跑了出去。
      皇帝随口一问:“这是,若水姑娘?”
      赵尘一愣,“是。”
      “倒真如坊间所言。”皇帝小声道。

      赵尘入了仕,做了一个郎官。却仍旧住在燕家。
      燕秋一脸嫌弃地问:“皇上赐你宅子为何不要?”
      “住惯了,不想走。”赵尘一脸严肃。
      若水“噗”得笑出声。
      “省着以后喝酒没人背你进屋。”赵尘又说。
      燕秋斜着细细的眼瞪赵尘,赵尘大笑,燕秋也崩不住笑了,若水也跟着大笑。大风忽然刮起来,院子里桃花飞落,盖了三个人一身。
      那天晴好,是能一日看尽长安花的的春天。

      九
      从那天起,赵尘不再早起练剑,而是去上朝。燕家后院的竹林旁,只剩一个衣袂翻卷的燕秋。
      若水看着燕秋,那时两人救了她,之所以没想跟他走,是因为那股冷意,燕秋是冷的,或者说漠然。就算日日相对,也不习惯单独同他说话。
      “若水,你……有事吗?”燕秋走过来,练剑后的脸颊透了点红色,卷起的袖子下是苍白的手臂,将剑按回鞘中。
      “没事……”若水笑笑,“看你舞剑,觉得甚是安心。”
      “怎么?”
      “再过十日我就十七了。”若水红着脸看燕秋。
      “嗯。”
      “将军何时回来?”
      燕将军东进三月余,一个月前的捷报说,已拔下魏国要害三城。
      “快了.....怎么?你想嫁人了?”燕秋说。
      若水瞪圆了眼睛,嗔了赵尘一眼,转身走了,燕秋想说什么,又不知如何开口。就看着若水袅娜的身影隐入回廊——燕秋忽觉落寞起来,想起一件从前事,七岁偷学燕北辰练剑,燕北辰看到,说了一句:“天生的剑客。”便请来了无数个剑术老师教燕秋学剑,燕秋打败最后一个老师的时候,是十三岁。那年来了一个剑客翻进院墙,上门讨教,燕秋便跟他打了,剑客败了却按住燕秋笑嘻嘻地讲故事,仗义疏财的豪侠某,身份神秘的游侠某,还有镇西酒馆的老板娘多么漂亮,牧童的歌声能卷起山梁间自在的风。

      若水生日前一天,燕北辰的捷报传回来,魏降了。三军归来,皇帝大宴群臣。
      燕北辰跪谢圣恩,道:“臣与先帝曾有言,谋天下之太平。”
      皇帝大笑,“卿为将,国之大幸。”
      又像是忽然想到似的,笑着说:“小秋无意入仕,朕忽想起你家有个小女儿。便封为和硕公主,以庆太平,如何?”
      满座哗然,又山呼万岁。燕北辰又谢恩。赵尘与燕秋坐在一席,赵尘与各路官员举杯,嘴唇沾上酒液,喉结滚动,再一笑,世俗得十分好看。不由得刚来燕府时赵尘说:“贪官污吏永远也杀不完,若是有识之士站在翻云覆雨的顶端,我家乡的事,便该能少一些。”那时浑身戾气的少年,如今内里锋芒不露,外面也越来越圆滑,早就轻而易举地融进了庙堂。
      魏国归降,父亲想要的天下为一,该也不会远了。燕秋淡淡地想着。
      内侍隔日挟着圣旨来了燕家,封燕家养女若水为和硕公主,择日进宫封礼,礼成后仍可住在燕家。若水随内侍走了,燕秋和燕北辰将她送到门口,若水笑嘻嘻道:“赵尘没良心的,也不来送送我。”燕秋握住若水的手,拍了拍,若水看着燕秋,第一次觉得十分亲厚,不由自主地喊了一声哥,燕秋淡淡笑了下:“早些回来。”
      燕北辰关于燕秋印象最深的样子还是出生不久时他娘抱着他坐在院子里的秋千上巧笑嫣然,夫人死后,燕北辰每每看到燕秋心里就十分难受,面对战争毫不退缩的燕北辰,在看到燕秋懵懂喊爹的时候,只想逃回沙场。
      如今燕秋十九,燕北辰忽然明白,自己从未参与过他的成长。
      眼看着轿子行远了,燕秋回头道:“父亲,我想去外面看看。”
      燕北辰心里很酸,只冷着脸哼道:“到后院比过再说。”
      起风天,风吹竹响。燕秋站在竹林旁,三尺长剑比在胸前,眼里是随风翻飞的竹叶,里面没有一点红尘。
      “你真的想走?”燕北辰问。
      “是。”燕秋道。
      “等我下次出征。”燕北辰语气仍然是个严父,却又试探问道:“可行?”
      燕秋点点头。
      燕秋会在燕北辰下回出征前离开,决定了。可皇帝那里却迟迟没有将若水送回来,也没再有他国进犯的消息。就像是,已经天下太平了一样。
      燕秋仍是日日练剑,看着竹林发呆,想到的是镇西酒馆的老板娘多么漂亮,牧童的歌声能卷起山梁间自在的风。

      十
      如此过了三个月。
      赵尘在官场如鱼得水,已升至四品。回来的时间便渐渐少了许多,看到燕秋收拾好的行李时,赵尘有一瞬间的晃神,看了燕秋良久。
      有大官家的女儿想嫁给赵尘,赵尘只是回绝。如此传出了许多闲话,说赵尘软骨头,若不是燕家,赵尘就什么都不是。燕秋知道这件事,问了一嘴,为什么赵尘不娶个女子,温柔体贴,红袖添香。赵尘只是笑了一笑,并不答话。
      燕秋心里烦闷,问道:“可是因为当年若水的一句以身相许?”赵尘张了张嘴,顾左右而言他道:“要去哪?”
      “天地广阔,我却只见过院子里的竹林。我想知道,什么才是江湖。”燕秋道。
      赵尘忽然想起还未做官时,有一日做梦。梦里是个满面正色的老头,问自己,居庙堂之高则忧其民,处江湖之远则忧其君,然则何时而乐耶?
      赵尘觉得分外亲切,笑道:“我居庙堂,燕秋处江湖,进退皆乐,何虑烦忧。”
      那老头气得痛打赵尘的头,骂道:“无知竖子,竟胡言乱语!”
      赵尘被打得痛,叫喊道:“我和燕秋他,本就该如此!”说得自己也吓了一跳,在梦里惊醒,呆坐了半晌,傻笑起来。
      燕秋长眸一斜,“在笑什么?”
      赵尘随手捡了一个长长竹枝,问燕秋道:“可敢与我比一回?”
      燕秋便拔出剑来,交手来回,竟未曾划破一片竹叶。那日满月,两人的身影笼在一层月光织就的薄雾中,衣衫翻卷,翩若惊鸿。
      数日后宫里来信说和硕公主已谙熟礼数,可行册封大典。日子选好在冬月的初八。
      北齐的兵马却在此时蠢蠢欲动,一直被北齐捉着屁股痛锤的陈来了国书,愿求兵马为援,以城池三座易之。
      有人说是陷阱,有人主张同意,一时间朝堂风起云涌。第二日皇帝召赵尘星夜进宫,是在北齐的细作送信回来,说是北齐与陈的计谋。
      皇帝却问了赵尘一个问题:“你可想娶若水?”
      赵尘恭敬答道:“以前只拿若水当作妹妹,断不会有什么逾矩的想法。”
      皇帝沉默片刻:“若朕非要她嫁你,你且如何?”
      “那臣便娶,却非心甘。”赵尘头埋得很低,“臣愿拋颅撒血,不愿儿女情长。”
      耳边传来皇帝闷闷的声音:“退下吧。”赵尘走了出去。
      内室昏暗,有美人从屏风后款步走出,对一袭黄袍的帝王拜了一拜,轻叹道:“他到底不喜欢我。”
      “我可以有很多选择。同不同意北齐,我都可以兵不血刃。”皇帝看着若水,眼里有深埋的光亮。
      若水沉默,皇帝轻声问:“你真愿意嫁?”
      “是。”若水说。
      皇帝笑着挥挥手,若水拜过,转身出了门。
      她走远了,没听到御书房一阵噼里啪啦的急响,内侍慌忙进去,看到皇帝扔了满地的奏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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