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教分付与疏狂》墨痕子

4、皎皎丹心

　　肖桃玉梦了一夜往昔与白露、周景生相处的画面，直到背上的鞭痕疼痛灼人之感再次袭来，她才悠悠转醒。

　　白露已死，周景生流放。

　　自己也……

　　鸟鸣喈喈，窗棂散入晨曦清冷的空气，她翻身下榻，装了几样必要的东西和法器进乾坤袋中，小心将琉璃铃系于腰间，抚平了仙鹤流云锦带，云曦双剑翻而上背。

　　一番收拾严谨有序，举手投足都是深谙于心的秉玉清规。

　　操练场上早早起来练剑的弟子们都忍不住向她看去，可那人还是风轻云淡的样子，白衣翩然，杏眸疏淡，丝毫看不出受了鞭刑。

　　秦鄂长老转头斥他们一句：“好好练剑，看什么看，再看都绕着后山跑十圈！”

　　话虽如此，自己反倒挺着肚子晃晃的向人走去，肖桃玉见状抱拳行礼：“秦鄂长老。”

　　秦鄂见无人看向此处，悄悄塞给肖桃玉一个钱袋，低声道：“孩子，山下与秉玉诸多不同，你未尝见过人世纷杂，免不得受苦受累，以后没有师长保护，你自己多加小心。”

　　肖桃玉怔了好久，眼眶微微胀痛：“……多谢长老。”

　　秦鄂道：“你师尊不会来送你了，他也不许别人送你，昨天我如何劝说都无用，此行前路渺渺，你不必犹疑……这便下山去吧。”

　　肖桃玉应了声是，一步一步向山门走去，脚步戛然而止，回身面对探星阁的方向，敛袍而跪，拜了三拜，道：“师尊，弟子这便走了。”

　　远处巍峨高山，长风呼啸不止，山峰之上一道身影仙风道骨，长发如雪，傲然矗立，注视着虔诚叩首的徒弟。

　　满冰心站在他身后不远处，问道：“掌门，真的不去送？”

　　“……”穆渊真人淡淡答道，“不必。”

　　下山的路途，不许御剑，肖桃玉走到半山腰时，望见了一簇同样白衣的弟子，他们腰间没有仙鹤流云亦无业火红莲，显然是被罚去各州出任务的那些犯了门规的弟子，几人像是在等人，侃侃闲聊。

　　忽有一人注意到肖桃玉，用手肘撞了一下周景生：“公子哥儿，那不就是你要等的人吗？”

　　周景生回头绽开个大大的笑容：“桃玉！”见等到了人，那些弟子便识趣的先向前走去。

　　“你怎么在这里？要去陕西一带除妖不是应很早便走了吗？”肖桃玉加快脚步和他并肩。

　　周景生嘿嘿一乐：“我早和你说过，有钱能使鬼推磨……”

　　和人对视一眼，肖桃玉鄙夷的挑了挑眉，便懂了，这移动金库又收买人了。

　　他又道：“何况，掌门说不让人送，我这也不算送，顶多算是顺路。哎，我是真的没想到，你会拔下云曦双剑……”

　　肖桃玉垂下眼睫：“嗯。”

　　“你该不会真是肖烽的女儿吧……？”

　　“不是。”

　　“也对，若你是肖烽后人，哪里会过了这么多年清苦日子，连暮遥那不识好歹的都能压你头上。”

　　肖桃玉对其心直口快司空见惯，不语。

　　周景生心中百味杂陈，本是件好事，但挨了那么重的责罚，想来她现下也是疼得紧，白露不在了，没人会帮她处理伤口，他也只能抓耳挠腮问句：“你的伤如何了？”

　　肖桃玉淡声：“不打紧。”

　　得到那人“我才不信”的目光，她又道：“门中仙花异草甚多，加上我自小受伤便好得快，这不算什么。”

　　周景生知道她逞强的个性，也不多说什么，前面的弟子听到了她轻飘飘的回答倒是面面相觑直冒冷汗。秦鄂长老是什么样的威力？怎么可能不打紧……

　　一路上周景生都在絮絮叨叨，肖桃玉一如往常随口回答，好似没有什么不同，二人却清楚，这下确实是不知何时再见了。

　　到了山下，周景生御剑飞起时还不住的大喊：“肖桃玉——你可要好好活着，人挡杀人佛挡杀佛！人心复杂，你可不要被人骗了啊！”

　　又补充一句：“对了，你别总想着修仙，先好好做个人，带回来个如意郎君给我看看！我替你把关！”

　　“满口胡言。”肖桃玉无奈摇头，注视好友渐渐消失在视线之内。

　　山下景致与秉玉略有不同，树木郁郁葱葱，草木葳蕤，野花放肆生长，争相探出身子像是想要看一看这初出师门的小弟子。

　　肖桃玉一路走了过去，此地虽无人烟，却是出奇的安静祥和。

　　她心想：“此处距离秉玉甚近，听旁人所言，当是妖物环伺的景象，怎的全无妖气？琉璃铃也全无反应。”

　　肖桃玉又走了一段，竟有三三两两的人采药摘果，神情泰然，她拦下一个背着薪柴的老丈，问道：“老伯，秉玉山下素无人烟，为何今日……？”

　　那老人哈哈笑道：“你是秉玉山的弟子？怕是近来没有下山吧。半月前斩妖队路过时在附近村落歇脚，有个圆脸小姑娘听闻妖物肆虐，民不聊生，便独身一人将此处妖魔尽数降伏，真不愧是秉玉弟子啊……”说着还连连道谢，十分高兴。

　　圆脸姑娘？想来队伍里也只有白露了，她以身证道，果真无愧天下。

　　肖桃玉想到好友有此气魄，心下激荡，半晌道：“荡平魔邪，秉玉职责所在。您不必再谢。”

　　不远处的一道浅蓝色身影掩盖在树林中，偷听到这边交谈，白皙修长的手指轻轻触地，闭目施法，看到了那日的场景。

　　一个秉玉弟子阻拦白露去路，大声叫道：“白露，这里的妖物可不是任务目标，你哪儿都不能去！跟着我们便是！”

　　白露推开那人道：“师姐，此地邪气太重，周围的村民死了多少你们看不到吗？何况秉玉山下，邪祟如此放肆，你让世人如何看待秉玉？！”

　　那人道：“那也不需要你来逞英雄！你如此刚愎自用，谁人不知你心中是怎么想的？你不就是怕你那个朋友肖桃玉下山时被妖怪伤了吗？那我明确告诉你，她平日一声不吭，事事都轮不到她，她不可能下山！何况暮遥说她是个扫……”

　　白露怒道：“说她什么？我说她能下山就能下山！不用你们看不起人！”

　　如玉公子眉睫轻颤，见到如此场景轻轻笑了笑，最后一个画面，是白露淋淋漓漓一身伤，用鲜血为好友开路的感人场面，她虽不是身死在此，也委实重伤耗损战力了。

　　悠悠站起身子，他声线无比悦耳，微含笑意：“看来她永远都想不到，是自己的好友……亲手为自己开了一条畅通无阻的路。”

　　身形一晃，便消失得无影无踪。

　　傍晚时分，肖桃玉都未发现山脚方圆内还有何妖物，心中阵阵惊讶。

　　行至一道小溪附近，她双指微点，从乾坤囊中取出了四相卷拓，缓缓展开，此地图看似空白，实则向上轻抛，会自动浮起，在半空中浮现立体的山河图景，厚重的地图仿若琉璃，其上流水潺潺，青山巍峨，栩栩如生。

　　肖桃玉第一次见如此巧夺天工的法宝，微微睁大了眼。

　　背上的云曦双剑翕动一下，跳出来一剑，在地图上缓缓寻找片刻，剑尖指向了辽东城。

　　她道：“云曦双剑，你是说让我去辽东城寻找浴血石碎片？”

　　剑芒微亮，她心下了然，算是知道去处。放下心来，发觉溪水清澈无比，锦鳞嬉戏甩尾而游，双手捧了些水喝，冰凉沁人心脾，她这才疲惫的微微吐出一口气来。

　　自己给自己拆绷带换药的过程格外痛苦，殊不知正被另一人看了个全貌，那面如冠玉的公子正是方才偷听讲话之人，他虽对伤痕疑惑，却似是不屑的转过头去不肯窥视佳人身躯。

　　几只松鼠疑惑的跑过来眼巴巴看他，他将袖中几个红艳艳的果子摸出来，递给他们，轻声道：“这些给那边的姑娘。”

　　小松鼠不肯动。

　　他又微笑道：“我还会再给你们。”

　　于是，溪边饥肠辘辘又伤痛交加的肖桃玉，莫名其妙被几只松鼠丢下来的果子砸了满怀，一双澄澈如溪水的眸子望着树桠上的小生物，她心中惊喜，道：“多谢。”

　　入口甘甜，胜琼浆玉液。

　　到了夜晚，蝉鸣阵阵，肖桃玉竟忘了这么一回事，夏夜里山下的蚊子都是吸了秉玉灵气的，个头较寻常蚊蝇大了五六倍，着实恶心，被叮一口就肿起个巨大的包，痛痒难耐。

　　以前下了山的暮遥回来便欲哭不能的发着脾气，到处砸东西，后来才知道，是被山下的蚊子叮了……

　　故而，当那些蚊子嗡嗡的围着自己转圈儿，打算寻找机会啃自己时，肖桃玉极其警惕，举着剑砍杀了一阵子。

　　她总觉得这些蚊子会说话：“你们看，这个小弟子白白嫩嫩，吸一口肯定延年益寿。”
　　“小姑娘，我先来好吗？”
　　“别了吧，还是让我先。”

　　奈何她低估了这些生灵的耐力，绵绵不绝恼人至极，她尚未杀妖，不想有辱云曦双剑，便纵身跳上一块巨石，趁着巨蚊追过来时，肖桃玉双手捏诀，划阵打坐，当巨蚊再度凑过来时，都被隔绝在阵法之外。

　　黑暗中隐藏之人轻轻一笑，周身清浅的香气如江南三月的春风，温暖而不容邪祟亵渎，故而蚊蝇不敢近其身。

　　他想：此招虽好，却需全神贯注，一刻不能松懈，且耗费灵力，肖桃玉要是撑了一宿，岂不是要筋疲力尽？

　　他躺在树上撑腮观望，果不其然，时间一久谁都疲惫，肖桃玉本就闭目，看不出是否睡着，可法阵灵光顿时消失证明了主人已酣然入梦。

　　树上公子顿时坐直身子，翻琴置于腿上，在巨蚊一起冲向肖桃玉那一刻，指尖轻拨，一道悠扬琴音传了过去，温柔如水，数十巨蚊却顷刻毙命。

　　蝉鸣依旧有些聒噪，那人缓缓道一声：“要不是我，你就要喂蚊子了。”

　　一夜好梦，翌日清早时，肖桃玉懊恼自己睡去，却发现蚊虫尽死，只当云曦剑气凛冽，它们受不住罢。

　　跪坐溪边洗漱时才想起，昨夜似乎隐约听闻一声琴响……

　　正当疑惑，两道箭风凛冽划过耳畔，钉死两只不甘心的巨蚊，一个背着弓箭的青年蹲在树上嘿嘿笑着，一声调戏般的哨响——

　　“小道姑，往这边儿看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