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黑龙的梦境（下）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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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到底想要什么呢？”
黑龙又梦见了那个瘦小的身形，一个模糊的轮廓，一团说不清是什么的影子。不知从何时起，那个影子就隔三差五反复地在她的梦境里出现，而且总是毫无征兆地，在梦里每个不相干的场景突兀地出现。不过，梦嘛，本来就是莫名其妙的，其中预示的本质性的“天命”，是不能用太循规蹈矩的逻辑来解释的。
所以起初黑龙虽然注意到了影子的存在，并没有急于寻求它蕴含着什么预兆或象征的确切答案，只是留了个心眼，关注着它的现身。
但她不急，影子也没有任何举动。
……没有任何举动。
至少有一两个月了，即使不是在每个梦里出现，默默飘进一个个梦境之地的影子也早就刷够了它的存在感，可它永远都只是站在距黑龙很近的地方，停留，一动不动，就这样静静地呆在那里，什么也不做，直到这个梦境结束。
这天黑龙实在忍不住了，便开口问它。
在梦里，她能够模模糊糊地感知到其中发生的一切，也能做出一定的判断和思考，但真正在梦里行事，即使是梦境的主人也难免受到梦那混沌的规则左右，一切潜在的真实和本质都更容易露出破绽。
就像她也不知道为什么自己会这样问；原来自己是知道，影子是为了讨要什么才来的吗？
可她问出声了，影子依旧没有反应。它似乎真的只是一团没有思维也不存在的影子而已。
黑龙忽然觉得哪里不太对劲。这时影子忽的动了，它伸出一只“手”——那长条形的肢体和身子一样是黑黢黢的，不清不楚的手臂一样的轮廓中流转着奇异的漆黑光泽——递上前一条不知从哪里摸出来的“缎带”，颜色如被影子自身给沾黑了似的很深，但还能看出是紫色的。
那东西甫一入眼，即便是在梦中，黑龙忽然感到一阵强烈的眩晕和绞痛。
［信物］
［是……，那孩子留下的］
［恳求我不要忘记，不要怨恨也不要原谅……的信物］
在不自觉地伸手接过暗紫色“缎带”的刹那，一些清晰的念头和印象潮水般冲垮了她的心墙，她不知为何，突然感到一股无端的悲伤凝成了一只强力的拳头，狠狠地砸了自己一下。
不过，这个“……”，是谁？
黑龙怔怔地凝视着眼前的影子，那团漆黑的躯体如同一只深不可测的漆黑空洞，将她的心神一瞬就给吸了进去。仿佛身上某处的旧伤发作，隐隐作痛，眼前一阵天旋地转，气息慌乱地扫视四周，黑龙惊觉自己正从高空中径直坠向支离破碎的大地。有殷红的花瓣不断自贯穿左翅与躯干连接处的长箭飘出，随着自己的急速下落急速地上升、上升，像要代替自己抵达她没能去到的至高天际，完成一个没能完成的约定，弥补一个永远不可追回的遗憾。
——遗憾？
“……！”
恍惚间她好像喊了什么。越来越接近地面了，坠落的速度陡然变快。越来越接近地面，远离高空了。
龙用余光瞟了瞟下方，贫瘠的高地上东一块西一块的沙漠和不成片的树林，蜿蜒的山脉拔地而起，将原本还有些平坦的地面粗暴地撕裂，像一条巨大的蛇盘踞在下方，高昂起的头颅，正要将天上掉下来的猎物吞掉。这样的景象，和她在遥远的过去与同族们共同编织的梦境里规整而和谐的大地迥然不同。
陌生而支离破碎的大地让她本能的感到恐慌，奋力想要上飞但双翅却不听使唤。被谁夸过很漂亮的金色双瞳直呆呆地瞪着那根贯穿自己左翅根的箭，箭身在惨白的太阳下闪耀着金属的色泽，材质和龙族时代那会儿低级凡生们锻造出的劣质品截然不同。世上最后的一头黑龙竟然要以摔死为终结，她有些自嘲地想着，试着用爪指去扯那根长长的箭管，却惊觉爪尖上缠绕着一根随风向上飘逸着的暗紫色“缎带”。
看到这根松松垮垮地绕在指尖、行将飘走的窄长带子，她的心又是猛然一抽，但旋即只想要捉住它，不要让它再消失了。
——“再”？
来不及深思，黑龙极力地并拢爪子，靠爪指与爪指夹住正要搭顺风车溜走的缎带，但龙爪骨管圆滑，缎带终于在被夹住之前滑落出去，在空中几乎没有逗留，就随着凛冽的寒风向上飘、向上飘了。
“……！”
她听见自己很悲伤地大喊出声，语言却在说出的刹那就被迫粉碎在风的乱流里，她没能听见自己到底喊了什么，只知道失重的一颗心仍在持续徒劳无功的呼唤。
忽的褐色灰色绿色倒灌入眼，五感一花。
再清醒时，能感觉到的所有都黑了下来，被无尽的漆黑笼罩，无尽的漆黑。
“虽然你担心的事还是发生了——”
朦朦胧胧的，她以为自己掉在了水面，只是庞大沉重的身躯没能溅起滔天的水花，散漫在半空中又尽数沾湿了一身细鳞的，只有点点滴滴的遗憾和失落。
“她活成了过去自己也无法理解的模样，一个疯子、恶魔和暴君；这不是她的错，也不是你的，还有前代神使……谁都没有错，一切仅仅是发生了而已。”
深寒紧接着倒灌进肺，在深邃神秘的黑暗中她看到无数一触就破的泡沫包裹着幻梦上浮，继续沉没的自己再一次与它们擦身而过。
“……”
她无声地喃喃，却不知道自己呼唤失败又从未放弃召唤的是谁。
“你不必自责，你为她担心得够多了，你并不欠她什么——已经够了！安心地去休息吧，尽管享受你重获自由的余生；……今后有我，尽管会很艰辛，但我发誓会救她，就像她到底还是救过我，所以你放心……”
理智上，黑龙并不知道对方说的是什么事，谁要拯救谁，发生了什么，她一概不知。但她眼睁睁看着一朵泡沫漂近，撞在她那根缠上过紫色缎带的爪尖四分五裂，朦胧而柔和的金黄光晕幻化成一个熟悉又陌生的少女形象——黑发金眸，和凡间妖精一样尖尖的双耳以及一条覆盖着细鳞的尾巴，不禁幽幽地叹息一声，绞着的心莫名地舒展了。
这好像释怀了什么的奇异心境，黑龙被自己的反应吓到了，怔怔地望着对方。
和她的化形简直一模一样，只是还要稍稍来得年轻些的幻象少女温和地给龙一个浅笑：“你们的世界已经不允许我们说出她的名字了；没关系，就顺其自然，忘记她吧。”
“毕竟，这只是你做过的千万个梦里的其中一个。”
那少女伸出纤纤素手，摸上她左翅的根处，一发寸劲，暗红的血雾裹挟着箭管喷泻而出，顷刻就弥漫了附近整片湛蓝。
少女又对着那伤口一掌击出，掌风带起金黄光波与些微黑紫的光粒，黑龙不觉疼痛，而血雾却如时间倒流般回灌入她的身体。
恍恍惚惚地，黑龙听见有谁在呼唤她，话音由远及近，原来那人叫的不是她的真名，却是一声听来很傻又很亲近的昵称。
从崩塌的梦境里醒来，睁开眼，还不及看清身边呼唤自己的人，不知为何，泪水却率先夺眶而出。
模糊的人影摇曳着清晰，瘦小的孩子一看她睁开眼，又是哭又是笑，两手胡乱地抹眼泪：“小天，小天！……呜、呜，好痛吗？对不起、对不起，呜……”
“你道什么歉？又不是你干的。”
何其熟悉得场景，她从高空坠落，那孩子焦急地赶来，为自己什么也做不到而焦虑不安，撕心裂肺地呼喊着她的名，哭泣，灵力如狂风骤雨，令周围的一切活物都战栗不已。她记得。
——用灵力哭泣？
怎么可能。黑龙扫了一眼身边面庞还稚嫩的、扯着灰扑扑的袖子擦鼻涕的孩子，八九岁的年纪，乍看上去却还如五六岁的幼童一般，体型瘦小到哪怕被她一口吞掉也不会噎着的；更因身后的翅膀拖了后腿，跑还跑不大稳，脑子也笨笨的，谈何过人的灵力天赋。
但瞥向掉在地上的箭管，黑龙眯了眯金瞳。
“箭是你拔.出来的？”
埃诺听到黑龙跟他说话就笑起来，不擦鼻涕了，也不管脸上还残留着脏兮兮的痕迹：“大主人！”
神使来过了，至少这里短时间内是安全的。黑龙又环视一周身边的环境，参天的古木将很高很远的天空围成顶上一个小圈，衬得他们一大一小的身影仿佛掉进了一口很深的井底。
黑龙试着运过一身灵力，比起记忆停留的被影法箭射中的那时，体力和灵力都已经恢复很多了，身上别处也没大异样；又小心地抬抬翅膀，虽然翅根的伤口仍有被拉扯到的酸疼感，但也几乎要愈合了。天色还没暗，只要不是她掉下来昏睡了一整天，说明时间并没有过去多久，哪怕龙的自愈能力很强，伤得那么深这么快就能好得差不多，多半是神使为她施过治愈术。
说来有点奇怪，得知是又被神使救了一次，她第一时间没有感到安心，反而不大高兴。
“她走了多久了？有村民来找过我们吗，你的爸爸妈妈呢？”
提起那个山脚小村的居民，黑龙本能的有点排斥和不安，说出去恐怕会惹人笑话，堂堂上古龙族的末裔，竟会为平凡人类投向自己的看稀奇货的目光感到恐惧。
但这感觉只短短停留了一瞬，印象里好像有谁曾在某个她遭遇不顺的时刻握住她的手将她带离让她恐慌的现场，并给过她温暖的拥抱和劝慰，也是从那时起，自己得知了很多关于那人以及这个现世的真相，从此她开始走出不复可靠的梦境，试着去直接观看这个陌生的世界。
她也有种直觉，很可能上一次旁观自己坠落的，也是那个人。
但……黑龙把下颌搁在草地上，默默调整着自己的灵脉和气息的运作，瞄着一屁股坐在旁边大石头上的小埃诺。小家伙歪着脑袋皱着眉头思考着她给的一连串问题，右手指头放进嘴里津津有味地啃着。
不，绝不是埃诺。
可不是他的话，会是谁呢？帝国的公主吗，还是那个年轻的咒术师，难不成是埃莉希，神使的狂信徒、埃诺的母亲？天啊，她从沉睡中醒来也才三年左右，认识的凡生屈指可数。她只隐约感觉那人应该身份特殊，还是神使身边的什么人，但，以上这些人倒也都和神使有所联系，既符合这条规则又不符合，让她好生奇怪。
还是说，那只是一个梦？她又把梦里发生的事和现实搞起来了。
想到这里黑龙就暗自发笑。上次她在翻早两年所作的笔记时，里面断断续续，东一块西一块的空白和词句让她自己也看不明白，可见早些时候刚脱出封印还半梦半醒的状态之可笑。更好笑的是她看到其中几则记了像是自己帮神使带小孩子的事，她还真去问神使她有没有孩子，结果被神使奇怪地看了一眼。
“什么‘女儿’，你为什么会这么想？”
“呃，我只是感觉有点奇怪，您刚教我现世语言的时候，我还有过写日记的习惯，今天一翻竟然看到有两条说‘帮您带孩子很麻烦’云云，我在想当时记的是不是梦里的事。”
神使沉默了片刻，像习惯性地握紧了戴着手套的右手，但右手中并没有拿任何东西。神使作为擅施咒术的影法师，却没有任何施法的媒介，比如法杖之类的，这起初还错让黑龙高估了现世凡生整体的咒术能力，以为他们都和龙族一样能凭空用语言掌控灵力。
“……不，我从来没有孩子。”神使面色温和但不掩冷淡疏离之意，“你记的是梦境吧，那时候你还很重视通过睡梦回忆龙族的过往，难免梦到些不实的东西。”
这倒也是，神使骨子里是个冷漠的人。尽管对外界凡生她常以浅淡而温和的笑容示人，但私下里，在黑龙的印象里，除了最开始的一段时间，她好像从来没有面对自己笑过。
但黑龙不觉得她是讨厌自己或如何，神使似乎是有意疏离自己，有什么让她感到无法坦然面对自己的缘由，而她也莫名对神使有种抱持怨念的古怪心态，但分明并不讨厌她。
也许是因为神使归根到底是个骗子吧，明明是弑神者却被凡生尊为“神使大人”传颂，龙族作为造物神的杰作，平素最厌打着神主幌子的骗子。尽管神使本没有以“神使”自居的意思，但毕竟还是触了龙的规则，让她发现真相后心里留了个疙瘩，但也并不太讨厌她本人。
因此种种，黑龙和神使相处起来总归有股半尴半尬的距离感，但这距离对于她们两个把孤独和冷漠铭进骨髓的合作者来说，倒也还算自在。
——神使当初顺手救出上古封印中的黑龙，予她寝食和现世知识，相应的，黑龙以协助对方封印恶灵维护现世秩序来报恩。
比如这次中招坠落，起因为帮助神使封印趁着多国开战而作乱凡间的恶灵恶鬼，结果卷入了日渐混乱的时局，为千凰帝国的影法师所伤。这是她第一次光明正大地用原型现于现世，被凡生恐惧围攻并不为怪。
所以假如她以前真也坠落过一次，那次又能是因为什么呢？
“呃、呃，大主人要我们等她……”
被埃诺稚嫩童声拉回深林，黑龙呲了呲牙，似笑非笑。
“埃诺，你还记得你为什么管神使叫‘大主人’么？”
她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浪费时间问这么无聊的问题，但直觉告诉她如今的很多遭际，看似合理正当，深究起来，其中却有不少违和感。
果然，小埃诺傻呆呆地咬着手指盯着她看，没能很快答上来。对他先天不足的小脑瓜而言，刚才理解和思索黑龙给出的一连串几个问题就已经够难了，此刻又半道“插队”来一个问题，他的脑筋没转过弯来。
黑龙看看他不知所措的模样，叹了一口气：“如果你知道的话，先回答这个问题。”
小埃诺继续直愣愣地盯着她看。黑龙本来也不抱希望，反正受凡生对他们尊崇的“济世神使”的称呼有好多种，这个小傻瓜把她叫得再古怪也没什么好稀奇的，她纯粹只是心血来潮随便问问罢了。
又看了一眼天色，虽还亮堂，但云霞已经有些变色，她得早点把小埃诺送回村子的避难所去，神使在圣山脚下张开了一个结界，全村的居民都拖家带口集中到里面躲避前些日子两军的交火。
“是你妈妈带你来……”
“主人的主人就是大主人啊。”
埃诺忽然露出疑惑的眼神，黑龙一呆。小家伙的目光就像在嗔怪黑龙怎么连这也不知道的样子。
“你说的‘主人’是……”
黑龙心里升起一股异样的感觉，先前坠落昏迷过去时她肯定久违地做了什么梦，梦到了什么让她既难过又轻松的事。可是醒来，她一点也不记得梦里发生了些什么，却像吃错药似的胡思乱想了很多，甚至质疑起了早就司空见惯的事情，而违和感就像回应她的猜疑心，竟也越来越强烈似的。
比如此刻，她隐隐感觉自己在期待埃诺说出某个追寻已久的答案，可细想她并没有刻意去追寻过什么答案，只是埃诺说的事她确实也不知道罢了。
那个目光炯炯的小傻瓜挥起两只小手从自己的脖颈比划到胸前，眨巴着可爱纯洁的眼睛，形状和他的爸爸妈妈的一模一样：“大主人脖子上的，‘容器’，黑色的！”
黑龙偏了偏脑袋，思忖了一会儿，恍然大悟。
神使过去戴着一条吊坠，寸步不离，是沉睡着那位堕落为“破坏神”，而被神使杀死了肉身、击散了灵魂的神明大人灵魂核心的封印媒介。埃诺说的，应该就是偶尔因神使收集封印了他散落的灵魂碎片，而暂时以灵体姿态醒来的旧神吧。
只是去年不知什么时候，在她不知道的地方发生她不知道的变故，神使将那枚封印废掉了，因而如今她们多次前往凡间，就是为了把那位旧神的残余灵魂尽数能封印的封印，不能封印的毁灭掉。
可是为什么，看着傻兮兮的小男孩瞪着天真的大眼睛，没心没肺地啃手指头，她心里的某处依旧空落落的呢？
作者有话说
第8章 黑龙的梦境（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