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黑龙的梦境（上）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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世界的历史很漫长，一代代的生灵来了又走，打发着不同的时间，重复着相似的挣扎。
在遥远的过去，上古龙族曾通过梦境描绘世界的模样。黑龙梵可天也是一样。
她琢磨了一下，还是选择用“描绘”的说法，因为这个过程既是观看，是记录，也是创造。梦将一头龙过去的所有经验，不论是现在能主动召唤起的“记忆”，还是潜藏在灵魂深处的角落、只能凭某种不经意的契机才能凑巧回归的印象，以它神秘的运作方式整合在一起。如此超乎了日常感官所能见的有限视野和狭小偏颇的角度，而直接将完整的世界呈现在龙的识海里。
“我族以此骄傲，龙通过做梦掌控了整个世界，我们无所不知，无处不至。我们是‘神’最伟大的造物，我们自然地遵循天道而活，我们……就是命运。”
龙说这话时感到爪指边缘传来一阵湿热，配合上现在对比过去，简直是天大的讽刺的陈述，不禁偏了偏脑袋，仿佛是希望此刻的梦能换一个。但温热的气息只是从爪指一侧转移到了收在身体旁的膜翼上，隔着鳞片她感到有些痒。
无奈，睁开毫无杂质的璀璨金眸，现实的“事实”却和梦境里的并不一致。光秃秃的皮肤软腻的手被披散着长发的女孩双手轻轻托起，尽管与梦里膜拜一般亲吻龙鳞的姿势不同，女孩细吻她指尖的情态也足可算得上虔诚。
“小天、啊，小天……”像是察觉到龙的视线飘落在自己的脸上，女孩也抬起头，天空般的双眼盛着天空般辽阔而看不透的思念，“你是我的命运吗？”
龙偏过脸去。她们所处的是木屋的一间书房，除了一张靠窗的书桌、一把高脚椅和依着整面墙的书柜，房间里只有书，全是书，各种各样的书。她们身边也堆满了书，包括散开来的卷轴和随便扔在地上的石板。
温热的吐息轻拂过发丝，和这个时代的妖怪与人类差异不大的灵活双手捉住女孩探上来的手腕：“阿影，你又没听我的话，明明是你说要听我讲故事。”
“我想了解你，更多的……”
尖尖的耳朵被轻轻咬住，龙不耐地甩了一下身后的尾巴，在草地上铺开的白裙掀起一角，又从光滑的鳞甲上滑落下去。
即使扣住手腕也不能阻止那副看似瘦弱的却执拗的身子黏过来，龙轻叹一声，放开了阿影的手，却转而在女孩也松开了耳朵想换处目标，几乎抱上来之前一个响指掀起金黄的电光，将得寸进尺的小少女弹飞出去。
“不要太过分，阿影。你毕竟不是我的同族，而且，还是个孩子。”
摔在木地板上的小少女手撑在身后坐起来，望着她的表情茫然无措又委屈。
将女孩的情状尽收眼底，叹息缓缓洒落在梦中的一片芳草地。
龙没有把阿影对自己愈见滋长的狂热告诉神使大人，尽管那天晚些时候她有犹豫过，最终还是没有揭发阿影越发“恶劣”的行径。但那天之后，她开始明确地对阿影摆出拒绝的态度，不再允许女孩靠近自己，即使短暂相处也基本上恢复了原形黑龙的姿态，而很少化形成她本来就不大习惯的妖怪的样子。
但遗憾的是，虽然阿影显然十分钟情于她化形后和女孩更相近的柔美姿容，黑龙本体对她的吸引力并不见得就太弱。
山里的气温比山下要低不少，寒冬来得更早，持续的时间也更长。这是黑龙被神使带到山里以来过的第一个冬季，许是也为了避开阿影，她很早就找了一个比较隐蔽也离神使的小屋比较僻远的山洞来冬眠。
龙的寿命很长，他们的一生大多在梦里度过。事实上，就梵可天所知，她的不少同族对现世的兴趣也远比不上对做梦的大。她过去属于族里相对特别的新生代，并不对梦境有特别的偏爱。可是这也带给她要命的麻烦，在现世发动的反叛被父王镇压，随后她就被关进了一个差点再也醒不来的梦里。
直到多少个千年过去了，那位神使在时间停滞了的秘密时空岛上，将被流放在梦里的她发现，并巧妙地唤醒了她将她带回早已不再属于龙族的现世。
在如今这个陌生的世界，龙无论如何也是个老古董了。她和过去她的时代的老古董们一样，更多地习惯于灵魂在梦境里飞翔，躯体则在现世的某个角落窝成一团一动不动。
并不是喜欢睡觉或和低级爬行动物一样不得不冬眠。仅仅是无聊，仅仅是习惯；
在梦里她飞得很高很高。脊背贴着星河，脚爪擦碎云海，俯瞰大地，连绵的山峦和苍翠的深林总是成片地出现，每一处色彩的变化和山河的分布都可见其明显的缘由，世界是完整的统一体，“神主”创造的世界那样美丽，一切都清清楚楚、秩序有条，不容置疑。
这样的世界令她很安心。直到在周身一片空寂的万米高空，身侧忽然贴上一片温暖，异样的重力将她拉回了地面。
“你怎么在这里？”
阿影斜靠着她的鳞片半坐着。对比身躯庞大的龙，外貌与普通人类几乎无异的女孩渺小柔弱得好像能被龙的一爪子捏成泥。
“那你为什么在这里？”女孩反问。
“冬眠。”
鳞片被抚摸着：“这次也要梦见你的同族吗？”
阿影已经知道龙所说的“冬眠”意味着一个长到来春的梦境，和山脚下的溪流边能看到的蛇啊青蛙啊蜥蜴啊之类的小动物是不一样的。
接着是很低的一句嘀咕：“如果我陪在你身边，你也会梦到我么？”
黑龙将眼睛睁开一条缝，像已和山岩融为了一体的身躯没有挪动，只是瞳仁后移将缩在自己侧腹处的小少女纳入视线范围。
阿影没有如往日一样用左黑右白的发带绑起两条发辫，而是披散着长发，也一改平常方便在山里乱跑的短裤短衣的灰扑扑着装，竟然找来了一条白色长裙穿上，看上去连气质都和往日的小鬼头不大一样。
看出女孩有意效仿她化形后的形象，黑龙翕动了一下嘴角，像是无声地叹气。但阿影只看到微微露出的利刃般锋锐的牙齿。
“回去，阿影。你这样会惹你妈妈生气的，你怕她生气的吧？”
搬出妈妈来唬她确实有震慑力。阿影像被冷到了似的猛打了个激灵，但只是抱起手臂继续缩在龙的身边。
“……可是，我想和小天你一起睡觉。”
湛蓝的眸子闪烁着很真诚也很单纯的期待。龙沉默地闭上了眼睛。
阿影低下头，小小声有点委屈地问：“不行吗？”
“我就在这里，用原形冬眠，不打扰神使隐居了。”言下之意她不打算化形和平常一样去神使的木屋陪阿影，拒绝了阿影“一起睡觉”的请求。
“那我就陪你在这里好不好？呃、我会安安静静的，不会打扰你，这样行不行？”
“你回去吧，阿影。”龙再次睁开眼，比阿影拳头还大的金光灿烂现出某种威压感，“从明天起，要是让我发现你再来‘打扰我冬眠’，我会把一切都告诉神使。”
阿影不说话了。虽然她对很多事都还没有特别清晰的认知，但体内的那些七零八落的灵魂残片已不止一次的暗示过她：她对小天的感情和想要了解她的渴望，以及不自觉对她的接触，恐怕已经僭越了妈妈定下的规矩。
直觉警告她和黑龙的很多亲近之举必须避开妈妈悄悄做。也幸好黑龙虽然能稳定自如地化形，却更喜欢用原形的身姿在瀑布下乘凉、在天空中盘旋、在山谷中呼啸，以及，找一处或开阔或温暖的地方悠闲地做梦。在梦里回到过去，重复那不灭的光辉的历史，属于伟大的龙族的时代，她的时代。
黑龙喜欢孤独是因为习惯和，她只能在默默编织的梦境里回到自己同族还在的世界。
她已经是世上最后的黑龙了。
女孩的亲近和讨好，并不能减少她的寂寞，反而只会让她被陌生感冲走，不知所措，更感到自己已经不属于这个世界的格格不入。她只想通过自己的梦境旁观这个世界，远离它，保存自己族群最后的完整性纯洁性，她只想在梦境里独自舔舐再也无法痊愈的伤。
但是阿影不明白。她喜欢悄悄跟着黑龙在山里转悠、歇息，本来早已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一草一木全都因这只神秘、古老而美丽的巨兽变得不同。
和龙不同，阿影不通过梦境描绘整体的世界，她用灵力“感受”周围的事物。
在妈妈用神杖劈开了贯通时空的门，将黑龙带回山上来的那天，阿影初次见到黑龙的时候，就被这直接从远古时代打捞上来的奇伟造物震撼到了。
她简直说不清最让她惊喜的是那优美蜿蜒的流线型躯体曲线，还是形状圆润、排布规律、晶体般瑰丽而坚不可摧的细鳞；是比迄今她所见过任何一颗星辰都要璀璨闪耀且毫无杂质的黄金色龙睛，还是那尖利的爪牙和柔韧的尾部，每一寸细节都低调地炫耀着强大；又或是展开能遮住一大片天的有力双翼，那么雄伟又那么轻盈，堪称妙绝……
还有那极其深厚强大的灵力，闪烁着与龙瞳一样漂亮的金黄光芒，天啊——真是美极了！
在阿影眼里，龙可真是没有一处不美丽的。后者化形后那副在凡间生灵中可谓是绝色的美貌，凑近了嗅上去还有香香的气息，无疑是对她准确判断的映证。
就像阿影不懂龙更乐意将自己关在梦境之地，龙也不理解，阿影在第一次见面时就断定了她是她真正的“同类”，以及她那几乎是发自本能对她具有的向往与敬爱。
那是一种和她对妈妈的完全不同的亲近感，既让她比任何时候更清楚彼此的不同，又令她莫名热切地渴望接触对方、了解对方。艳羡和欣赏她的气势磅礴与完整美丽，也希求主动地去索求她、拥吻她，保持自己独立部分地与她融合……
龙答应恩人的委托在后者离山时照看女孩，那些被有意无意纵容的亲昵来往，则是为本来就燃起了的火焰再添上一大把干柴。
“那今天可以让我在你身边再待一会儿么？”
所以时至如今，她才不会随便被吓退，反而转动脑筋破译龙在半梦半醒间含糊的潜台词。
黑龙动了下嘴，齿间一张一合，白汽弥散在冻僵了的空气里。
女孩见状换了个姿势，自然地张开两手臂垂下，将自己整个背部摊开在龙团起身体形成的腹侧腰窝里，眨眨眼，笑得很甜：“谢谢，小天，你真好。”
黑龙沉默，她明明什么都没说。
阿影正对着山洞口，她注视着一朵朵白色圆片从褐黄的洞岩壁后东飘飘西转转，悠悠哉哉地落下来。雪花们对第一次接触的近地面的空气与山林的景色保持着新生儿的好奇，散发出细弱而纯净的自然灵力，阿影觉得很有趣。
“小天？”她轻轻呼唤身后靠着的庞然大物。
“嗯，我在。”
“你睡了吗？”
龙仍旧沉默，一动不动闭着双目，像座巍峨肃穆的小山。但脊背贴着鳞片，阿影感受得到每一下平缓而厚重的呼吸起伏。
“外面下雪了呀。”
她将自己的呼吸节奏调整得与身后的巨兽同步，呼——吸——
呼——吸——
“嗯。”龙懒懒地发出一个鼻音，她已经踏入梦里了。这是一个冰天雪地却并不令她寒冷欲逃的梦境世界。
周围的一切都变得静谧祥和，雪花下落的速度好像更加缓慢恣意，冷空气接近死亡的流动将体内总是没来由焦躁的灵力乱流安抚下来。
氛围太令人安心了。阿影也闭上眼，更清楚地感受着自己的心跳呼吸和灵力的运动与黑龙的相连，仿佛成为一个整体，就像她梦里的世界。这氛围太让她安心了。
“陪我聊天好吗？”
龙依旧没有很快作答，顿了一会儿才回道：“不好。我睡了。”
阿影心跳一乱，满足地偷笑了两声。
“小天喜欢下雪吗？”
龙没有回答。
“我喜欢雪天。据说我诞生的那天山里就下了雪；和妈妈作约定的那时也是风雪交加的呢……而且下了雪以后的山林很好看很好玩。雪踩上去冰冰凉凉的，软软的，灵力也很干净；什么都是白的，很漂亮，很清爽，很安心，也很孤独……”
“不喜欢也不讨厌。”龙忽然说，“下大雪意味着弱小的低级生物会冻死一批，而来年的作物常常会长得更好。在龙族，雪预示着有恶行将被掩盖，但是良善的秩序也会到来，最多是天命的预兆罢了。”
阿影睁开眼，笑起来：“原来还能这样理解雪啊。”
龙不搭腔。
过了一会儿，腹侧的一角忽然一空，不久她又感到颈侧没征兆地贴上一片冰凉。在梦境的冰原上，她好像看到有同伴拨弄着一块碎冰，开玩笑似的把冰挨上来作弄她，而她睁开眼弹弹翅膀拍开对方，同伴变成了小少女的模样。
现实里，阿影走到山洞前，鞠起了一小捧雪在手心瞧了瞧，雪花慢慢融化成水滴的样子让她起了点恶作剧的心思，便回身将一抔雪平抹在龙颈的几片鳞上，把黑的刷上一角白的。见黑龙依然没有什么反应，她突地心念一动，双膝着地跪在地上，将唇轻轻贴上，隔着那抹白雪，默默地吻了吻黑龙。
晦暗的太阳斜拉进山洞的光，汇集在阿影的脚下歪歪扭扭地显出一团和小少女纤瘦的身形相比，过长过大的诡谲阴影来。不知是不是和龙贴身的影子相交，竟是狰狞粗犷而破碎得犹如半副巨龙的骷髅骨架。
“阿影，你到底喜欢我的什么……你到底想要什么呢？”
冰雪中，巨龙倏尔升空，只一眨眼的瞬间就将那个女孩的身影丢在了万里冰原中心，从高空俯瞰，在白茫茫绵延不绝的世界图景当中，那个女孩仅仅是个渺小得几乎看不见的小小黑点罢了。
作者有话说
第6章 黑龙的梦境（上）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