晋江文学城
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5、秦芝的炖锅(下) ...

  •   “司家人无论何时都要昂首挺胸!”

      仿佛听见老爷子的高喝,秦芝抹去脸颊上伤口的血渍站起身,失血和突然站起的动作让她有一瞬眩晕,但她坚决地抓紧了手中的雷火铳——这是由她自己改造的影法武器,使用者只要注入很少的灵力就能发射与中阶影法“雷火”效果相差无几的灵力炮——并挺直上身高昂起头颅。

      这个动作恰使现在伤痕累累的她,与在不合时宜的、盘旋脑海的回忆中浮现的那个孱弱年幼的自己形象重合。那时幼小的她下了极大的决心,用尽了全部的勇气,却不及被表现得冷漠的爷爷吼过后的委屈点燃的冲动,就是那股野蛮原始的激情促使她将还摆满炖锅和餐具的矮桌,对爷爷、家族和自己的命运浑浑噩噩的反叛自此而起。

      抬头仰视悬在前上方半空中的对手,完全展开的白翼一下又一下平缓地扇动,不时将主人身后的白日遮去,让主人逆光的脸时而在阴影里清晰,时而溶入耀眼的阳光无法分辨。

      “呵,不过,我早就不是司家人了。”

      察觉到她的对手,没记错似乎是个贺家旁系的后裔,居高临下看她的目光带着笑意,她本该不爽到极点,但身上留下的浅伤和手中金属坚实的触感,令她反扬起讽刺的笑。

      仿佛心情很好似的,秦芝瞟了一眼手背蹭上的殷红血渍,余光扫过环形的赛场外座无虚席的二十来层观众看台,层层环绕的俯看视线连接成铜墙铁壁,像高高锅壁围拢着浮沉挣扎的场中选手。风将前排羽化人贵族观众的谈笑声送至耳畔。

      “飞都做不到复念何为?早点投降吧!我还等着看幻羽学生会长秒杀影法司的家伙呢。”
      “贺副会长的灵器真的是火焰枪!太帅了!”
      “这根本是单方面碾压嘛!”
      “原来还能自制影法武器带上场?呃,虽然规则是没说不能用影法武器替代灵器……钻空子什么的,不厚道吧?”
      “……”

      乱七八糟的声音混杂在一起,她只知道在身份高贵的观众眼里自己什么都可以是,唯独算不上一个战士。真吵。果然,烂肉不管躺在哪,嗡嗡叫的苍蝇总会扎堆赶来。

      不过没关系,她会让这些高高在上的家伙看到她自己的力量。

      只见那逆光人形双手转动长.枪,带起团团火红的灵力光流,如火焰般悬空燃烧,很快飞散开去在周围布满。观众席爆发出层层喧哗。尽管距离远而环境声音嘈杂,秦芝听不见,但她确定对手在咏唱某种咒文,脑中立刻搜刮学习过的理论知识,推测对方所使用的是什么术式。

      漫天的火球组成了巨大的火网,那羽化人停止转枪,改将其垂直地面倒提,做一个向下戳的动作,瞬间那片天网开始坍塌,宛如一场盛大的流星雨。

      冷静点,只是看起来吓人。

      被惯性留在原地的几根发丝被热焰一擦即化。秦芝踩着灵活的步伐,左躲右闪,高举铳管斜朝头顶连续开火,几簇烟火或远在高空或近在一拳外的距离炸开,使她不时被余波刺激得闭眼侧头、扑跃到一旁,不及起身仍向空中不断开火。

      “咚!”“轰!”触地的爆炸激起了滚滚黑灰烟尘,秦芝一路连跑带扑又带滑地逃到隔绝观众席的围墙下,浓烟几乎紧咬着她扫了过来。

      底下几层的观众也被涌上来的烟尘呛到,纷纷捂住口鼻,或用手扇去烟雾。

      秦芝一手捂着口鼻,另一手熟练地摸进背包下部的小兜,抓出根食指长的小棍掷在地上,小东西磕在地上翻了俩跟头溜达一圈,“嗞——”水汽也向着半空喷了一圈。再扇扇手,蒙在周身和顶上的雾气转眼消散许多。

      “咳咳。”秦芝透过已遮不住视线的薄雾去看天空,灰蒙蒙的天空上,此时已复归宁静,空若无物。

      空若无物。

      瞳孔一缩,垂在脸侧的发丝摇曳得厉害,秦芝随即将两指探进就在手边的裤兜,猛然一个跃起回身,顺手将一支“口红”抽出向前扔去。一道劲风扑袭而来,小型银色管状物在空中划过一道弧线,棕红激光骤然自管口处迸射,如一柄利剑劈向提□□来的暗杀者。

      “锵!”

      趁那位贺姓参选者挑枪撞开那支灵力光短剑的当儿,秦芝急从背包后兜里抽出把匕首来。而刚把刃转向前方,那缭绕着“烈火”的闪亮枪尖就挨至眼前,手中短刃堪堪与之相接。

      手腕因力量的集中而微微发抖,利刃相撞的那刻,秦芝就意识到单论力量她完全不是眼前此人的对手,不论是体能力气还是对方旺盛灵力的威压。事实也如此,匕首只压制了对方大约一秒就被枪杆作势挑开,枪尖随之刺来胸前——

      御祭司选拔的复赛采用擂台赛机制,形式脱胎于羽化人古老的武斗赛会传统。过去羽化人作为特殊领域“空之大陆”的霸主,历史上有一段时间最高首领“凰子”是由自愿参与竞争的各部落权贵家族的子弟进行武斗决战,胜者为王。在古早的武斗赛会,战斗常常是不见血、不要命就不结束的。等到后来兰家势力坐大,改建起统一的子承父业的帝制王朝后,武斗赛会一度废除,直到要选拔服务皇族的大祭司也为制衡神权,将类似的赛会移作祭司选拔用。

      “破坏神”彻底击碎了旧历世界的秩序,也促使“空之大陆”坍塌加速后,羽化人打着回归祖先故乡的旗号集体降临现世侵占了东洲大陆。随着千凰帝国的建立,羽化人带给伤痕累累的东洲原住民的除了强调“凰羽”贵族和“下陆民”贱民的种族隔离律法体制,还有尽管不愿接受却已潜移默化在民间的外来文化与意识形态。

      比如高耸入云的塔建筑,比如华丽宽松的袍服服饰,比如羽化人喜爱的传统美食炖锅。

      比如,哪怕是一些资方属于影法司的影法学校的热血学生,或是也皈依了教会、憎恶帝国的下陆民影法师,在这个环形赛场观众席上坐着的,即便平日里胆子小得连飞虫也不敢拍,没有一个对选拔大赛败者可能会死这件事有介意的。

      哦,这一届还是有的。看台上,幻羽学院的小观众堆里,用一黑一白的发带分别在脑后两侧绑着长辫的少女不同于身边同学的兴奋或焦急,没什么表情地端坐着,看上去冷静到有些与狂热的气氛格格不入。

      其实她很迷茫。

      这就是你相信能改变帝国的途径?

      “铛!”

      对手势在必得的暗笑一僵。只见匕首在纤纤手中转了个向再度劈下,又因拇指碰到其末端藏着的机关,白刃上电光火花顿时闪亮。

      灵力相撞,刹那间激荡起余波,风刮得秦芝几乎睁不开眼,近在咫尺的对手也是一样。和刚才的情况并无二致,对手的力量瞬间通过枪杆涌上来,一个看似轻巧的挑枪动作却震得秦芝手臂发麻,猛地一抖,好像匕首也差点掉了。

      但也和刚才一样,秦芝立刻划开短刃,往侧方一个闪身,让对方的□□了空.似给对方可乘之机袭来的同时,她却趁机将短刃在手中斜转方向,后跳半步,在枪尖几乎挨到颈侧的瞬间,匕首再度斜擦着枪尖,抵住了枪前进的轨迹。

      附着“雷火”的匕首好歹能靠爆发力压住对方的灵器一瞬,对灵力和力气都处于弱势的秦芝来说,近身战能取胜的可能性只能赌在化掉对手的劲力拖一会儿时间,找准机会再用包里的某样杀手锏出其不意击倒对方了。

      受经营影法道具买卖的秦老板指导和支持,用所学理论知识和自己的才智设计改装的影法武器,这才是她的力量。

      和那个在她诞生之前,就已是头笨重庞然的垂老怪物的司家没有任何关系。

      周围的烟雾已经散得差不多了。观众们看到先前“斗法”的碾压局面一变成为白刃相接的近身缠斗,而且那个看上去根本不能飞的少女竟还能见招拆招,与贺家那位被寄予厚望的还能基本相持,有些就是爱看热闹的,甚至还叫起了“好!这才有点看头”云云。

      但实际上节节后退的秦芝显然远无法将不利局势顷刻扭转,再次喧哗起来的观众群不过是对她的负隅顽抗进行施舍性的褒奖,秦芝很清楚这点。

      ——差不多了,是时候结束这场漫长的战斗了。

      场中两人此刻都是这样想。

      对方正打算拉开距离,秦芝突然偏转刃锋,擦过枪尖,向左虚幌一下,一个附身让枪空划过上方,同时转而扑地一脚扫对方下盘。按在地上的刀刃斜上,划破松垮的背包着地的下侧部,看上去像是半透明塑料做成的三个小球就掉了出来,在平地上溜溜地滚,转眼就滚到了脚下。

      脚尖无意识地踢蹭到了小小球体,阿影才发现原来刚才没用筷子夹稳的肉丸就掉在了自己脚边,附身将其捡起。餐桌上的话题就这样暂时中断了。

      把抓起的肉丸随意地搁在碟子旁,背景音的炖锅沸腾声咕噜噜地响,阿影忽然有点希望自己再掉几个丸子,这样话题就可以自然而然地继续断下去。

      但是捡肉丸只是暂时插曲,她终归要抬头起来的,把筷子伸向桌子中心那只圆形的锅,在夹起菜的时候抬头与对面的人“不经意”地对视——被对方凝视。

      可为什么呢?阿影不喜欢吃炖锅的菜。说白了,她根本就不爱吃熟食;于她,活物的鲜血或新鲜的果蔬,只有这些绝对新鲜的、还凝固着生命力的食物才能带给她甘美的滋味。每次不得不咽下煮熟了的灰白色肉片或墨绿的菜叶,腹中的饥饿感却总是一边被暂时地粗暴填满,一边又激起十分强烈的空虚感与饥饿感。

      抬头。这时候抬头她能与谁的目光相触呢?她妈妈那对异色的、与凡间或山里的风霜毫无干系的眼眸,或是秦芝那双虽不及埃莉希姐姐的色彩明丽,却与后者的不论是瞳孔形状还是其中被拙劣的伪装压抑着的东西,别无二致的眼睛。

      不论是哪双眼睛的貌似冰冷,却又灼热得要将她点燃的目光,她都本能地想要避开。

      “阿影,你去上学吧。记得不要让别人看出你不是人类也不是妖怪,绝对不能出风头。当然,也不要完全相信凡间的任何人。只要稍微见识一下凡间是什么样就够了。”

      “阿影,你真的不考虑去参加御祭司选拔赛吗?”

      妈妈戴上了单眼罩遮住那只铂金色的异样左眼,剩下那只人类的右眼暴露在外,仿佛这样扫过来的视线就变得纯然柔和无害:“我也有点不安,不过你是应该去外面看看。毕竟你要守护这个世界的平衡和秩序。”

      秦芝微敛目光,仿佛这样她压抑已久的炽烈的渴望就不会泄露:“你是个天才,说真的,我觉得你的实力是很有可能打败学生会号称‘十英杰’那几个的……呃,你要实在没打算就罢了,毕竟参加选拔还有点危险。”

      火舌嗞嗞地舔着锅底,食材原有的色泽不知不觉间被剥去,刷上了正盯着锅里虎视眈眈的食客们,判定所需要的色彩。

      阿影一如既往地沉默在身体里暗涌的灵力风暴中,却已看懂了她们的目光。

      好饿。无法满足的饥饿正叫嚣。

      目光依旧灼灼,三个落在脚边的球体随着秦芝按下皮带上挂着的一串“钥匙”上藏着的遥控按钮,几道闪耀的棕红色灵力光骤然从三个球体里激射而出,从不同角度发出,交汇在正要退的对手头顶上方形成一只光束的椎体牢笼。

      秦芝一个后空翻起身,接着继续快速后退,与身陷轰雷阵围困的对手拉开距离。

      “轰——”

      刺眼强光乱射,夸张的震响让脚下的地面似乎都抖了抖。观众席沉滞了一瞬,旋即爆发出堪比之前对手在天上施术构造火团天网时的声浪。

      完整的轰雷阵是高阶影法咒术,如果施术者有足够的时间完整咏唱咒文,有足够的材料和机会布置阵法,甚至可以将引入阵法陷阱的军队瞬间灭掉一个师,人都来不及反应的那种。

      秦芝此举算和轰雷阵一个原理的低配版。改制了的市面上储存灵力用的球体装置只有三个,虽然数量和准备好的简易术法都和她本身有点先天不足的灵力量相适应,但必定不可能达到只有高级影法术士才能完成的效果,不过,要被困其间的一个人灰飞烟灭也已绰绰有余了。

      剧烈爆炸带起了周围灵力的乱流,一时平地如被风暴席卷,而风暴之下则是绝对的宁静。

      耳边充斥着观众席传来的哗然和风声呼啸,秦芝内心比风暴喊得疯狂:看吧!我就知道我可以做到!——现在早已不是过去那个只有羽化人、血统出身,或灵力天赋决定一切的时代了!羽化人贵族不肯睁开眼看的东西,我就偏要你们好好看看!

      和司家没关系,这场胜利只属于她——秦芝,不是司兰芝。

      手臂遮挡住脸,等着余波散去,她正想着接下来只等裁判宣布比赛结束了……一道火光却毫无征兆地喷射而来。

      “怎么会?!”

      由于被打了个措手不及,秦芝躲得勉强且狼狈。“火焰”流弹不只一发,左躲右闪,依然不慎被一道击在脚边的乱流激起的余波炸倒在地。

      手撑着地面,刚要爬起的动作转眼又被一发掉在前方不及一步距离的火弹打断,溅起的石块碎片打中了她的前额,灵力余波将她整个人给掀翻了,重重地在地上滚了两圈,其间背包的一条肩带断了,包欲断还连地甩在地上,和她的人一样瘫软无力。

      她听到自己好像低呼了一声,接着眼前一黑,额前一辣,有温热殷红淌下来。

      一道细些的灵力光斜擦过松松垮垮也破烂不堪的背包,“呲啦”一声就被开了道到底的口子,剩下寥寥无几的四五个小玩意儿掉了一地。又是几道细小的光箭闪过,这些小东西转眼炸的炸,碎的碎。

      “不能飞是硬伤啊。但到了这个地步,你倒让我刮目相看了,以前还以为你只是个爱逃课的不良少女。”以长.枪指着对手的贺姓选手稍稍下落在距秦芝不远的半空,“投降吧,现在你已经没胜算了,再浪费时间也毫无意义,早投降也能少受点伤。”

      这算什么?你是在怜悯我么,还是嘲笑?秦芝听见自己“呵”地冷笑了一声,心脏嗵嗵跳得很沉很快。

      按规则,被打倒在地的选手如十秒内不能做出还能继续战斗的表现,裁判将宣布其落败,比赛结束。但棕红色细如针的灵力光不给裁判多数几秒的机会,随着主人的疲惫抬手聚焦,径直射向半空中依旧精神抖擞的对手。

      贺氏不需要动灵器,左手捏出灵力一挥,就将那空有气势的细弱光针给挥散了。

      “你应该很清楚吧?你那些自制的影法武器花样确实让人惊艳,不过最多也就到此为止了,不能飞就是硬伤。再耗时间也没意思,投降吧,让我也多休息会儿。”

      ——只能踏在地面上的你,终究没法重创能够飞翔的我。

      贺氏看着显然没有把话听进去的秦芝叹了口气。

      虽然有些残忍,但这就是现实。羽化人能在短短十年不到的时间侵占去几乎整个东洲,除了前脚刚被消灭的“破坏神”带给本土妖怪人类居民的阴影未消,东洲尚为一片废墟乱地,帝国百年国运正盛,当然也靠的是羽化人本身足够强大。

      尽管影法司设立的顶尖高手八席大祭司里现今只有一位羽化人,说明种族差距并不是那么绝对的,但和羽化人的一对一决斗没有灵器更不能飞,体质同平凡人类都差不多的家伙,想击落一个擅长攻击性咒术和飞翔的羽化人大家族子弟——而且也在精英学校修习影法,也正儿八经凭本事考取了影法司的高级影法师执照的顶级优等生——实在过于痴人说梦了。

      很可惜,仿佛意识不到这现实差距一样,秦芝依然挣扎着、踉跄着,摇摇晃晃的,想要站起来。

      她太想赢了。尽管所有站到这个赛场上的人,不论是来自什么精英学校、贵族家庭,还是个别的那些和她的想法类似,燃着一腔热血试图打破羽化人传统的妖怪或人类精英影法师,都有着各自为之力战拼搏的强烈愿望。

      孤注一掷。一个荒诞不经的谎言在心底重复千百遍也能将自己说得坚定不移,何况这个愿望凝结了她从父亲乃至祖父那里传递下来的不甘和挫败感。过去的每一天那些想要报复回去所有自己的、父亲的、家族的不幸与失败,点点滴滴的绝望都沉淀在“赢下这场比赛给所有人看的”海岸。经年以来,当她站上这梦寐以求也恐惧不已的赛场,脚下踩着的土壤早已属于执念所构筑的奇崛礁石,眼前身后都仅容一步:迈出这步,等待她的便是噬人的深海。

      仿佛她至此的所有挣扎和忍辱负重就是为了这场比赛;仿佛只要做了这赢家,她那从出生前就已被注定铭刻的耻辱和失败全都能被一笔勾销、洗刷殆尽;仿佛只要击落了眼前的羽化人,她秦芝才能顶天立地、堂堂正正地生活在这个国家这片大陆上。

      已经不可能不战斗到底了。贺氏很聪明,但到底想象不到也理解不了眼前伤痕累累依然强撑着站起来,抬起头来的少女那视死如归的眼神意味着什么。

      不能飞翔是硬伤,是原罪。

      萎缩残疾的右翅是身为羽化人的父亲和作为普通人类的母亲私自结合的见证。这么多年来,在司家也待过几年,自己的身份可谓是遭千夫所指,如果说她一点也没有怨念也是说谎。因为这片残翼,她在羽化人中是个笑话,而普通人类也绝不会将她视作自己族类的。

      惨白的太阳,那么刺眼。踩在大地上的高个再高,在天空面前也是那么的、那么的渺小。

      “……可以的话,其实我也想飞一次啊。”

      秦芝抬头,向着逆光悬空的羽化人露出疲惫异常的笑容。

      好像又回到了比赛刚开始不久的时刻,她吃瘪之后坚定地抬头,对方就半遮在太阳之前,多像某种象征啊——羽化人是凤凰的后裔,是太阳的守护者,只有飞翔着的人才配沐浴第一缕阳光。

      其实一切从来都是一样的,不是吗?到最后,她还是回到了原点。其实她一开始就不可能逃离自己的起点,她始终是司家的女儿,不管多么想要否定,血脉也好、命运也好,身体都不会说谎。

      贺氏还想再劝她一次投降,但下一刻,她石破天惊的举动引爆了全场。

      秦芝扯下了自己的羽毛型发卡,将剩下不多的灵力注入进去,洁白的发卡微微发出棕红的暗光,接着双脚的短靴底部也开始发光。

      最后一丝灵力在衬衫背后划开了条口子,一直藏在背后的双翼呼地打开,完整的左翼和萎缩畸形小了整整一圈的右翅,轮廓看上去就像把成年老鹰的半边与小鸡仔的半边硬生生缝合在一起,连地上的阴影都十分滑稽,可羽毛的色泽是一样纯洁的白。

      眼看着对手表情一僵,在短暂的犹豫后再度上升拉开距离,耳听着观众席爆炸似的鼎沸喧哗,她扯了扯嘴角。

      这是作为“秦芝”她第一次在他人面前展露自己的羽翼,也很可能是最后一次。

      秦芝像只小鸡似的向前跌跌撞撞地连跑带跳几步,左翼不熟练地拍动两下,埋在靴底的灵-火转换喷射装置启动,最后的下蹲一跃,在灵火推动和展开的羽翼帮助下,以直冲云霄的气势向羽化人、向太阳飞去。

      凛冽的风揉过缭乱的发丝,拂过沾着血污横着伤口的面庞,擦过轻和如云的羽翼。原来飞起来是这样的感觉。

      太阳从一个小圆点渐渐放大,有片刻给她近在咫尺的错觉,不由自主地伸出手去,却又像一只白茫茫危险的空洞,在拒斥和吸引之间要将她撕扯得粉碎,而寒冷如潮要将她淹没。

      所幸热度随之而来,炽烈的光芒在她扯下腰间钥匙串的瞬间四溢,将她全身一起打捞出来。被那彻骨的温暖拥抱的刹那,秦芝忽然想起了很幼小的时候被妈妈抱在腿上吃小肉丸的画面,好像世上再没有比那时候和这一刻所感到的温暖更令她幸福的了。

      空中的爆炸和坠落的“流星”让阿影恍惚间回到了去年的某个时刻。彼时她就那样眼看着伟大的古老存在从天际急速下坠,尾与翼末端的鳞片燃着耀眼的火焰,在天空中固执地留下属于她自己的轨迹。

      今时与那刻叠合。她至始至终是个局外人。

      阿影呆呆地环视一圈,身边的人们都抬着头看这场始料未及的坠落。演出到了尾声,这新颖的谢幕方式倒令口味刁钻了的老牌观众们也感到满意,闹声不比结局已注定的升空减弱。

      秦芝会死的。哪怕没有被她自己的近身炸弹或贺泊歌的焰型灵波炸残烧伤,光从那么高的空中摔下来也必死无疑。

      她不想秦芝死。尽管对于后者自身,这震撼全场的壮丽的坠落可以说是蓄谋已久,也是对她自己来说心甘情愿的结局。

      在每个突然意识到失败的可能性远比成功的多的脆弱时刻,她设想过无数次这样的收场。

      “什么时候你才能接受我……我才能帮助你、保护你,得到你的认可?不是作为需要被照看的小孩子,或是妈妈说的那种……‘重要的工具’?”

      “我也不知道;也许,会在你能自己主动地选择升空或坠落的时候,阿影。”

      她向黑色巨龙伸出的手,被或狂暴或无法预测轨迹的闪烁灵力交织成的乱流风暴淹没。

      那时遗憾地落下的手,这时稳当地接住了坠落的少女,往昔狂乱的灵力如身躯庞大而性格温驯的狼犬,听从于她的意志舔舐着半身都被烧伤的少女模糊的血肉,狰狞骇目的伤在黑紫色的灵力光流中立即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愈合着。

      “啊……阿、影?”碎不成声的呼唤,换回脸颊上的一抹湿热。

      香甜的血味充盈鼻腔,每一缕都控诉着她的饥饿,阿影索性顺从压抑许久的食欲低头,舔去秦芝脸上的血渍。

      观众席间爆发出山呼海啸般的掌声和喧哗声。秦芝视线被血糊住,虽然看不见却也大概知道发生了什么,拼命动了动手指想要拉扯阿影的衣袖,但却连触觉也不清不楚。

      “没事,这是我自愿的。”阿影看到她的手指弹动了一下,心领神会地安抚道,然后轻轻将怀中重伤的少女平放在地上。

      “但很抱歉,这注定是场没有赢家的比赛了。”

      湛蓝澄澈的目光微敛,阿影坐在炖锅前,面对着虽然几次自己也主动转移话题,却还是绕回了御祭司选拔大赛,给她解释赛制规则的秦芝,扬起嘴角,淡淡地笑了笑。

      “我知道,在复赛及决赛的决斗战期间,如果观众在其中一方落败时翻过围栏的话,会被视作加入比赛对吧?”

      “啊、嗯。”秦芝夹了朵菌菇放进嘴里,嚼了嚼,“你知道得还蛮清楚嘛。不过这种事情从来没有发生过,毕竟能闯入复赛及以上的都不简单,如果是想趁人之危,守擂那方状态不好的话也会先被安排下去休息,正式比赛会推迟。这项规则根本就是虚设,也没有笨蛋会自找麻烦绕这种会被崇尚‘堂堂正正’的羽化人看扁的弯子。”

      “对不起。我只是想保护我的朋友。”

      至于你们无聊冗长又残酷的赛制规则,或你们的“远大理想”和“无上荣耀”,我没有兴趣。

      阿影站起身来,在一道火焰猛扑而来时,随手一抬,抓住了那道火红,旋即火红倏尔变为夹杂着一点棕红光屑的黑紫灵力光。

      观众席沉寂或是沸腾,对阿影来说都若无物。只是介于身边的灵力流乱七八糟,她觉得很吵闹。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5章 秦芝的炖锅(下)

  • 昵称:
  • 评分: 2分|鲜花一捧 1分|一朵小花 0分|交流灌水 0分|别字捉虫 -1分|一块小砖 -2分|砖头一堆
  • 内容:
  •             注:1.评论时输入br/即可换行分段。
  •                 2.发布负分评论消耗的月石并不会给作者。
  •             查看评论规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