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秦芝的炖锅（中）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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锅里起起伏伏的菜叶豆芽和菌菇像溺水挣扎的人那样无助，但飘在冒泡的面上旋转、歪曲的形态看上去又有些滑稽。炖锅自顾自“咕噜噜”地发响，它是这张桌面舞台上绝对的独唱主角。
年幼的女孩拧着眉头，露出苦大仇深似的表情，和一身宽大的袍服、身后收不起的萎缩畸形右翅，及那张还留着婴儿肥的脸颊配起来却显得做作可笑。她时不时抬眼瞟瞟坐在对面的老人，层层华服簇拥着瘦削高挑的骨架，使那副细看已似枯槁的形容，在仰视中竟给她山一样的威压。
老人放平的眉眼只淡漠地扫过来，似乎停滞在炖锅和她之间。偶尔不经意地余光与她瞪过来的视线相触，依然不改其冷漠，令以为自己表达出最强烈的抗议的女孩怒意更盛。
她不傻，她知道自己的愤恨于她自身早已在骨血里沸腾，而对于隔岸观火的老人家，那自顾自沸腾的不过是闷在炖锅里沉浮的肉菜，久了自然会炖烂，吃进肚子里去或同隔夜冷饭一起倒掉；或者如升腾、氤氲、别扭着的水汽，看上去白茫茫一片张牙舞爪，却还不如幻象来得实在。
“抬头挺胸，腰直起来！”
蓦地，那具苍老的躯干里猛然爆发出如雷的震响，渺小孱弱的羽翼抖了又抖。
“我司家在人前怎容有不风光的时候！皇家是太阳，我司家人就是那太阳赐给地上的光！给我记住，身为司家人，你就是跪着也要昂首挺胸！”
她攥紧放在规矩并拢的大腿上的双拳，起初的惊恐被满肚子无处发泄的不甘掩盖，烈火着风更盛，不由得咬牙切齿地瞪向爷爷。
炖锅依旧“咕噜噜”地烧，基座凹槽里绀色的火焰散发着点点火星，黯淡的光泽映照在沉默的大小两张脸孔上。
年幼的女孩记得父亲牵着她进屋前是怎么说的，记得他苍白而勉强的笑容，记得他面对他的父亲、她的爷爷是如何隐忍着委屈与悲愤表现得低声下气。她小小的手都被捏红了。
“开心点兰芝，别老皱着眉啦，都不漂亮了！年夜的炖锅一大家子一起吃是咱们的传统，再说咱们难得和这么多宗族亲朋见一回呢！答应爸爸，别扫大家的兴，好么？”
——你刚才还这么笑着劝我！结果呢？
心里蜷了头狮鹫的男人正跪得标准，比他消瘦一圈的老人站在他面前，深凹而凌厉的橙红双眼直勾勾俯视他。
司兰芝觉得这辈子自己都忘不了那天在宗族的耻辱。下到属于下陆民的仆从，上到几个听说在朝当官的亲戚和主持宗族事务的祭司，自打他们父女俩走进膳厅，议论声就如长桌上那些炖锅的沸腾声“咕噜噜”个不停。真是奇怪，大冬天哪来那么多苍蝇？
“爸爸，你说炖锅要一家人一起吃，那为什么妈妈不在？”
——那些嗤笑你、辱骂我是杂种和废物的陌生人，也配叫“家人”？
有主持宗族大业的祭司朗声指责：“子琰当年大婚前夕私通下陆贱女，损害司贺两家世交之好，坏我司家的名声颜面，如今怎么还有脸带着这贱民之后回来！”
有叔父一系的宗亲摇头叹息：“若不是为这等家族丑闻所累，相国也不至早早致仕避嫌……”
有不知道哪一系衣着华丽的少妇间轻蔑地睨着女孩，窃窃私语、指指点点，不时笑作一团。
本来，司兰芝和所有人一样，以为父亲会就这么忍下去，同这些她不认识的“亲人”口中所说的“当初”逃避离家一样、同牵着她回司家时笑得苍白一样，就这么温驯下去，就这么沉默下去，任凭千夫所指。
但，那也是她第一次知道，自己那年少时曾被当作家主培养、被寄托家族期望的万众瞩目的“天才”父亲，本也是有血性的汉子。
她记不清是叔父还是哪一个宗族大人说了她和她母亲侮辱性的坏话，难听到年幼的她都无法理解，顿时本来就剑拔弩张的气氛降温至冰点。绀蓝的灵焰毫无征兆地在空气中炸开，乒铃乓啷将整张桌面掀了个底朝天，翻倒洒溅在凤纹地毯上的汤汁不再发出沸腾声，整个厅堂被一把扫进死寂的深渊。
“兰芝，你说得对，我们回家，妈妈还在等我们呢。”
记忆里父亲说话时还蹲下身摸了摸她的头。但她痴痴地望着他，仿佛并不领情，眼里依然是父亲手边尚未彻底消失的闪亮光粒，虽然色泽有些深但不妨碍它漂亮。
有传说智慧生命的灵力来自其灵魂，色泽越暗代表灵魂也越污浊堕落……但这种不负责任的民间迷信她才不信。
三四位祭司厉声作色要将他们这对大逆不道的父女除名家谱，逐出族门。爷爷也是那个时候才站出来的，客客气气向主祭司躬身作揖：“吾儿向来性直、从小护短，诸位看着他长大，也不是不知道。何况兰芝尚幼，不管怎么说也算我宗族之后，此番带回家门，合该先入校修身磨砺、学习家法，无知无罪，今日之事与她无关，望诸位看在老夫面子上……”
几个头戴凤冠的祭司一阵做作的商议，主祭司才慢悠悠颔首。
于是司克德便高声叫住自家带着孙女走到门口的儿子：“孽子！你既敢回我司家的门，今日在诸祭司、宗家的面前闹过就想拍拍屁股走人？哪有那么好的事！还不快到列祖列宗面前跪着去！”
奇怪的是，那日下午父亲果真到宗祠跪过，夜里又到爷爷面前跪来请罪，那晚爷爷叫人在屋里准备了炖锅，招待父女俩一起进餐，还上了陈年佳酿与父亲吃酒。
本以为不苟言笑的爷爷喝开了酒还和父亲谈笑起来，问过他们在凰京郊野的生活，也问了几句母亲的情况，甚至还说说朝野异闻笑谈来逗司兰芝，让司兰芝一时脑子转不过弯来，原先爷爷罚父亲跪时明明表现得像极了个不讲情面的坏人。但很快她就像没戒心的每个小孩子那样，与本来还不很熟悉的爷爷活络起来。
父子俩好像也已释前嫌，直到一个猫妖侍女第三次提着水壶为行将烧干的炖锅加水时，父亲郑重地双手执杯，起身正色敬爷爷道：“爹，过去是儿不好，辜负了您的一片苦心和家族厚望，但我已立誓与妻子不离不弃、永伴左右，既然已违家规无数，司家恐也再容我不下，恕孩儿不孝，情愿与您恩断义绝！今夜之后，我、还有兰芝，不再是司家人！”
老人一时无话，默默地拾杯将酒一饮而尽，猫妖侍女很快上前斟满酒。
沉默良久，他慢慢扣下酒杯，似无奈似痛心，又似认命了的无谓，长叹一声：“老夫我也没什么可说的，和当年一样，你要走，那便走吧。”
但他冷淡又落寞的橙红双眸匆匆扫了一眼坐在旁边大口啃肉骨头的女孩，酱汁和汤水糊了她一嘴，很快又开口：“只是，把兰芝留下。你怎么胡来是你的事，兰芝既是我孙女也算是司家宗族后人，留在司家才能享受最好的教育、最好的生活。”
父亲浑身一僵，陷入沉默。
炖锅“咕噜噜”地发响，菜菌与肉片困惑地打着旋绕不出一个怪圈，深蓝的火焰寂寞而胶着地燃烧，将少女一双橙灰色眸子里冻僵了的感情映照明灭。
“这么说，你爷爷好像不坏啊。”
“对，他其实是爱我父亲的……我不久就明白他那日是有意维护我父亲，想留我们在司家。后来他也的确将我当作孙女和宗族后代加以培养，但是、但是……”
回忆，多残忍可笑啊回忆！它是生于过去却为活在现在的幽灵，阴魂不散的诅咒！那些曾经毫不明白甚至感到无所谓或轻松悠然的事情，随着时间的流逝和与其他记忆、经验的层层叠加，却能一点点扩大、腐烂、坏死，最终变成深入骨髓的阴毒……秦芝检视刻在身上的每一道印记，它们无一例外铭刻着愤恨与耻辱。
像迁怒又像祈祷般怒瞪向被透明防护罩笼在大楼中间、明灭着暗红与深蓝光彩的巨大刀刃，任心里怒涛般席卷、癫狂的恼恨与怒意掀翻了天，她咬牙切齿，用力到牙关打颤，交叠在胸前的双手攥紧了彼此的衣袖。
她仿佛回到了某个夜晚，那是她还没改名易服、还做着羽化人贵族家的小姐、被祖父勒令坐在他面前的时候，而越是意识到这一点——意识到历史，或者某种命运般的巧合、经验不自觉的重复，某种谶言预兆式的循环——心底那股狂澜就越是澎湃滔天！
可这狂暴的情绪无论如何席卷全身，甚至使她的吐息也粗重起来，比在影法学院武课上狂奔五圈操场还疲惫——她说不出来。
进入司家意味着承担起本不属于自己的期待与责任，这是她后知后觉的。
明灭的光点就像被宣布自己“无能”那天的绝望。瞳孔中倒映的巨大得夸张的刀影，与那日爷爷手中一挥而散的金红色光束相叠合。庞大的阴影怪兽一样笼攫住她的咽喉，让她呼吸不畅。
“明明是宗家之后却资质差得连灵器也无法召唤……”老爷子胡乱地摸了把胡子，失望地摇摇头，背过身去，手中的灵器长剑一挥即散。
“下个月开始，你不用再去家族学校报到了。下届我族推荐入幻羽学院的名额，还是留给你的堂妹吧。”
飞散在半空中的光点在模糊的视线中竟也那么刺眼。
红色，又喜气又不祥的颜色，嘲弄似的在少女死水般的眼中翻飞，即使撩起一丝涟漪，也很快静默下去。
“因为自身被判定无能，家族决定安排我嫁给贺老头脑子有点问题的十一子，‘恰好’就是当初被父亲‘耽误’了的贺家八小姐的同母弟，如此一来，不仅这桩畸形儿和脑残的婚事是‘门当户对’的绝配，当年两家联姻不成的遗憾和两家内部的家丑也‘恰好’弥补消化掉了——司家向来追求物尽其用，这算盘打的多好！
“不过的确命运这东西，就是巧妙得很！
“贺家来人建议将我早早娶过去‘做规矩’后不久，就传来我父亲随母亲殉情的消息，老爷子大病了一场。在司家最后一个还稍微关心点我这条狗的‘主子’也垮了，那段日子被宗家的分家的‘教育’得惨了，我也就起了跑的心思。也恰好，趁被打发出去跑腿干下人的活的机会，我认识了秦老板。”
“所以你才离开司家，用下陆民的秦家子女身份入校，为了复仇……”
随着数十米高的湛蓝色巨大刀面上斑驳的纹路缓缓明灭，混杂在蓝色光粒间偶尔迸出的暗红光芒虽然浅淡，以羽化人敏锐的眼睛却不难察觉。深深被那诡谲而瑰丽的色彩，吸引，秦芝举起手，隔着被施加了不知多少层防护咒术的玻璃罩，用力到绷直的指尖都微微颤抖，鹅黄的灵力光才堪堪似火焰般燃开一簇小火苗。
火苗摇曳两下，无风自熄，尽管那转瞬间的光彩看上去比玻璃罩中“呼吸”着沉默的暗红光粒与附着在巨刃上的湛蓝灵纹要耀眼很多，但凡是稍微有点灵力影法常识的凡生看到这幕一定都会，忍不住为玻璃墙内外的两者对比之天差地别笑出声。
秦芝也如此。她先是摇头，狠狠地，接着整个身躯都不自禁地颤抖起来，放下的手臂抱着自己的腹部弯下身，爆发出绝望的大笑。
“复仇？哈哈，怎么会！这算什么复仇？根本就没人在乎我，和父亲那时不一样，四年来司家都没人找过我的麻烦，本来就是累赘的废物，再怎么闹也掀不起什么浪来！”
而且最荒诞的是，她想要成为影法师的愿望根本是司家人命运的重蹈覆辙。
在司家这样的羽化人传统贵族大家族里，祭司神权一直占据着最高的位置。而哪怕是官居宰相而灵力资质并不出色的司克德，也不能继承他父亲的家主之位，修习影法成为祭司是历代司家人的梦想。司克德自己年少应灵力差于弟弟而遭宗亲冷落，走上世俗仕途也是无奈权变之举，故当发现长子拥有很高的灵力天赋时，他便以最强硬的手段执意要将儿子培养成家族最强的影法师，期待他成为司家祭司，不，甚至是御祭司！
但许是从小被家族和父亲的期望压制得太厉害，司子琰长大后隔三差五往下陆民“肮脏”的聚居区跑、花天酒地，后来竟与一名贫贱的人类女子私定终身，公然反抗家族。
见儿子心若磐石难以改变，终是偏爱这个长子的司克德无奈，便将期望放在孙女身上。虽然司兰芝天生残疾，但只要资质稍微过得去，凭他的权势人脉总有机会送她入皇家幻羽影法学院进修。只要有幻羽学院的学历和司家的出身背景，将来入宫混个掌文书的低位祭司也不那么难。
也就是说，秦芝想凭自己实力在幻羽学院混出头，甚至参加御祭司选拔的梦想和司老爷子的施加在她身上的愿景本来就是殊途同归。而哪怕万一她真的被选召入宫，到时候探查身世，皇帝得知她本是司家出身，司家同样能分到好处。
此外，更好笑的是她当初掀了司老爷子的餐桌，明确表示与司家断绝关系还改名换姓，本来就是想要彻底摆脱司家的关系。可如今，自她生了走传统惯例默认只有羽化人才能走的路的念头，踩下的每一步好像都准确地落在司家的阴影里。
不切实际的理想也好，受人瞩目的残疾羽翼也好，未来不明的学校生活也好，无不低语着：她逃不掉。
就像难以逃脱的命运循环。这才是她心里真正的死结。
“哈，人类和妖怪都说只要向神使大人献上最衷心的祈祷，她就会回应我们的愿望。”再看上一眼那把主人殒没已久却仍旧鲜活的巨大灵器，秦芝觉得自己可能会忍不住哭出来，所以她转身，用恢复了平静无情的双眼扫向自己唯一的朋友，“可我嫉妒她的天才，嫉妒得要死，这点她就算不是聋子也不会给的吧……阿影你呢，你入学是为了进影法司？”
说别人是天才，恰恰是恨自己不是天才啊。
阿影默然垂首，“聋子”啊；以她渐长的知识和理解能力，不难想通这些不信教的凡生对教会那套打着神使的幌子自欺欺人的说辞的反讽。因为不管基层的教会职员如何大力鼓吹神使的全知全能和博爱仁慈来吸纳信众，“向神使祈祷许愿就会应验”显然是不可能的。那么，若不否认神使全知和仁爱这一前提，说她是“聋子”听不到大家的心愿倒是最合理体面的说法。
但听朋友当面说妈妈是“聋子”，而且嫉妒她什么的……感觉有点微妙。
不过阿影也不可能告诉秦芝那位神使就是她的妈妈，也不能告诉她学校组织大家来影法司总部参观所见的这把“神使当年诛杀破坏神所用的灵器”名不副实。她妈妈有双色灵力和两把灵器，当初杀伤爸爸身躯的是另一把剑。
“没有……只是因为这是妈妈的命令。”
“因为这是妈妈的命令……我会遵守。”
但为什么，说完并不违心的实在话，她全身的灵力却风暴般狂躁起来，止不住地哭号？
牛肉炖锅安静地支在桌上，原本平整的荡着油圈的汤面，被桌子突然的受力不均掀起波浪来。与后来阿影将在凡间看到的那些不一样，没有燃火保温，预先煮好的炖菜以山上的温度很快就会凉掉。
但这对她并不重要，反正她是不吃熟食的。阿影无助地望向坐在左面的年轻女性，黑发如瀑、白裙若雾。掩在长睫之下，璀璨耀眼的瑰丽金眸稍眯，它们的主人没察觉阿影的视线和几乎压不住的灵力风暴似的自顾自端杯抿茶，拖在椅子下的尾巴一动不动。
人走茶凉对她也不重要。龙是多么美丽多么孤独的存在。
金眸流转，一瞬看过来，甫一与阿影的视线相碰，就匆匆瞥开，似乎只是不经意间意外的相错。
——这倒也是她们的关系就是了。
阿影确信她肯定发觉了自己混乱而低迷的情绪，而她无谓甚至十分平静的反应，让阿影更加焦躁难过。好像胸口被她打了一拳似的。
难过之余小少女只能跟自己赌气地不去看她，向坐在自己对面的女人看去，正撞进一双凌厉的异色瞳眸，唬得小少女浑身一震，又乖乖扶着桌面边缘，坐了下去。
要命的是妈妈还明知故问：“很好，下个月我就带你去凰京办入学手续。那么，你刚才站起来是还有什么想说的？”
“不、没有。”阿影低头，不敢看妈妈过于威严的目光，尽管她的眼神永远漠然，看不出什么情绪起伏。
她泄气地盯着自己捏在一起的手看。她怎么敢有异议？阿影该做永远听妈妈的话的好孩子。阿影出生就是为了遵循妈妈的意志而活着。
“抬头挺胸，把腰直起来！”
大人的喝令，对她严格的期待，似乎至今仍绕耳畔，烙印在灵魂里，挥之不去。
作者有话说
第4章 秦芝的炖锅（中）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