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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阿影的门(下) ...

  •   不管埃莉希姐姐说得如何天花乱坠,事实是,对一个只知道模仿大人的小孩子来说,不管她说什么我还是会去照做。这像个悖论,制定游戏规则的人警告我不能落入游戏规则,可我遵循“不能落入游戏规则”依然落入了她制定的规则。

      层层叠叠的谎言构筑起我们生活的真实。那时我一点也不懂,只是浑浑噩噩地身处荒唐之中,旁观一场又一场的荒唐戏,隐隐约约觉察到其中矛盾和滑稽,却不能清楚分辨。

      “这样吧,我们没时间也没钱在夜晚降临前跑到隔壁镇上把门买回来,那就做一扇木门,怎么样?” 埃莉希姐姐提议道。

      我咬咬指甲,望着她宝石般的漂亮眼睛点头。反正也无路可走,她说什么就是什么吧。

      “可我不会做门,从来没做过。”

      “那我们一起做,这算你赔了半扇门。”埃莉希姐姐说,“门是保护我们的对不对?你今晚留下来守夜做门的职责,就当赔了另半扇门。两个任务都完成后这件事就完了,好不好?”

      我算不来数,听她算得头头是道,也就答应了。

      “我来帮忙。”埃图嘉哥哥这时也腼腆地笑了。

      “嗨,你呀,从小就爱做苦活,爹老骂你贱得很。”埃莉希姐姐哂笑。

      他们家原先是在凰京经营家具建材生意的贵族富商,埃图嘉哥哥自述从小跟着几个匠人偷学了点手艺,设计房子和装潢尚不在话下,更别提区区一扇门了。

      任务很快就分配好了。等到他俩穿好衣服准备好,我就跟着他们一起到山脚去捡木材,我除了搞破坏什么也不会,自然包下了砍削的工作。本来埃图嘉哥哥要埃莉希姐姐守家,因为他们的房子现在没有门;但埃莉希姐姐依然跟来了,她说有神使大人做后台,村民们不敢把他们家怎么样。我听不明白,只以为是村里的强盗也怕妈妈的威名。

      不论如何,我庆幸埃莉希姐姐跟来,她会牵着我的手一起走,一路上还会说好多我没听过的笑话和凡间的事,甚至还教我哼羽化人那关于他们凤凰老祖宗的流行童谣。那以前我没唱过歌,妈妈嗓子哑了也不会唱,虽然她偶尔会吹笛子,在思念爸爸的时候,但我曾不被允许跟着哼那些奇妙的调子,这时当然也学得不好。但埃图嘉哥哥不知是有意还是真实水平如此,唱得更烂,烂透了,在埃莉希姐姐叉着腰、夸张的大笑声感染下,我也跟着一同笑他。

      经过溪流的时候,埃莉希姐姐本想抱起我踩过溪流中的大石头小心地跳过去,可是我来了劲,也自觉不是很小了,有意“像大人一样”抓着她的手灵活而准确地跳过一块块大石头。

      “慢点!”结果反而是只有半边翅膀而重心不太稳的埃莉希姐姐被我拉着跑,“淘气鬼!平常装得跟块木头似的——你在山上都这么乱跑吗?”

      “嗯!”我点头。与妈妈和解之后,她允许我白天到山上玩,不过她常派黑鸟不灭监视,我那会儿还不敢太“疯”。

      那是我头一回也是最后一回和这对苦命鸳鸯一同出行,在灵力和空气都很新鲜的山麓郊游,这是次很特别的经历。仿佛我们只是唱着歌说着闲话出去玩,当然事实也如此。

      埃莉希姐姐选定了两棵松树和杉树做门芯,砍树对我来说易如反掌,比较麻烦的是接下去和埃图嘉哥哥配合就地处理木材,按照他量的尺寸,切割、打磨、变温、压制成型……正常做一扇门的工序不少,正规工厂里靠机械设备效率很高,没有那些大型设备的自己粗加工则更麻烦得多,因此那短短半天时间我们根本不可能做出符合正规标准的精致木门——换做以后训练过灵力操控的我倒还能行——我们做出来的门板仅是拿来过一个晚上的权宜之计。

      埃莉希姐姐的灵力虽比埃图嘉哥哥强盛一些,但他们都是没受过训练的普通人,加上被砍去半边羽翼也破坏了灵脉的完整性,更缺乏专业的工具,比较精细的磨制、钻孔只有我能凭空用灵力做到。但我不擅长做精细活,在埃图嘉哥哥的指挥下耐着性子慢慢来,等终于做出点样子来,我也一口气憋得头都晕了。

      “差不多了,回去挂把锁,先凑合两天吧。”埃图嘉哥哥又用我不认识的磨具打磨着门的边角,说。

      再抬头时白日已隐没了半边,夜色开始漫上来。我看了看帮他扶着门的埃莉希姐姐,她逆光而站,显得高挑,很瘦,和那棵松树有些相似。她微微低头,漂亮的眼睛仿佛亮着来自月亮的幽光,视线停滞在蹲身干着活的埃图嘉哥哥身上,也许正投在他弓起的背脊或那片单翼上。

      这时她没有笑,放平的唇线和笼在脸上的阴影让她看上去像另一个我不曾认识的陌生人。但这样的她真美,和平常那个笑嘻嘻地逗弄我的邻居姐姐是不同的美,令我想起和陌生人们打交道时的妈妈。她只是站在那里,周围没人敢大声地说些冒犯的话,也不敢上前靠近;没人知道她在想什么,她的眼中含有淡淡的不知名的哀伤,说不好她是在怀念什么还是懊悔什么。

      但正像只有我知道妈妈在家里是如何向爸爸毫不体面地求欢,我也知道这时看上去沉静的埃莉希姐姐是多么喜欢夸张地大笑,而且总管不住自己的手来揉我的脸,每次都弄得我感觉自己的脸像个糯团子,虽然不讨厌她可也有点被当玩具的不快。

      很微妙,我不能理解,也看不懂大人身上自相矛盾的多面,也许拜自己东拼西凑的灵魂所赐,我好像倒轻易接受了那些莫名其妙的表象,一边不断想要探索妈妈、埃莉希姐姐和埃图嘉哥哥他们到底是怎样的人,一边又习惯了他们前后不一的言行。虽说那时我也没想过被奉为“救世主”的神使向罪大恶极的“破坏神”求欢是件多荒唐的事。

      所以……嗯,假如你想问我和解之后是否真的原谅了妈妈,只能说,我真的根本没有恨过她,她是有曾想控制或杀死我的时候,或者要不是顾及到灵脉遍布全身,她应该会一早砍掉我的四肢,让我哪里也去不了;但那和她后来实际上保护过我、爱过我的行为又没有关系。在我看来是这样的。

      我唯一对她的叛逆是因为黑龙……那件事大家都没错,我也没有怪她。你最好别妄加揣测。

      这都是后话了,放回当时那个——已经是傍晚了的情境,我还傻得很呢,妈妈和爸爸的事、埃莉希姐姐和埃图嘉哥哥的事,幼小的我都一概不知。

      当时的我能知道什么呢?只是从不同的角度观看局部,试图用碎片的碎片拼凑一个并不存在的真相罢了。

      埃图嘉哥哥重复的打磨动作,已经看不出原本活生生的树木之形的矩形门板,埃莉希姐姐放在一旁的提灯因天色晦暗而显得愈发明亮……我隐约联想到,妈妈,埃莉希姐姐,还有将来我将遇到的人们,乃至这整个我不理解的世界,他们就像制造一扇门一样将我削斫、打磨、压出一个看不出原本模样的我。过去的我想象着我将认不出模样的将来的自己,目光投向层层叠叠的山林,它们正在弥漫上来的夜幕中褪为不清不楚的一个庞大的黑影,张牙舞爪着却连成一整片,没有什么比它们更高更宽大,连深蓝的天空都被这只巨物踩得四分五裂。

      身体里的灵力暗流涌动,可我的心仿佛从未如此宁静,它跳得很快,但此时身体里的情况越是狂乱越是蠢蠢欲动,我就越不禁为自己的渺小而颤抖。

      这时,埃莉希姐姐忽然出声打断了我的发呆:“阿影,走吧,我们回家。”

      我记得她说了“回家”。我体内的灵力乱流好像要掀起一阵风暴,但最终什么也没发生,甚至周围散布在外的灵力也没有任何反应。假如我会哭的话,也该是这个样子,泪在眼眶里打转又终没有流下。

      第一次尝到像个普通家庭的孩子和父母出去郊游一样的滋味,却是在埃莉希姐姐和埃图嘉哥哥那里,我有点难过。到那天为止,妈妈还只在和解的那天承认过我,承认山上那座凡生谁也到不了的小屋是我们的“家”。你看,我那么爱她,你要说我被她洗脑得彻底也没错,的确如此,最初那几年她真是世上最糟的母亲、最合格的“救世主”;可是我流着她的血,灵魂的核心也镌刻着她的名字,吃的也是她的血和她的灵力,真狡猾,我没办法不爱她。

      埃莉希姐姐把手伸过来,她和我说话的时候还会稍稍屈膝弯腰,虽然我还是要仰望她的,但和仰望妈妈又不一样。妈妈对我像一个只有背影和鲜血才实在的幽灵,正面的她像缩在黑斗篷里的纸片一样单薄,我所撞见过的她不着衣服跪在地上、又哭又笑地求爸爸打她的画面,又太过于怪诞,我也怀疑那是哪片灵魂恶作剧地塞进我脑子里的梦。

      “今晚我就不能回去了吗?”

      “对,说好了要在我家过一夜的嘛。”

      没什么好再犹豫的,我把手放入埃莉希姐姐的,一放上去我才惊觉,原来我的手那么小啊。

      “守夜是不是不能睡觉?”

      埃图嘉哥哥忽然咳嗽了起来,大概是夜里风更凉了。埃莉希姐姐握住我的手,对着我眨眨眼睛,她的眼睫也很长:“如果你睡梦中也能保证我们家安全的话,那就可以睡。”

      我认真地思考了一下,在梦里保护人的本事我是肯定没有的。但是我体内乱七八糟的灵力野兽也是怕的,就算在山里一夜不回屋子里睡,也没有很大问题,充其量回去会被妈妈警告。

      “如果是坏人的话,我只要及时醒来就没问题,如果是野兽的话,它们不敢靠近。”

      埃莉希姐姐又笑了:“哈哈,好,那你就和我们睡一起,如果有变故我们也能第一时间叫醒你。”

      我点头:“嗯。”没有感到什么不对,埃莉希姐姐总能把事情都说得很合理。

      她一手牵着我往回走,埃图嘉哥哥把门板背在背上,虽说我的力气很大,提议说可以让我举着门板送回他们家,但埃图嘉哥哥不让。

      “没事,要是我累了搬不动就停下喘口气,别小看羽化人的力气啊!”

      我应了一声,本来也不打算争这个功劳,不管他是低估了我的力量还是顾虑其他,依然遵循他们说什么就是什么的规矩。

      回到溪流边的时候,正巧对岸村子那边有个妇女打碎了岸边的薄冰打水。我好像见过她,但不认识,也没打过招呼,只知道是一位土生土长的切因村村民,一个普通人类。她大概近四十岁,不老但是也告别了年轻,厚厚的冬衣让她看上去有些臃肿,但那些灰扑扑的布料光看着就不是太好,恐怕衣服不比看上去的那么保暖。

      她也注意到了我们三人,提了一桶满满的水站起,停顿了动作。埃莉希姐姐也没有继续往前走,我看向她,那双漂亮的宝石一样的眼睛在提灯映照下,正如星星般明灭着黯淡的光。她们遥相对望,视线也许交错却一定传达不到任何真实的心绪。埃莉希姐姐的手握得更紧了,她的手很凉,却好似因微微颤抖的力道而渐渐带上了温度。

      这一刻停顿其实非常短暂,那位村民接着就头也不回地转身提水走了。我甚至没有她的表情如何的印象,对我这样的旁观者来说,那只是一次凑巧的、无足轻重的照面而已。

      但对埃莉希姐姐,似乎并不那么简单。可我也不知道她看到了什么,想到了什么。一阵劲风呼啸而过,她的身子微微发颤,有一片羽毛飘了下来,掉在我脚边。我想松开她的手去捡,但她握得太死了。

      “埃莉希姐姐?”

      “嗯,没事。阿影,走吧,回家。”她摇摇头,像要甩掉什么不好的东西,又低头来对我笑笑,但也许是灯光的缘故,她的脸色看上去不似往常。

      我乖乖地跟着她走。妈妈有时也会露出古怪异常的神色,沉默,一动不动,那使我反而先慌起来,我还摸不清他们的反应,直觉还是不要打扰偶尔表现得异样的大人为好。

      埃莉希姐姐毕竟不是妈妈,之后的路上,她很快就恢复了“正常”,又打开话匣子,跟我说起好多以前我不知道的事。

      “阿影,神使大人有带你去过凰京吗?”

      我点头。

      “嗯?你竟然去过!感觉怎么样,那可是千凰帝国最大的城市,大教堂是不是很气派?”

      我那时还不知道埃莉希姐姐皈依了新圣教,妈妈不会带我去新圣教的教堂,而我对那个妈妈也不大喜欢的教会也没什么好感,摇头。

      “是没去过还是你觉得还不够大?拜托,比那还气派的就只有凰宫了吧!——”灯光一下晃到我眼前来,闪得我立马闭眼,“你妈妈带你去过凰宫?”

      我点点头:“去圣泉‘净化’。”想了想又皱着眉补道:“很痛的,妈妈也不让我和别人说话,很无聊。”想起要泡上大半天什么也不能干,和浑身针刺的酸疼就心有余悸。

      埃莉希姐姐一下子瞪大了双眼,嘴也夸张的圆了:“哇,不是吧!那不是皇族和祭司才能洗的御池吗?你还真是身在福中不知福呀!”

      我摇摇头,想想她说的也不错,我的确不觉得那是什么好事,谁爱洗谁洗去,反正每季一次的活受罪我是不愿意的,于是又点点头。

      埃莉希姐姐接着又如连珠炮似的说起凰京的种种事来,西郊的夜市暗巷有哪些顶好吃的小吃摊,月祭节的皇家典礼和烟火花车狂欢如何热闹,大教堂布道时神使广场上密密麻麻挤满信众……我真记不清,她说的那些我都还陌生,一开始听着觉得有趣,还破天荒地主动问了她一些问题。后来她不知不觉开始讲羽化人的不是和教会的好来,以及一些制度政策上的不合理,那些政治、宗教的东西我一点也听不懂,也不爱听,就右耳进左耳出了。但她的确是第一个打开我对凡间兴趣的人。

      等到回到那个小小的破败房子,姑且把门装上,夜里睡在埃莉希姐姐和埃图嘉哥哥的床中间,身体被血肉之躯实在的温暖包裹,我才迷迷糊糊的有种被哄骗了的感觉。

      那一夜我睡得极安稳,难得没有梦到奇奇怪怪的、不属于我自身经验的,别人的记忆。

      但过了几天妈妈回来,听我说起去埃莉希姐姐家的事(她问我发生过什么,我可不敢瞒她,不灭会告诉她我不在家,哪怕我瞒着不说她也总有办法知道一切)。我一五一十地交代完——尽管讲述能力很差,说来说去也没个重点——妈妈就淡淡地宣布说,以后我就不用去埃莉希姐姐他们家了。

      她说的“不用”,当然是指“不能”。

      我不解,小声地提出疑问:“为什么?埃莉希姐姐和埃图嘉哥哥又不是坏人。”

      “阿影,事情并非总是如你看上去的、或是猜想的那样。”印象里妈妈将神杖搁在我们家那扇永远不关的门后,摘下出门在外都会戴上的单眼眼罩,比埃莉希姐姐的眼睛更亮的金色左眼与似乎平平无奇的灰紫色右眼同时张开,露出我永远看不明白的,不知是狡诈还是无奈,甚或有点苦涩的微笑。

      “埃氏兄妹的私自结合、皈依异教犯了羽化人的罪,所以被判斫翼之刑、逐出凰京。切因村的村民接纳流落至此的他们,允许他们在此住居,但他们怀罪在身不免心虚,反猜忌自己的异族邻居有意排斥他们。我们一直以来的交易也不过是各取所需。

      “虽然他们想攀附我给自己点心理安慰,没准还想通过你‘借我个人情’或期待你的成长将来能给他们的生活带点变化,这点小愿望倒也无可厚非,不过……”

      妈妈脱下黑斗篷挂在衣架上,经过我的时候顺手揉了一把我的脑袋,我吓了一跳,愣愣地站在原地,受宠若惊。

      这次回来她好像心情很好,或是很糟。我弄不清,似是而非只让我更加恐慌,就好像我跨在一道门槛上,一脚在门里一脚在门外,当门关上的时候我就会被夹成两段,既进不去也出不来。

      “阿影,你不能喜欢,特别是依赖上,除了我和祭以外的任何人。”

      好像是在我六七岁的那个三月,我被妈妈下达了这样的禁令。

      我以为我会永远做听她话的好孩子,直到后来,我见到了从前不曾见过的如此伟大、美丽的生灵。

      对,没错,那就是龙。

      【这是第一篇笔记。如今还记录自己那么久远的记忆,既是对往昔的追悼和忏悔,也是我想我的经验或许能留给你做一点参考,毕竟我们有相似的地方。而且你看,我曾经差点活成我父母的样子,不,比他们还糟;现在我醒悟过来,希望起码能不再犯下会愧对于你,还有这个我和你阿娘都爱着却也始终不能真正理解的世界,的某些傲慢而愚蠢的错误。】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2章 阿影的门(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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