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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埃诺的藏宝图 ...

  •   某个大雪纷飞的午后,阿影在山洞里第一次睁开眼,看到的就是那个将来在她漫长的前半生里,最爱也是最恨的女人。

      那女人是个极端表里不一的家伙。年轻的外表掩盖了她熬成怪物的年岁;苍白的长发精致的皮囊覆盖着一缕阴郁污浊、千疮百孔的灵魂;对外逢人必笑的背后是目中无人的极致冷漠;山下凡生举世尊其为诛杀恶神的救世主,只有她自己和笑到最后的恶神知道她才是那个彻头彻尾的失败者、与恶神同流合污的孽徒。

      但阿影直到被当作坏掉的布娃娃似的弃置在房间角落,张着空洞无神地眼睛,眼睁睁看着那个女人一边哭着狂笑着抓住黑色幽灵虚幻的双手掐在自己纤细的脖颈上,一边与他热烈地接吻,才渐渐明白她为何从自己诞生起就对自己避之不及。

      “我爱你、我爱你……啊,杀死我吧,为什么不杀死我呢……我爱你啊,祭!”

      那个黑色的幽灵作为回应,则会用近乎施舍般爱怜的目光注视着同时求爱和求死的女人,或许也偶尔漫不经心地瞥向角落里的孩子,却一边抽手用最温和的动作肆意亵玩女人洁白如羊脂的肌肤。

      “呵呵、哈哈哈哈……我会杀了你,我一定会杀了你!我爱你,我活着就是为了爱你、
      杀了你……!”

      “夕,我也很爱你哦,不过正因如此,特别给你一个提醒吧:以后别再妄图制造‘那种东西’对付我。你也看到了吧?不管你算计得再完美,小影也是‘我们’的孩子,是不可能单单长成你所预期的模样的哟。”

      “哈啊、哈哈哈……”

      他们做.爱的方式暴虐疯狂得让很久以后懂人事了的阿影回想起来都感到难以置信。实在很难看出每一次的接吻和交缠中到底含有几分他们口中三句不离的“爱”,与其说是求欢不如说是被困海上之人与恶水恶蛟的争斗,或是在做一场惊世骇俗的宗教祭礼。

      那个软弱的战士向自己永远无法战胜的伟大存在疯狂地求死,却在每一次濒死边缘挣扎反抗,就这样循环往复地追寻又逃离可悲的命运;而另一个自始至终牢牢把控着主动权的主人却摆出游刃有余的微笑,施行她渴求又恐惧的暴行,说着听上去不合时宜到好像笑话的甜言蜜语,把跪在他脚下玩着反抗游戏的奴隶规训得服服帖帖。

      那天幽灵消失之后,女人赤着伤痕累累的身体站在至始至终抱着膝盖缩在角落里的女孩面前,左金右灰的双眼看不出情绪地居高临下扫视过来,似乎只有残存的泪痕和水渍能证明前不久她才展露过淫.荡疯狂的一面。

      “你本不该长着这张脸,彻头彻尾的失败品。”

      与周身空气中涌动的满是悔恨和憎恶的灵力流不同,女人沙哑的嗓音只是简短地陈述事实,用最冷淡的语气轻描淡写对这个孩子的判决。

      “你明明只是个‘容器’,我创造的‘作品’。”

      忽然“咚”的一声,她跪下来,捏小鸡一样一把掐住了女孩的喉咙,幼小的孩子睁着无辜而的蓝眼睛,本来的呆滞空洞中难以抑制地翻腾起惊恐。在那只铂金色暗淡的左眼盯视下,阿影感到浑身的血都变得焦躁难安,自己体内的连同周围空气中分散着的灵力都喧嚣着、尖叫着、扭曲着,好像打碎了一面完整的玻璃,碎片分裂为一把把锋利的刀片,立刻就要全落在她的身上。

      “为什么你会长得和他一模一样?为什么连我亲手创造的东西都不属于我,为什么你会是这个样子!哈、啊,难道说你也已经是他的走狗,是他用来毁掉我的新花样?”

      身上唯一作衣物的是只剪了个口子的布袋,那只口袋也不牢靠,发了疯的女人随手就能“呲啦”地撕开它。

      脊背撞击在坚实的墙面,散落的布片下,雏鸟般的幼小躯体瑟瑟发抖着展露在空气中。阿影对外物有印象起就觉得山上的空气好像一年四季都是凉的,尽管她并不怕冷。女人忽然扬起了手,是没戴手套的左手,五指摊开翻出还留着红痕的手掌。阿影本能地往右面缩去,随着灵力一同混乱的识海里有些琐碎的、不属于她自己的记忆提醒她,那一掌下一刻就会落到自己的右脸上,然后她的右脸就会像眼前的女人的一样青上一块。

      阿影害怕极了,她第一次睁开眼看到的就是这个她最爱也最恨的女人,而从第一次对视起,她就感觉到这个女人深深的失望和痛苦,即使这个人不曾亲口说出厌恨她的心声。事实如此,她甚至懒得往“失败品”上多花一分心思,对和“失败品”一个模样的“主人”的恐惧也让她抗拒多看“失败品”一眼,更不要说把它当作某种可以有智慧的生命体看待——虽然她本来就是。

      理所当然没有被教过怎样说一种语言的阿影说不出话来,但那时从心底里迸发的深深的恐惧——属于她自己的,还有灵力乱流中送来的属于她软弱的创造主的——令她本能地发出了模糊不清的叫喊。起初是和幼兽间没什么差别的嘶喊,而后是顺着那些不属于她的记忆的引导,发出了陌生但简单的音节。

      那两个简短的音节并不能阻止手掌落下,但所恐惧的疼痛这次并未到来;温暖的掌心包裹着她的脸颊,那个软弱的疯子就这样开始哭,颤动着纤细的、能挥动武器也能拥抱他人的臂膀,喉咙里发出受伤濒死的野兽般的哀鸣。

      但那时没心没肺的阿影还不晓得珍惜属于她的第一个拥抱。女人的身上留下了许多伤痕,作为从属于那个幽灵的标记,阿影凑近一闻只觉得有股很好闻的香气,顺从于本能驱使地去舔去尝鲜血的滋味。食髓知味,等到再反应过来时,她和她的主人几乎重演了一遍后者和她的主人间残暴的荒诞戏。

      那天夕阳斜照,幼小的孩子坐在一地嵌了金光的斑斑血渍里,贪婪地舔着指尖残留的美味,第一次懵懵懂懂地对自己和“爸爸”“妈妈”那铭刻在命运中的联系感到了一丝惶恐。

      后来,在黑色幽灵不出现的时候,白发而异色双瞳的女人经常与阿影保持着淡漠的疏离,默许她像只真正的小野兽满山乱跑之余,也偶尔像个暴君威胁阿影不许做这个不许做那个。但在某天阿影撕碎了一只雀鸟,捧着两手的鲜血内脏蹬蹬蹬跑来向女人邀功献媚之后,女人难得在黑色幽灵不在的情况下大动肝火,干脆又回到了原来什么都不让阿影做的故态。

      “为什么我会造出你这种东西?!为什么你就不能听我的话——如果你只能成为另一个他,那不如我先把你——”

      “妈妈,对不起,我只是……”阿影吓得扔掉了雀鸟血肉模糊的尸骸,也不顾满手的血污,下意识地抱头缩成一团。

      女人震谔而后愤怒:“闭嘴!别那样叫我!——真是荒唐!你怎么能有独立意志和语言能力?”

      她将阿影按倒在地上,就像掐着一条脱水濒死的鱼一样轻松,同时空出一只手张开五指捏住幼小女孩的头顶,对灵力天生敏感的阿影立刻就被好像自己将要消失的恐惧死死扼住,外来的强大到难以反抗的灵力碾压而来,将她的灵魂都压扁压平,从五感中抽离、封闭,令她很快连哭喊也难以做到了。

      “我知道错了!求你,咳、不要……”

      “闭嘴,你只是个容器!”

      阿影欲哭无泪,她的情感和意识正被一点一点地封印。随心所欲地捏造和废除属于自己的造物,默认自己拥有这样的权力似乎是每个自诩创造主者都难免踏入的幻觉陷阱;或许这个软弱的暴君只能借此勉强慰藉她苍白的自尊,才能催眠自己逃离作为另一个暴君之奴隶的事实。

      女孩呆滞地睁着渐渐看不清面前那张脸了的双眼,咬着嘴唇迫使自己放平嘴角,凝固住没有表情的表情:“是、是的,我会做一个好容器,听你的话、都听你的……咕呜……求你不要杀我、求你……主人。”

      “……”女人抿起惨白的薄唇,伴随着陷在女孩乌黑发丝间的五指用力到微微发颤,目光也不觉显露出更加凶狠的憎恶与恐惧,“真恶心。”

      指间湛蓝的灵力光暗淡下去,她掐着女孩的喉咙将后者提布娃娃似的从地上提起来,不顾女孩腾空不安地蹬着腿挣扎而往流经木屋斜下方的溪流走去。多走了几步,女孩像是想起什么,僵着身子不再动弹,像条死鱼乖乖的任人宰割。

      “唰啦!”从头到脚的冰凉湿冷和背部撞击石块的痛感将阿影迟钝了的感知能力一下子唤醒。她红着脖子咳着水手脚并用地在自然灵力的指引下爬出浅浅溪流,擦擦洗去血污了的手,抹了一把模糊视线的水渍,抬脸只看到那个头也不回走向木屋的高挑背影。

      那夜躲在房子里的阿影透过破了一角的窗,远远看到黑色的幽灵用脚踩着女人的头按在自己掉进过的溪水。受过惊吓的灵魂碎片们有的发出凄怆的叹息,有的则爆发出落井下石的欢呼和猎奇的喜悦,阿影只觉得它们吵闹,弄得她睡不着觉。

      不过那天黑色的幽灵消失得很早。女人拖着湿淋淋的身子回来,难得只散布了少许淤青的皮肤在昏暗灯光下白得像老故事里的水鬼,她冷冷地瞥了一眼靠门而坐还未入睡的孩子,将早先脱在沙发上的外衣一把抓起扔到只套层剪破口子的麻袋的阿影头上。阿影懵懵懂懂地裹着布料柔软的外套挨在门口睡着了,而女人从此也没再穿过那件衣服。

      就像只是把认为“恶心”的失败品随手弃置一般,此后女人也未曾给女孩任何一点好脸色,却也没有再表露过要将她的人格抹杀的意向。她们的关系又回到了最初那种“井水不犯河水”的状态,但阿影确实会很乖巧地为女人时不时下山前留下“呆在房间里,哪也不许去”的交代而整天一动不动地缩在书房的墙角,女人也会定期如施舍般割破手指喂阿影吃血。

      黑色的幽灵出现得很少也没什么规律。女人时不时下山,留阿影一个人呆在木屋,房里养了一只丑陋的黑色大鸟,一天到晚瞪着黄澄澄的眼睛盯着阿影,只在早晚披着朝霞和落晖振翅飞离,觅食而返。有时阿影会凝望着窗外黑鸟掠过的身影发呆,怔怔地想它也许比自己更像父母亲的孩子。大多时日里女人和阿影过得无聊而和平,疯狂的日子有时一两个月才有三两天,有时会持续大半个月;也有一年他才出现了半天的。那年阿影大约五六岁。

      因为并没有人记得她具体的出生日期,在这座与凡尘隔绝的山里算时间也不见得有什么意义,后来对很多事的纪念精准到某个确定的时间不过是人为的马后炮。比如那一年某个大雪纷飞的日子后来被定为阿影的五周岁生日,以纪念她们“命运的转折”。

      “命运的转折”的发生有赖于阿影第一次下山,而这件事从头到尾都完全是个意外。

      半山腰的断崖将世界分为两个部分,天上的和凡俗的。——这件“常识”还是那天来到木屋拜访的不速之客告诉阿影的,阿影从前并未去过那个断崖以下的地方,她的创造主不允许她踏足,而她也未曾想过去自己能跳过断崖,抵达不同于山间的另一世界。

      “带我去见夕大人。最近我的封印不太牢靠,衣服都烧了好几件,还得请她帮帮忙……啊?什么意思,你不知道她去了哪?”来客是个红发吊眼角的中年男人,身形消瘦得肋骨突出,穿着一身又旧又脏的开襟马甲和短裤衩,大剌剌地袒露胸膛上黑红色的诡丽暗纹,也不管冬季的山间遍地冻霜,“她没带你下过山?”

      阿影摇头,并不说话。木屋附近被设了结界,加上山间过于浓厚的灵力,能够往来自如者掰着手指就能数清。这个男人阿影是眼熟的,身为人类体内却封印了一头浑身是火的怪物,曾上山拜访过几次名为夕的女人;和天生作为封印恶灵的容器诞生的阿影类似,却有着本质的区别。

      这本质的区别也注定那时的阿影没有兴趣和他多做无谓的交流,也注定他不得而知阿影并非他所尊敬的“夕大人”的孩子,也永远不会知道“夕大人”出门在外总是裹得严严实实的黑斗篷下,是副常常留着伤痕的身子。

      男人摸了摸下巴上火红色的短胡茬,颇有玩味地打量了几眼安安静静也没有表情的女孩,她看上去就像一只会呼吸的人偶那么老实:“嘶,我是知道夕大人向来死心眼,想不到对自家女儿都这么古板,哈哈。怎么样,今天是我来得不巧碰上那位不在,不过来这么一趟也不容易不是……要不叔叔带你下山去玩玩?要抓紧时间享受人生哪,虽说我都是老古董了,哈哈。”

      阿影依旧摇头,但心里有些惊讶。和她挤在一个躯壳里的碎片们早已告诉她山下世界的存在,但那个世界于她仍是一个遥远陌生的概念。

      黑鸟怪叫了几声,扑棱棱盘旋在木屋冷清的门口。

      红发的男人起身一跳捉住了黑鸟,从掌心开始燃起火焰,而后立刻松开两手,只见黑鸟在凄厉的尖叫中焚为一摊落在草地上的灰烬。

      男人手上的火一时灭不掉,赶紧在裤腿上拍了又拍按掉火焰,一面呲牙咧嘴地对阿影道:“好了,嘶,好了,趁‘黑翅膀’复活前赶紧走,保不准夕大人能感应到我烧了它,这就赶着回来了呢;嘿嘿,一箭双雕。”

      阿影看着洒在草地上的灰烬,默默地走过去用脚尖蹭了蹭:“她不许我下山。”

      红发男人不以为然地笑道:“小小年纪就这么死板,还真是和你妈妈一个样呀。就到山下那个村子转转,路也很好认,记得下了断崖,通过一片茂密的树林,沿着溪流往下走就到了一座座方顶屋子组成的小镇。放心好啦,有叔叔在不会让你走丢更不会让坏蛋把你抓了去,保证带你吃好、喝好、玩好,在月亮出来前送你回来。走吧?”

      “我和她‘一个样’?她说我们长得不像。”

      “哈哈哈,皮囊嘛是差挺多,不过你毕竟是她的女儿,这一点也不可爱的性子明显随妈……哈哈哈哈开玩笑的,阿影很可爱,天下第一可爱!多笑笑就更可爱了。”

      阿影觉得很有趣,她头一次听说自己和她的创造主相像。

      于是伸手任红发男人牵起自己,往熟悉的方向陌生的远方走去:“能说说我们到底哪里像吗?”

      结果阿影就被陌生人拐走了。

      山下的天气与山间有别,但那场暴风雪转眼就无差别地席卷了山上山下。

      自称认识和她走散了的红发男人的伯伯一进破庙就忙着劈里啪啦一通倒腾,好把破破烂烂的门窗缝隙用布啊柜子啊塑像啊堵起来。阿影看他头发胡子都蒙了层雪,手指也冻得红彤彤的,还要搬这搬那地忙活累得很,就轻手轻脚地跟到门前来帮着搬柜子。

      那个大胡子的伯伯眼睁睁看着她一只手端在比她人还高的柜子一角,就让自己手中的份量明显轻了一大截,一时嘴巴张得老大:“你、你做啥,我不是把毯子给你了?裹着去,别乱动!你要冻着了,可可就不值我白折腾这一遭了!”

      听他这么说,阿影也只好乖乖地回到庙中供奉神像的祭台前拉起落了很多灰的毯子裹在身上,像往常一样屈膝缩成小小一团静坐。

      呼啦呼啦的风雪吹得小破庙门窗吱吱呀呀作响,好像随时可能散架似的。好一阵哐当啪啦的挪动重物响声之后,满头是汗的伯伯走回阿影的视线,干瘪的脸上因未消的红晕显得很有生气。他似乎累坏了,把提灯往地上一放,按着腰扶着墙慢慢面对阿影倚墙坐下。

      安静下来后,屋外的风雪声就更凄厉了。那个伯伯从衣领里掏出一枚三角中嵌十字形的银色吊坠,一边像摸着暖手的水壶似的紧紧攥着,一边焦躁不安地时不时用余光瞟瞟平静地望着自己身边墙面发呆的女孩。

      庙内光线越发暗淡了,他用脚把地上的提灯往阿影那边挪了挪,橘红的光晕把女孩精致的面庞照得很温和。这个人咽咽口水湿润好像有些干涸了的咽喉,起身时因低血糖而步子有些摇晃,语气却更加焦躁:“小妹妹,大伯想请你帮个忙……”

      “我叫‘影’。”

      已经挨到了女孩的面前,这个胡子邋遢的老男人腿肚子却在微微发颤,阿影能从灵力中嗅到他的紧张和烦躁;或许还有一丝愧疚,但那时她还不能清楚地分辨这些情愫,只是对这样的情绪十分熟悉,以至于让她更有种安定感了,“妈妈”身边就常年飘荡着受类似情感影响的灵力波动。

      “呃,哦,小影、呵呵,蛮好听的名字;你愿意帮、帮帮大伯……”那只覆着冻疮而肿得像馒头的手要盖到她头顶时,阿影下意识地偏头闪躲,而这个动作刺激得膝盖几乎顶到她鼻子上的男人散发出更加难安的情绪,手上却不免暴躁和霸道地捏住了女孩的脸,往上掰,“不不害怕吗你?老子经手的娃儿多多多了去,第一次见到你这样……”

      碎片们把意识搅得乱七八糟,它们难得激烈的争吵让阿影想起黑色幽灵在时的情形,过去只有黑色幽灵在的时候、白发女人发疯的时候,它们才会如此一致地激动起来,拼命地嘲讽或哭叫。阿影不太喜欢黑色的幽灵,也不喜欢碎片们这时如嘲讽被黑色幽灵玩弄时的女人那样传递些阴阳怪气的情绪给她。胡子邋遢的男人因紧张而用了不小的力气,她则很固执地一根根掰开那些粗糙的手指。

      “大伯,你其实不认识火叔叔吧?”

      老男人僵硬地抬抬破了皮的厚嘴唇,看上去就像一只刚被扎破就要漏气的条状气球:“我我不说了嘛,认识的,以前熟得很,以前都在东蛟城厂里打工那会儿,他还管我叫前辈哩。咳,这不是想带你去城里找人救他嘛,谁知半道上遇到暴风雪……”

      女孩面无表情地摩挲着心虚想要抽回却被拽住的那根食指,厚厚的茧子和冻疮摸上去与红发男人和白发女人的都很不同;凑到鼻尖前嗅了嗅,不出意料捕捉到了鲜血的香气,但其中稀疏的灵力和他们的比起来,实在逊色得不可思议,竟和鸟雀的也相差不多。

      阿影还不饿,又想起上次私自剥了鸟雀吃,引得主人大发光火一事,便默默推开了那只过分粗糙的手:“但火叔叔晕倒是狐狸要出来,只有妈妈能封印狐狸。”

      说完她自己也愣了一下,下意识地依旧用“妈妈”这音节指代那坏脾气的主人。

      大伯当然听不懂阿影在说什么,莫名其妙之下更有股打从心底泛上的恐慌:“啊、啊对,我是想带你去找你妈妈来着。”

      “你还认识她?”

      女孩抬起的目光多了份灵动,似乎对此很有兴趣。大伯被这目光盯得忍不住偏移眼神,按在裤腰带上的左手顺势往后腰擦了擦:“那当然咯……我们约好了让我把你带去城里见她,等雪停了就带你去……那,小影妹妹,现在伯伯想请你陪我玩个游戏,好不好?”

      “‘游戏’?”阿影重复了一遍这个词,懵懵懂懂地顺着大伯的动作披着薄毯起身,“她让你带我去见她?”

      “是啊、是啊。”大伯小声地说道,指尖拨开了女孩的一缕刘海,阿影的额前偏左侧有缕与一头乌黑格格不入的雪白发丝,看起来很是醒目,“小影妹妹冷不冷?和伯伯做个游戏运动运动,暖、暖和一下,好不好?——哎,你你这是干啥?”

      碎片们在意识中喧哗起来,记忆识海被搅动得狂乱,特别是黑色幽灵和女人互相纠缠时种种疯狂诡异的场景浮现眼前。

      阿影将毯子的两角塞到他手里,目光定定地望着他:“我不冷,给你盖。”

      大伯盯着那两双暴露在空气中的白花花的小胳膊小腿,目瞪口呆,忙把毯子扔到女孩头上:“不不不、不行!你盖好,盖好!要是得病就不值钱了……”他像是恍然想起了什么,背过身子去猛地拍拍自己的额头:“唉!差点忘了,二手货也掉价……碰不得、碰不得……”

      阿影把毯子从头上扯下来,无奈地乖乖裹在身上,又伸手扯扯他的衣服下摆:“‘二手货’是什么?”

      “没、没。”大伯像被踩了尾巴的猫,吓得差点跳起来似的,连连转身给女孩一个缺牙的难看笑容,“雪下这么大,一时半会儿停不了,你先睡吧、先睡吧,明早雪停了,伯伯带你去城里找妈妈。”

      “阿影还不困。伯伯累了就先睡吧,阿影要去看看火叔叔,狐狸出来要坏事的。”

      说着阿影又要解下毯子塞给男人,男人看她自始至终都是一副精致的人偶般平静的脸色,心底的恐惧比紧张更多。

      “别!……我是说,咳,你不用去,附近的村民已经把你那个‘火叔叔’捡回室内去了,他没事的。”大伯连忙隔着毯子按在女孩的肩上让她坐回去,“那个村子的村长我认识,养鹰的,管、管他什么狐狸还还是野狼,都不怕!”

      阿影只听过火叔叔找主人谈话时他们如临大敌的神色,具体“狐狸”长的什么样、会坏什么事,她并不十分清楚。左不过是火叔叔再烧坏几件衣服的事,便暂不去多想了,安分地坐下来:“伯伯想和阿影玩什么游戏呢?”

      男人舔舔嘴角,慌乱地转转眼珠,支支吾吾地把灯踹开了点,与女孩保持了一段手撑着吱呀作响的地板慢慢坐下:“呃,那个……唔,哦,伯伯想起有一张藏宝图!不过刚刚伯伯没想清楚呢,忘了外面漫天飞雪,也不能玩找宝藏的游戏呀。”

      “你说谎。”阿影忽然说,“你其实不想和我玩游戏。”

      “真的,没骗你!”大伯干这活,历来最听不得被孩子识破谎言,哪怕他撒谎的技巧总是十分拙劣,所以假的也要把它变成真的,当下就探手进大衣里摸出张破破烂烂的地图来,大声道,“看,就是这个!经过了这个‘凰关’大门,左转找到一条溪流,沿着它往西南边一直走,走,走啊走,把整个小村子都甩在身后了,就找到一片茂密的森林。那些树都很古老,又老又高;林子很深,可能还会有珍奇的野兽,不过不要怕!继续往里走……再往里走,直到攀过‘时间消失’的断崖,你就得到神主的允许能登上‘神山’了!”

      阿影迷惑不解:“去‘神山’做什么呢?”

      大伯的神情非常激动,攥紧了颈间的三角十字形吊坠:“传说‘神山’是神明所在,天底下最最圣洁的地方,最不幸的人去了那里也能变得幸福,他的罪业都会得到洗刷,他的遗憾都会得到补偿——还、还有!山顶的藏宝洞里藏着举世无双的秘宝,得到它,就能获得无上的荣光和永恒的欢乐,大悟世界的真理……”

      “假的。”阿影面不改色地打断他,“那座山上什么也没有。”

      大伯把“藏宝图”往地上一拍:“你你又知道什么?这可是我爷爷传给我的藏宝图!知道吗,他小时候可可是见过神使大人的!这藏宝图就就就是神使大人赐的,那可是神使大人承认的秘宝,怎么可能是假的!”

      “我我活到现在都多亏神使大人保佑,脑子不灵光丢了厂里的饭碗,还能捡到那么多孩子……”说到这,大伯的表情都为之一变,双手虔诚地捧着吊坠默默有词地念起祷词来。

      没想到这个说话结巴口齿不清的老男人背祷词倒能倒背如流。阿影听不懂他念的内容,语句太多发音太快,典故她也一概不知。她好奇地看了几眼地上斜置的藏宝图,认真地想了想那些听着很耳熟的地点,眨眨眼睛灵光一闪,顿感难以置信。

      她问:“神使为什么要给你们藏宝图?”

      “那、那当然是为了嘉奖我家祖上帮过她,阻止‘破坏神’毁灭世界,是英雄。”

      可是黑色的幽灵还在,只是从毁灭世界缩小范围到毁灭一个女人,或许还有她。听上去好像也够狼狈可笑的了,但阿影记得每一次那个冷静的疯子崩溃发狂的模样,对她自己还有对阿影。光是这样,阿影就无法说服自己相信大伯祖辈时代的神话已经完结,她那可怜又可恨的创造主、冷酷而软弱的母亲根本算不上英雄。

      但那时的阿影还想不到那么透彻那么遥远,只是在荒诞感中更觉一丝迷茫,不由自主地轻轻呢喃:“我本来也会是她的秘宝吗……”

      “啥?”大伯还沉浸在祖上的神话里,脑筋没转过弯来,就看着女孩披着毯子爬到自己盘着的腿上,“你这要干啥?”

      阿影张大了一双满是迷茫的眼睛望着他:“我的诞生就让她失望的话,还能算得上宝物吗?伯伯,你说你认识她……她……对别人也会提起我吗?”

      大伯琢磨了一下,回忆了一下自己说过的话,才想起来自己说认识谁:“你说你妈妈?啊,那当然、那当然!可怜天下父母心哪,多少想要娃儿的父母我都见过喽:丢了娃死了娃,想养娃未来当媳妇的,来找我老板买娃的海了去,咱现在就吃这碗饭。哪有不喜欢自己娃的父母是吧?那除非心是石头做的!”

      说着又指指自己:“像我,小时候生病,脑子不灵光,家里再穷也帮我找到了厂里的活计才扔了我。你,女娃娃长得漂亮,进了城里大户人家抢着要!那叫一个‘人见人爱’,哪有不喜欢你的?一个娃长成啥样就能反映出爹娘的教育方法是啥样,我看你爹娘也蛮会管你的嘛。”

      “她就是不喜欢我,才什么都不让我做。”阿影低头小声嘀咕着,揪紧了大伯被雪水沾得颜色深一块浅一块的衣服布料。

      大伯也想不到她说的完全是百分百符合的字面意义,只想到那些大户人家要教养的孩子的情况,顺手摸了摸阿影柔顺的长发:“那那也是爱你啊,再怎么样你出生也费了你妈妈好大的劲,要真不喜欢你,她早跟那些没心的一样,主动找我们把你卖咯扔咯,哪还会花心思养着你呢!对你严格对你失望,那是她对你有很高的希望嘛。就像我脑子不大好被嫌弃,这是我的问题哪怪得上爹妈呢,光是他们让我出生活下来就该感恩戴德了。”

      “爱”。

      阿影浑身一震,想起她的创造主确实是忍着疼痛喂她每一口鲜血,更不知道那个软弱的女人为了她的出生又付出了多少心血。

      原来如此、原来如此……

      灵魂碎片有的爆发出尖利的嘲笑,有的和她一起欢呼雀跃,浑身的灵脉都好像茅塞顿开,灵力流动得比原来任何时候都要畅快百倍。

      大伯被阿影一下子扑倒在地,女孩的力气大得有点惊人,特别是对于和小孩子打了十余年交道的他来说:“哎呦喂,我的小祖宗!你搁我肚皮上干嘛呢,想把老子当床睡?老子还怕一不小心睡了你,你这小鼻子小嘴才有得哭呢!”

      阿影也不知道为什么心里有股几乎从未有过的安定和喜悦,激得她嘴角不自知地上扬:“对不起!你身上有和我妈妈相似的气息,感觉很安心……真奇怪,我好想到明天快点见到她了。”

      “什么气息,难道你妈也十天不洗澡吗?”大伯伸手想推开这个古怪的小家伙,但摸了一把女孩娇嫩纤细的脊背,又象征性地扑腾两下就随她去了,“唉、唉,老子作孽帮别人抢了半辈子老婆,自个儿到现在还没娶上老婆,神使大人啊,这就是报应吗……”

      阿影那一觉睡得前所未有的安稳,若不是被炽烈的热浪早早激醒,或许这一觉的睡眠质量会更好。

      她迷迷糊糊地看到远方一个巨大的影子如火焰般摇曳,后来揉揉眼睛清醒过来时则已经消失。身边的四壁与屋顶则都已坍塌不见,化作了一地的碎木条破木块。

      白发女人戴着手套的右手执一人高的神杖,抬脚跨过一具被木板盖过大半个身体的焦尸向阿影走来,那只垂在身侧、烧伤了大片皮肤的左手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快速愈合,这愈伤的速度是她过去受黑色幽灵的侵蚀时阿影从未见过的。

      下山离家时,夕总是不得不用眼罩将那只特殊的铂金色左眼遮起,这一遮倒是让她整个人的气场在阿影看来,不似在只有她们两人的木屋中时显得那么蛮横疏远,属于人类的平凡而灵动的右眼看上去更加温和,也更像她性格的底色那样懦弱。

      “妈妈……”阿影差点以为自己还在做梦,“妈妈?您来接我啦!”

      “闭嘴。”但夕那张唯独对她不苟言笑的脸立刻证实了她已经梦醒,“谁准你私自下山?”

      微微的愠怒从女人的脸色蔓延到步步紧逼的灵力流里,阿影习惯性地缩缩脖子,这次却意外得不再为那可怕的发作前兆而低眉顺眼。昨夜兴奋的灵力似乎还潜藏在她的意识深处,一醒来便迫不急待地爆发!

      “是火叔叔他……”

      “他胡闹和你要下山是两码事!”那把听上去比平日里还要嘶哑的声线抬高了一个八度就近乎破音,“你不走他能强掳你走吗?他不敢!也就这种有眼无珠的混账无赖敢动你——”

      几乎是再次泄愤的,阿影眼看着一道湛蓝色的灵力光剑随着夕握着神杖的手指向她斜侧那具面目全非的焦尸,闪电般劈刺下去,本就很不牢靠的木地板也被“轰”地砸碎一个大洞。

      阿影动了动嘴唇,又没敢说什么,呆呆地抬脸望着就站在自己面前两步之遥,居高临下瞪着自己的女人,这是阿影第一次看到她对旁人展现怒意和对除了黑色幽灵外,毫不掩饰的杀心——后者也是唯一一次。

      “是我的错,对不起。”阿影有点茫然地扫视一片狼藉的四周,乖乖低头,“但他好像不是坏人……”

      “呵,‘坏人’?那家伙的记忆告诉我他就是个专拐人类孩童的弱智人贩子,他当然不是坏人,如果他妄想把你卖掉或据为己有不算‘坏’的话,放着他被烧死的我才是坏人。”

      而阿影还不到能完全听懂讽刺的句子的年龄,她只能通过灵力流给的暗示,得知夕的情绪有着平常见不到的怪异波动。

      一种谜样的希望从她的心底升腾起来,她急切地想求得一个答案,旁的什么也不重要了,事实证明专注于自己的世界是她的长处也是导致她命运走向死结性悲剧的因素:“但是他说……我是您的秘宝……”

      “什么?”可惜那句话出口就越发没有底气,阿影说得很小声很模糊,夕都不知道她到底念叨了什么,“少废话了,跟我回去。”

      但是阿影浑身灵力流狂乱得血液发烫,心跳怦怦,忽然双手抓过夕递来的左手就冲着食指咬了一口。

      “你干什么?!”如果不是阿影紧接着松口说出下面的话,她很怀疑这孩子是被九尾火狐的烈焰烧坏了。

      “我爱您,妈妈,不……主人。”阿影将自己的右手食指也咬破,踮脚举到夕的脖子处,“我发誓会听您的话,和您站在一边,做您的工具,完成您的心愿,所以……”

      她咬了咬嘴角,凭着一股气抖落的自白,却终归不敢说出请求那人施舍一点爱的奢求。

      但这次,似乎是她找到了宝藏。

      夕无声地叹息,单膝跪地放下了神杖,将这个最特别也最普通的孩子拥进了怀里,紧紧地。

      “……其实我也是才明白,我只是不想失去你。”

      她轻轻地吻去女孩指腹上的一滴血,灵魂容器的愈伤能力总还是比仍属于凡胎肉身的女人的强上许多。

      “阿影,我们做个约定吧。”

      做属于你的听话的乖孩子,完成你的期待。

      *

      记得在三月的一个午后,惨白的太阳平静安和地悬在灰暗的空中,孩子从家门口向村头望去,正好被村口“凰关”顶上凤鸟雕像的冠羽托住,尺寸还不如自己攥起的拳头大,又像是天空另一边窥看而来的眼睛。

      不合时宜地裹得里三层外三层严严实实的孩子手握展开的泛黄老旧地图,赤着脚欢笑着淌过浅浅小溪,跑过深林,在断崖下驻足,仰起脖子望着远远的天空和隐隐约约的山顶。

      即使被全村的孩子和自己残翅的、笼罩在高傲和自卑中一生也难以自拔的父母,或不屑而嘲讽,或厌恨而悲痛地叫做“白痴”,埃诺还是为找到独属于他的宝藏而整天乐不可支。

      巨兽的阴影铺盖下来,小埃诺嘻嘻哈哈地任黑龙将他用爪指勾起,飞得越来越高,离熟悉的大地越来越远,直到眼中的一切都如此熟悉而陌生。

      他们在一个离山顶很近的洞穴停下。小埃诺抱着黑龙的脖子头靠着头地合眼入梦。

      在梦里他轻轻落在一面巨大的湖泊上,在宛如镜面的倒影中见到了来自遥远世界的女神。美丽的女神执着零零碎碎嵌了一半透明晶石碎片的神杖,貌似依旧年轻的脸上脱离了稚气,留下成熟和坚毅;烙在血脉里的霸道与狂妄被洗去一半,剩下沉静的仁爱与活泼的宽容;不过那份不失天真的好奇与百折不挠的执著倒还摆在原处任人辨识。

      他像见到了旧邻居的大姐姐那样欢欣,手舞足蹈却没有去搅乱湖镜。

      于是湖镜中也渐渐走来了不属于他和黑龙的倒影之人。一个黑发金瞳龙尾的女妖牵着白发双眼异色的小女孩缓缓现身,与他们对视。女孩生着一张堪称完美的脸,美得惊艳,却对嘴角流着口水的白痴埃诺露出一个大大的笑容,毫无芥蒂地向他问好。

      “无论如何,我终于还是找到了属于我的世界、愿意接纳我的世界。”

      黑龙平静地凝望着那个在自己这方没有倒影的身影,那个已经长大了的少女,那个属于彼岸的女神,闭了闭眼,点头:“祝贺你,阿影,我很高兴在那个世界的我也能再次找到你。”

      女神露出了释然的微笑:“第一个找到我的、把我的命运与母亲分开的是你,让我明白爱是遗憾的珍物的是你,推动我接受自己的也是你。”

      黑龙看着女神的影子隐隐摇曳出巨大的龙骨轮廓,摇头,深深地望着她:“不,带我找到你的从来都是你自己。”

      “啊,也是呢。”女神动摇的神色转瞬即逝,抿唇一笑,同时挽起龙女和白发女孩,“请代我向妈妈和大家致意;若能亲口告诉她,在某个未来的世界里,我们的命运得到了解放,‘黑色的蛇’终将失败,那多好啊。”

      “那真好。”龙瞳摇动着深邃的金光,“是谁解放了你们?”

      那个年岁尚幼的女孩上前一步,在埃诺贴着薄薄的湖面的前额上印了一吻,手掌与他的贴合,左金右蓝的双眼噙着深深的笑意,在侧过脸时与女神同时勾起嘴角:“我们自己。”

      “不论世界意志将往何处去,她们终与天下凡生一起反抗了那个腐朽的‘神明’。新的世界在旧的死尸中诞生,小朝将代我们继续看下去,看那个属于我们的世界的未来。”

      龙女缓缓说道。名为朝的女孩笑着与两个“母亲”牵起手:“我会守护阿娘和妈妈留给我的幸福。埃诺,你也要找到你的幸福,也许路上会很困难,很曲折,会迷路,但你有前人留下的藏宝图,终有一天一定能……”

      当风雪呼啦的时候埃诺举着残缺的地图嘻嘻一笑,枕在龙肚子上舒服地打了个滚,随着黑龙平缓得与山洞外那茫茫飞雪无动于衷的呼吸,又睡了过去。

      木屋里被黑色的幽灵绑在床上的女人没想过冒着这样大的风雪出门。自某个孩子不在之后,她便连见那头黑龙的勇气也消失了。若还有谁够捕捉到灵力中蕴藏的情感,一定会发现山上的灵力满是令她熟悉的愧疚与遗恨,以至于希望在这里毫无立足之地。

      白痴埃诺睡梦中偶尔痉挛,手里的地图抱不安稳,从手中脱落、随风滚了山洞,就这样在风雪中被打湿、撕碎,夹在雪里飞舞到不知何处的远方。只有一角会在明天被山脚的村民从溪边石缝里捡到,那是对宝藏的标记,“时间消失之地,永恒的幸福”。

      不过这样的传说并不能充当面包或子.弹,村民匆匆背着扛着行李干粮往什么也没有的深林逃难。帝国间的倾轧已把轰炸的焰火烧到了这里。白痴埃诺的父母因非人类的种族出身,被受砍去了他们的羽翼的同族贵族老爷,极尽欺压过的极端者作为复仇泄愤的沙包,打死在破碎的“凰关”门桥下。

      至于那个白痴儿子从凡世中消失踪迹……没有人在乎。直到几年后战事结束,世界依旧置于无处不在的黑色幽灵监视之下,才有年轻的新贵抽着大烟,展示那一角藏宝图的传说,并与同桌的酒友赌客们大声猜测那个白痴是死于乱世、被父母藏起来了,还是真如林林总总的传说中的一个,遭遇“神隐”而得到幸福了。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11章 埃诺的藏宝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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