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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欧娜的书(下) ...

  •   再过了两年,“公主”的身份对于欧娜来说,已不再只是孩童时代允许自己集万千宠爱于一身的特权标牌了,反而如一把悬在头上的宝剑,时刻提醒着自己要负起身为小王国王储的责任。需要学习的东西越来越多,偶尔女王也会斟酌之后,带她在正式场合公开露面见识世面。同样是被妈妈带着出门,和身为女王的母亲一同站在公众视线汇聚的露台上,与小时候被法师母亲抱着浮悬于人们的头顶,是两种完全不同甚至截然相反的意味。

      日子一天天过去,尽管个头没长多少,小公主也不再“小”了,能自由支配的时间大大削短,童年的天真烂漫所剩无几,唯一不变的好像只有每月阿影来的两天,依然会与那个不寻常的孩子躲到图书室偷闲。

      过了十岁,阿影抽条得很快,虽然依旧瘦瘦的,转眼个头快及上正值青春期的欧娜,这让欧娜有些不甘。

      “小吸血鬼,说,是不是你把我的营养都吸走了?否则为什么我的妈妈们那么高,我长得比你还慢!”

      阿影挨着欧娜坐在她斜后方一本很厚很大的硬皮书籍上,笑得很调皮,尖尖的小虎牙露出来:“那要怪你为什么把营养都储在血里了。”

      “蠢蛋,动物的营养才不会储存在血液里,肯定是你偷偷‘动了手脚’!”
      说着,欧娜忽然转身,去挠阿影的肚子和腋下。

      阿影立刻就缩起脖子伸手抵抗:“啊哈、哈哈……别、别,饶了我吧!”

      “这时候倒很会求饶了?哼,看来本‘饲主’不给你点苦头尝尝,你就无法无天嘛!”拿住别人的弱点让欧娜十分愉悦,坏笑着欺上身去,手里动作变本加厉,“来,叫‘姐姐’!”

      “哈哈哈、好、好痒!住手……别!饶了我吧,欧娜姐!”阿影一开始笑得花枝乱颤,往后缩着身子躲,但欧娜不仅没有罢手的意思,还以几乎抱上来的姿势挨得很近很近,而阿影后背抵到了墙面,双腿也被压着,无路可退,而面前就是欧娜已经发育到难以忽视的胸脯,竟慌张起来,“都说了别过来——”

      一道细直的暗紫色灵力光脱指而出,擦着欧娜的肩飞了出去,打在斜对面的书架一角,“哐当”一声抖落下了两册横搁在架子上的小册子。垂在肩侧的一截发丝被削断飘落,长裙窄窄的肩带也无声地断了,裙子半滑下来,露出光洁圆润的肩头和腋角胸侧白嫩的一片软肉。

      这一下双方都吓得心跳嗵嗵嗵快得飞起。欧娜从阿影身上退开,脸上笑容烟消云散。而阿影也第一时间面红耳赤地支起身来,紧张地挥挥手,小心观察她的表情:“对不起、对不起!刚刚你突然靠得太近……我吓了一跳。”

      欧娜扶起滑下的布料,摇摇头:“没关系,是我没听你的,不是你的错。”

      却忽又话锋一转,扬起嘴角伸长了一只手臂,食指勾起阿影的下巴:“不过,你什么时候这么胆小,这就被吓到了?是不是饿了,需要进食么?”

      边说边抬起拇指,轻轻按在阿影的下唇,弯起眼睛温柔而爱怜地望着她,动作有些暧昧地小幅度细细抚摩她的唇瓣,而后不动声色地微微撬开双唇,意欲将指腹滑入。

      “啊!”伴随着一声小猫般的惊叫,阿影那还带着点婴儿肥的脸颊肉眼可见地覆上绯红,整个人也被烫到了似的往后躬身一缩,“不用了!我我还不是很饿,你看我的灵力光都没‘黑化’呢!”

      “是嘛。”欧娜若有所思地收回手,很自然地笑笑,起身,“那顺便来帮忙把掉下来的书整理一下吧?”

      阿影连连点头,起身轻手轻脚地跟着她把散落在周围地上的大大小小书籍捡起来,默默照着书脊上的编号找对应的书架放还。

      因经常呆在图书室,阿影已经很熟悉如何整理书籍,许多书尽管没有看完,或看了也云里雾里并不很懂,她对它们的书脊封面却是了如指掌。

      触碰它们就像与老朋友寒暄一样让她有种安心而惬意的感觉,有的记录古老咒术的书籍甚至会残着一丁点书写者和历代读者的灵力粒子,她还曾偶然接触过一个魔族作家比较完整的灵力残留,而感受到了他撰写那本当时她还看得半懂不懂的书时的情绪。

      欧娜是知道阿影亲近灵力强盛之地和书的,虽然她错过了国际上通行的义务教育规定的入学阶段,而她的母亲——那位就欧娜所知,除阿影外,所有人类和妖怪都称之为“神使大人”的女人,似乎也毫无送阿影去接受系统教育的打算。不过她也知道,阿影对这些满架子纸张石板的亲近还有些微妙的因素,除了凡生正常而言的求知欲外,更主要是某种奇异的天然的亲切。

      就像她和灵力间非同寻常的联系一样,她在学习语言上似乎也有着与生俱来的天赋。有时阿影抱着带插图的残页古籍指着一个词一个词认时不经意露出的笑容,充满了与失散多时的故人重逢般的安心和兴奋。

      和阿影相处得久了,欧娜惊觉自己对这个“怪物”的习性也不知不觉了解得越发完备,包括某些她时不时想起了就会顾虑,是否不知道更好的“多余之事”。

      “说来阿影,两个月后我就要参加成人礼了,以后就会经常出席各种政治社交活动,妈妈也打算更多地带我出国访问;抛去这些还没定的事不说,明年我也要进阿克琉王国的威斯吞大学进修了……总之,要是你来王宫时我不在,你要怎么办呢?”

      这是小王国的规矩,也是来自那个崇奉“神使”的教会的规矩,人类女孩们将在她们年满16岁那年的中秋举行成人礼,从此就是教籍和国家法定的成年人了,须靠自己负起所有律法上的公民教民责任,同时成年了的女孩们也意味着可以谈婚论嫁了。

      公主甜甜的嗓音回荡在高而宽大的架子间时,阿影正蹲身将一本被落在地上、给她们垫了很久屁股的亲子读物塞回两本绘本之间。她看了一眼旁边书脊上用彩色字样写着的《雪公主与魔法师》,不假思索地答应:“没关系的,我要实在饿了,还能跑到山下找埃莉希姐姐。说不准妈妈心情好,还能吃到她的血呢,那我还赚啦。”

      欧娜背对着阿影弯弯嘴角,将手里的两本小册子分开,踮脚把其中一本放上了就在脑门上的一层:“也是啦,小吸血鬼怎么会饿肚子——我更想问的是,你以后有什么打算?对你自己未来的生活。比如会去哪里交新的朋友吗?或者要不要去上学,就像我,还有和你年龄相近的其他少年一样?将来长大了又要怎么过,你会像大部分年轻女孩那样,恋爱、结婚吗?”

      阿影愣了一下,刚直起腰来,刚抚上书架的手也僵住了。

      “长大”?

      似乎迄今为止,这是她第一次听到别人对她说起未来和长大的概念。在她面前,妈妈总是寡言的,对阿影唯一表露过的期待也只在她还很小的时候,恨她没能按自己的愿望生长。至于其他人,除了按照妈妈的安排喂她鲜血作为交易的血仆,也只有擦身而过再也不见的偶遇所见。

      她是妈妈制造的工具,她是为妈妈的期待而诞生的东西,她既有的一切都是为妈妈的愿望而产生,未来也将按照妈妈规定的计划生存。

      一直都是这样的,也就应该是这样的……

      所以阿影没有沉默很久,懵懵懂懂的,有些机械地轻声说:“我不知道,也不用想那些,只要听妈妈的话就好了。”

      欧娜没有转过身,声音轻闷:“你现在是真的毫无想法,她要你怎样都行吗?”

      阿影的指尖下意识地按在了斜上方的一本童话上,瞟到一眼竖写的标题,是她看过的过去人类民间流传着的故事《小美人鱼》。

      她记得这个故事讲的是个悲剧,海洋王国里的美人鱼公主对海岸惊鸿一瞥而向往起了那陌生的人类世界,她用自己的尾巴和说话的自由同深海巫师做了交易,获得了化形成人类的能力。借此人鱼公主去了岸上世界的许多地方,看遍了从前不可能看到的山川城乡,很开心很自在,只是不能和别人交流,也不能让别人知道自己非人的身份,有一点孤单。

      后来,人鱼公主阴差阳错参加了一个贵族舞会,恋上了一个人类王子。人鱼公主终于忍不住向王子告白了,但说出口的话在人类听来就像鱼类吐泡泡的声音。可怜的人鱼公主,不仅没能成功向王子传达自己的心意,还因打破规则而被巫术反噬,化作泡沫,从世界上永远消失了。

      阿影从第一次听到这个故事起,就被某种恐怖的宿命感笼罩着。对于欧娜,她只是对童话里的主人公有点怜悯,从中额外习得的却是“等价交换不能违约”的契约精神。但阿影却会产生更多的代入感,这个故事仿佛哭诉着某种她绝对不能触碰的禁忌。

      因为她也是个“小美人鱼”,在不属于自己的另一个世界上看着那些陌生而光鲜的风景十分快活,但她必须时刻记得和妈妈的“约定”,绝对不能得意忘形,不能违背妈妈的命令,更不能让凡生知道自己的存在。

      阿影生来是怪物,也只能活成一只和大家格格不入的怪物,做永远属于妈妈的,听话的怪物。

      所以她无论如何也不能真正融入这个,她总是观看着却看不懂的世界。

      可是欧娜却在问她未来,暗示她可能拥有一种“长大”后能产生变化的,不用做怪物的未来。

      “长大”啊!“长大”……她不经意间就想起了几年前所见埃莉希姐姐丰满而凹凸有致的体态,那具皎白美丽而温暖的胴体给她留下了极深刻极鲜活的印象,虽然如今想起来,心跳会有些微妙地加速,但不可置否的是那时懵懵懂懂的小怪物也曾十分地憧憬过那种“大人的身姿”。

      阿影开始摇头,先是很小的幅度,而后整个身子都开始颤抖,旋即忽地转身,紧抱着双膝靠着巨大的书架坐下来,把自己缩成了小小一团。

      “……阿影早就答应了听从妈妈的命令。”

      欧娜微不可闻地叹息一声,捧着一本小册子回身走过来,整整裙角跪坐在阿影身边,轻轻伸手摸了摸她乌黑的发顶。后者先是有点紧张兮兮地缩缩脖子,但很快在欧娜温和而固执的抚摸下装死似的闭着眼睛乖乖不动了,这反应却引得欧娜忍俊不禁低笑一声。

      “千凰帝国的羽化人贵族从前规定了国内的人类和妖怪要遵行他们的旨意,但那个帝国自建立以来,隔三岔五‘贱民’们就会发动起义。对于教会的忠实信众,进行成人礼后的年轻男女就可以婚配了,‘要爱戴自己的父母亲属’是写进教义的,但去年我国就有个刚过成人礼就被父母安排与自己不喜欢的人成婚的女孩,为此起诉了自己深爱的父母。”

      黑斗篷的“神使”形象沉重地压在心头,欧娜想起那个白发独眼、声音嘶哑、脸上好像永远挂着冷漠疏离到令人毛骨悚然的微笑的女人,不禁忧心自己担不起教坏阿影叛逆的“大罪”,手上动作不由一停,转而把小册子扔到一旁,揽过阿影的肩和后脑轻轻拥住了她。

      “阿影,我不是怂恿你去反叛、对抗神使大人。我只是觉得,你不是不能为自己考虑,活出你自己的模样、在她的想法以外的模样。”

      毫不意外的,突然迎来一个拥抱的阿影本能地浑身一个哆嗦往架子上挨了挨,手边有暗紫色的光流转瞬即逝,但在欧娜温柔的轻抚和拥抱中,她仍如受了惊的小野猫那样渐渐地安静下来。

      只是她仍旧懵懵懂懂的:“我知道欧娜你是对我好。可我本就是由妈妈按她的愿望造出来的‘容器’,又怎么可能违背她的意志变成别的样子呢?”

      欧娜与她拉开距离,转而捧着她的脸,勾起有点狡黠的笑:“要我说,现在的你早就在不知不觉中偏离你妈妈最初预设的轨道了,比方说,她应该不会设定你是个同性恋吧?”

      “什、啊?”阿影震惊地瞪大双眼,像听到了一个极其荒唐的笑话,“你在胡说八道什么呀欧娜!”

      欧娜立刻故作迷惑地皱眉,摸摸下巴:“咦,不是吗,难道你不是喜欢女孩吗?今年你都不愿意和我睡一起了,明明当初还为此闹了很久,我才勉强答应让我养的小吸血鬼每月‘侍寝’的,要不是你心虚,那还有别的什么理由么?我可是百思不得其解呢。”

      “什么‘侍寝’!只是睡在一张床上而已——当时我是不懂事,如今知道再怎么样你也是一国公主、储君,小时候就算了,现在你都要成年了我还和你一起睡,你乐意别人也要说闲话了。”

      这倒的确是一个原因。

      日常在宫中走动的公主比阿影更了解侍从、御厨、乐官乃至一些消息灵通的朝臣们偶尔会如何说她这个不知从哪里冒出来、怎么看都与小王国的王宫格格不入的神秘“闺蜜”。轻则猜测是某某神官、厨师、侍卫的私生女,留在王工打杂工而与公主结友,重则干脆谣传是千凰帝国皇室送来的女奴,给公主养作童养媳。

      欧娜一开始与阿影互不了解,时常不和的时候,一点也听不得这类闲言碎语,即使当时知道阿影存在的侍从只有个别,好奇猜测阿影的身份也不过寥寥几语,并不过分。加之那时她还很把自己的公主身份当作一件天大的事,以为母亲们会一贯地宠着她,而如果意见相左,阿影也合该听她的才是,然而在被利齿硬生生撕开皮肉的吸过血后、陆续发觉阿影恐怖的灵力天赋和异常的习性之后,欧娜转变了原来小公主的骄横。

      她也曾对阿影抱持过一段时间犹如侍奉主人、神明般敬畏的心态。那时阿影泄露出的黑色灵力光让欧娜意外知晓了她到底是怎样的存在,接着便从阿影的话里拼凑还原出自己竟是被母亲们作为血仆“献祭”给神使的孩子,以取得神使帮助的“真相”。

      但所幸,经过那段时期对母亲们,尤其是劳娅的埋怨和一阵心理崩溃,在并不真缺心眼的阿影关切之下,她们以又打了一架的方式重归于好。那次互诉衷肠之后,双方终于能找到一个平衡点,以最大限度坦诚平等的方式交流。

      加之接受着系统教育带来思想理论的学习,以及随着身体变化,悄悄萌发的欲.望带来更清楚的自我认识,欧娜对那些越来越多的闲言碎语反倒毫不在乎了,有时恰好听到一耳朵,也就当笑话一笑而过,最多摆摆架子,警告那些瞎猜的外人少管闲事。

      可是那些闲话在阿影听来则是另一番滋味。哪怕原本她自己也没有意识到,现在红了的耳根、双颊和周围空气里躁动不安,连欧娜都能察觉到的灵力流动也已将她无情出卖。

      知书达理的公主殿下只能好笑又爱怜地叹了口气:“好、好,难为你这个缺心眼的还为我着想了。不过他们说闲话,也只是为看到我们一起进图书室、一起回卧房而推想来的,至于夜里我们是睡在地上还是床上,或者像用去年我们实验使的咒术黏在天花板上,谁又真的知道呢?”

      说罢就感到周围的灵力简直是负担般沉重地压在了肩头,不禁连揶揄的心情也省了,接着说:“阿影,你是我的朋友,我又不会因你的性取向讨厌你;呵呵,就算真讨厌你,我也做不了什么嘛。再说认清自己的性取向又不是见不得人的坏事,在我们国家,同性恋和异性恋、双性恋、跨种族都是正常的。”

      但相对于欧娜表现出的包容,阿影仍旧一个劲红着脸摇头摆手:“我、我……”

      “咳,你以后要是有恋爱意义上的喜欢的女孩了,我会祝福你的。只是你别喜欢我就好。”欧娜高高地扬起嘴角,用左手大拇指指了指自己,“因为我其实是异性恋者,对未来配偶的理想型是高大威猛的男人,最好是参过军的、或者男妖也可以!反正对你这一把骨头的小身板可没兴趣。好啦,这样就很公平了吧?咱们又交换了一个秘密呢。”

      阿影傻了一下,再次震惊地瞪大眼:“啊?欧娜你、你竟然不喜欢雌性吗?可女王陛下和劳娅阿姨都……”

      “明明是两个同性恋女人的亲女儿却肖想着男人,还真是抱歉哪?”欧娜忍不住屈起食指弹了一下她的脑门,“记得初次见面,你这小混蛋就当着我的面质疑我的妈妈们没爱情,现在又质疑起我的性取向,从某种角度说,你还真是死性不改!说实话阿影,我觉得你很缺义务教育!有时候我真怀疑神使养你这没心没肺没脑子的吸血虫究竟做什么用!”

      “我是妈妈为了彻底杀死爸爸而创造的灵魂‘容器’,为封印和消化所有难以净化的堕落邪灵,采用创造主构筑这个世界所用原料——纯粹的灵力晶体,合以妈妈的血肉、爸爸的骨与灵核残片炼成。”然而下一秒,这“没脑子的吸血虫”当真目光呆滞、语气机械地陈述起自己存在的理由,“妈妈说我只要活着就够了,偶尔用来收集新捕获的恶灵,没有别的作用。”

      欧娜表情一僵,所幸看着阿影背书般的面无表情地说完这段话,眼神恢复了刚才的灵动,还有点羞怯地抬眸望着她,这才大呼一口气。

      沉默片刻,忽而上手去捏她的一侧脸颊:“别说这个!我一点也不想知道,从没听说过的你那位‘爸爸’又是何方神圣——啧,你来头这么大,用处听着倒不多嘛!那你还这么怕你妈妈做什么,她也没有规定你不能喜欢同性吧?”

      “唔、不行!我本来就不该有自己的感情,能到埃莉希姐姐和你这里来,自由地高兴和不高兴,已经是和妈妈做‘约定’时规定的极限了。她不让我和不在她考虑范围内的外人交往,当然也不会容忍我恋爱……而且,我一定不会喜欢上谁的。”

      阿影身为“容器”,灵魂都是用各种残缺的灵魂碎片东拼西凑起来的,如果情绪的变化过度激烈,有可能造成人格的混乱和灵力的失序,这是神使一直顾虑的事。

      然而,即使欧娜并不很清楚阿影被禁止拥有复杂情感的具体原因,她也不觉得用禁止感情萌发的方式是保护这个孩子的最佳手段。

      “为什么会这样觉得?你现在还小呢,以后有的是机会见到更多的人。”

      阿影摊开手把玩着不规则闪烁的灵力光,看着小小的“闪电”在掌心、指缝间窜来窜去,色泽却好似比先前的又深了少许:“我不是人类也不是妖怪,在这个世上没有同类,不论和谁交.配都不会产生后代,虽然外形模拟着人类,但说到底性别对我没有意义。这样……也不能算同性恋吧?”

      欧娜哑然失笑:“所以你居然在顾虑你是不是一个女孩?”忍不住探手揉了一把她的脑袋:“为什么不算?你的身体具有着人类女孩的特征不是吗,更重要的是,一直以来你认可着的也是作为女孩的性别身份,是不是?”

      “但在来到你这里之前,没有谁说过我应该是个女孩……除了五岁那年我私自偷偷下山,被一个想拐卖我的骗子当作人类女孩……确实你和你的妈妈们、王宫的其他人都默认了我的性别,并据此构想我应该做什么、可能做什么,但我知道这都是谎言。性别,除了被生殖能力所决定外,其他附加的认知不都是随便编造出来的吗?这是你,还有‘他们’告诉我的……”

      “那即便是谎言又如何,你不愿意接受么,还是你的妈妈明确反对过?”

      阿影一怔:“……但这是谎言啊,我本来只是一个妈妈制造的工具。”

      “是谎言,不过,大家都是生活在这种‘谎言’里的。被大家所接受的共同的谎言就是我们的真相,而对大家没有用的真相也可以随意抛弃。”欧娜思忖了片刻,低声道,“比如,‘神使大人是拯救世界的英雄,是爱着所有众生的贤者,是神主派来予我们救赎的崇高灵魂’——这是谎言也是‘真相’。大家只要膜拜教堂前纯洁美丽的神使像就好了,没人在乎你的妈妈是个瞎了一只眼、声音沙哑低沉、性情古怪难以捉摸的女人。”

      “这本册子是阿克琉王国发行的官方性教育科普读物,许多内容都依附到教义上,但后来主要参与了编写这本小册子的一位文官,退休后被老仇家举报到异端裁判所,最后被判定是反教会的坏人。”

      欧娜捡起落在一旁的小册子挥了挥,递进阿影手里:“你觉得我又是什么呢?一个和你无关的小国家的公主、王储,还是负责每个月供给你新鲜血液的血仆?还是见习咒术师,或者个子还没长开的天下第一美少女?按你的说法,一个普通的人类女孩?”

      “正是因为可以大家靠撒谎替代不需要的真相,我们才是自由的。所以,只要大家给你编造属于你的谎言,你按照自己的愿望选择性地添加、澄清,你也可以活成你想成为的样子。”

      “阿影,如果你将来有了喜欢的人,我会祝福你的,甚至你需要的话,也会帮你一起瞒着那位大人哦。”

      人鱼不能开口暴露自己的非人身份,那就学一套人类的手语,抛弃没有用的语言,撒谎装作人类不就好了?

      阿影随手翻开小册子,顾左右而言他:“我听到昨天那个额头上长痣的女仆说我比欧娜漂亮。所以阿影才是天下第一美少女。”

      欧娜一呆,回想了一下她说的是哪个女仆,顿时又气又笑地上手往阿影脸上一顿捏:“你、敢、说、我、不、漂、亮?”

      “唔嘎……不敢不敢!是别人说的,不是我……唔唔!”

      虽然不知神使到底对阿影的人生作何想法,欧娜觉得眼前这个会羞赧地眼神飘忽、转移话题、和自己玩闹的孩子,显然早已拥有了自己的感情和人格,而非完全受她控制的傀儡了。

      不论阿影将来是否会和普通众生一样地生活,隐瞒身份融入社会,交到更多的朋友,甚至恋爱,工作。至少她在这个孩子的头脑里种下了一个可以自由选择的种子,她猜测这个孩子有朝一日能摆脱她的“创造主”的全权控制,活出更精彩的可能性。

      因为不管如何,阿影是她的挚友。

      这点应该是……不会改变的。

      “我一直很感谢你,欧娜。”

      黑紫色的灵力光裹挟着庞然巨兽的骨架,惊世骇俗的完整巨骸宛如提线木偶般被操纵着,如一头真正拥有神智的活物般爬行在远方的城市里。

      那天,一座高耸入云的塔被巨大的骨翼推倒,接着便连带着将十数座以帝王意志排布得很讲究的高塔一座座压倒,笼罩在大街小巷的监牢般的阴影转眼就被古老巨兽的骨爪一扫而空。

      高昂起头角峥嵘的骷髅头,巨兽空洞的眼窝直直望向天际,往地面上渺小的凡生看不见的高山的方向。

      “至少我曾尝过一点近似‘自由’的滋味。”

      大得能同时吞下七八个人的巨嘴一开一合,有些漏风的嘶吼从灵力光黏合着摇摇欲坠的利齿间冲出来,仿佛惊雷从地面炸响,带来横扫一切的震动。

      尽管帝国的祭司与影法师们很快集合起来试图攻击、阻止骷髅巨怪的肆虐,他们很快就会惊怖地发现自己的灵力在到达那副骸骨之前就被诡异地扭曲了、消失了。

      同时任何妄想接近它的努力也都是愚蠢天真的幻想。长长的、带棘刺的骨尾能轻易将容纳数万人的角斗场横截劈开,让那个傲慢的帝国号称世界第一的调节灵力的影法科技废为笑话。就在现场目睹着那头怪物展翅升空的民众很快就会意识到,真正可怕的并非那狰狞震撼的骨骸之躯而是不知不觉散布在它的周围、被它所操纵着的灵力狂流,疯狂而强大的灵力流使一切在它爪下的东西都会被无情地摧毁,而它本身却从未低头,用那双填满灵力的眼洞望一眼大地上或仰望或跪拜的众生。

      终于,也许是出于铭刻在古老血脉中的敬畏,妖怪们从在高塔和雕塑的废墟上展开的巨大双翼的影子,认出了那曾一度统领世界的伟大存在之名,并将之高呼而出——

      “龙!”

      应声而来的却是斩开黑色灵力风暴的碎散光晕。

      狂乱到屋顶上的横杆、金属神像都被刮走的暴风中,任黑斗篷下摆摇曳得再猛,身形纤瘦的白发女人向咧开大口咬来的龙骨缓缓举起了顶端镶嵌着某种如玉晶体的长杖。

      “耍性子也要有个限度吧?阿影。”

      那张好像永远挂着淡漠的微笑的脸,罕见的紧抿着因周遭灵力的紊乱影响,而迅速干涩破皮的薄唇。神使向来空漠疏离的眼神多了一丝哀悯和愠意,伸手将在外时一直戴着的单眼眼罩摘下,睁开铂金色失焦涣散的左眼。

      “听话,做个乖孩子,随我回家。”

      瞬间紧迫而来的灵力狂飙凝滞,狂乱的风暴也几乎消散。

      欧娜手捂着嘴才勉强将震恐的惊叫咽回舌根,而与神使所执形制无异的长杖底端忽而斜横在眼前,将她的注意力霸道地从眼前地狱般混乱地场景拉回咫尺身边。

      回头,只见边沿绣着银线的黑斗篷下摆也遮在身后,意识到自己无处可逃的公主不无狼狈地喘起粗气,如同认命般抬起颤抖的右手,搭在已候在身侧多时的戴半截手套的手掌上。

      紧接着她就被一道力一下子拉了起来,踉跄着向那人身前倒过去,被那人眼疾手快用长杖点在肩前撑了一下。

      欧娜下意识地抬眼,恰与一双天空般干净,却也如高空般寒冷的眼睛对上视线。

      精致的脸庞少了些婴儿肥,带着七分成熟三分稚嫩的眉眼没有笑意地噙着笑。

      她不懂:“为什么会这样……”

      “告诉你一个秘密吧:这个世界就要崩塌了。”少女将神杖挪开,放开模样狼狈的公主的手,转而勾起了她的下颌,略微垂眸看着她,“在此之前猜猜看,我亲爱的挚友,暴走的那个‘我’和我亲爱的‘妈妈’,谁会成功制伏谁呢?”

      欧娜余光瞟了一眼发着微妙的光泽的神杖,发觉金属色泽的杖身上密密麻麻地鳞片般镶嵌着某种晶石似的碎片,这是远处的房顶上,神使手中的神杖上所没有的。她喉头抽动两下,颤抖着开口:“这是什么?”

      眼前“长大”了些的“阿影”笑了,不无高傲地扬起嘴角,露出尖尖的小虎牙,目光却更加深沉而冰冷:“自从我被‘世界意志’驱逐,过了四十九个轮回,我才发现妈妈的心脏和她用来制造我的材料是一样的晶体,能够不受世界变更影响。所以接下去每过一个轮回,我就会取一点碎片嵌在神杖上计算‘属于我的’时间。”

      “你疯了?!”欧娜失声尖叫,几乎要吐出来,“我认识的阿影说过她不恨她的母亲!为什么——”

      蓝眸黯淡而冰冷,少女的笑容却越发明媚,配合她五官的俏丽,简直有点蛊惑人心的效果:“欧娜,你说过假如有一天我有了喜欢的对象,你会祝福我的,对吧?”

      “你……”

      少女松手放开狼狈的小公主,退后了一步,将身后远处龙骸与神使对峙中激光四射的场景让给她看,右手搭在从颈间垂挂下的一枚白玉般光洁的鳞片吊饰上,垂眸:“我爱上了一头真正的龙,她是由妈妈找到并带回家的,我的姐妹。我们是真正的同类,不属于这个世界却存在,我曾爱她无法自拔……但是我亲爱的妈妈,不,我的‘创造主’,神使夕,她不能容忍这样的事。”

      “和你教我的一样,欧娜,我只能反抗她。但她扭曲了‘世界意志’的遴选,我的存在被抹杀消失,从此只能在其他无数个平行世界中做一个可有可无的旁观者。”

      欧娜只觉得荒唐:“开什么玩笑!我从没支持过你可以杀人!你、你就为了这种事,这么多无辜的人都要遭殃,你觉得这对吗?阿影!”

      “而且我从刚才开始就听不懂你在说什么!什么‘世界意志’什么‘消失’……现在是世界末日?呵、开什么玩笑……说起来你到底是谁啊,你真的是阿影吗?你又为什么要跟我说这些乱七八糟的事!”

      自从成年之后欧娜就学会了收敛自己的情绪,无论何时在外,面向哪国的公众都能以修养很好的公主形象示人。因此她简直想不起上一次自己像这样歇斯底里地大喊大叫是什么时候。

      少女沉默了一下,放手,低下了头。

      “……被妈妈否定、被‘世界意志’放逐后的我被困在不断重启轮回的平行世界。一开始我傻傻地循规蹈矩充当着纯粹的旁观者,看着每个轮回都在相似的节点毁灭崩溃。直到很久以后,我才渐渐意识到,我本来就是凌驾于凡生之上的存在,是被‘世界意志’选中的,轮回世界的‘代理人’、‘监察者’。”

      “也就是说,你面前的‘影’,正是你们这个世界的‘神’。”

      名为影的少女再度扬起不无疯狂的笑,然而居高临下望着欧娜的蓝眼睛里依旧是寒冷的高远:“既然我是神明,对这个与我无关的世界为所欲为也是理所当然吧?”

      欧娜左手揉揉额角,颤抖着的右手掀开遮住大腿的已经破破烂烂的裙摆,抽出了一根小臂长的细棍,对准影的刹那默念咒文甩出一道粉光,如箭般划过猛然侧身闪躲的少女的肩头,擦出一丝鲜血。

      这是影法司提供的标准制式法杖,普通咒术师都会随身携带。尽管欧娜有着神使与她的大法师母亲特别制作的一人高火桐木长杖,但在这个世界的阿影因不知名原因失控,从角斗场化身为巨大的骨龙将灾难带来这座城市时,自称为神的少女却降临在小王国的大使馆中,将她掳到了这个“视野良好”的阁楼房顶,因而手边能用的,只有出于防身而绑在腿上的短法杖了。没想到,她一向嫌弃的制式道具在面对所谓“神”的时候还派上了用场。

      她讽刺地笑道:“怎么了,原来‘神’也会流血吗?这我还是第一次知道!”却因过于恐慌的本能反应,咬牙切齿而显得表情僵硬滑稽。

      但下一秒她就再难掩恐惧地看着自己,被根本没有任何施术迹象而凭空产生的黑色光束交织成的囚笼锁住,还欲动手施法,却发觉自己浑身麻痹,手脚口首皆石化般的凝固。

      影似乎对她的话,或者其中蕴含的态度有些惊讶。她沉默了片刻,忽而仰天大笑起来,仿佛听到了她在轮回中流浪以来听到过的最好笑的笑话,但那笑得后续一抽一噎几乎喘不上气的笑声,听来又和哭嚎并无区别。

      “那么我到底是个什么东西呢,欧娜?我究竟能成为什么呢,为什么爱过恨过,到头来依旧什么都不是?——我是来找你报仇的!我的‘好朋友’啊!你教我自由的时候,也把我判下了没有方向的地狱!我一次次杀死创造我、控制我的主人,替代她成为其他世界的‘神’,可为什么我还没能得到解放?我只能把可能招致这不幸的你们一个个消灭清算!”

      黑色的光环套住了欧娜纤细的脖子,不断收缩加压,令她几近窒息。她却因不能动弹而睁着被泪水模糊的美丽的双眼远远看着远处的巨大枯骨轰然崩塌,同时轻易撞塌了身边的所有房屋,神使渺小的身影也跟着坍塌的废墟一并坠落,接着便混在碎砖泥瓦中辨不出来。

      但黑色的灵力光忽而褪得了无踪迹,代之以尚有温度却也几乎冰冷的人手肌肤。“乓啷”一声,影扔下了镶嵌着密密麻麻的、不同角度和形状的晶体碎片的神杖,转而亲手掐住了欧娜的脖子。

      欧娜虽然惊惶,却在第一次不算很成功的反击之后确信着能触碰就能抵抗,于是她也破釜沉舟地抓起细棍当匕首朝其喉咙刺去。而紧接着影轻易抓住了法杖的另一头,并在非人类的力量驱使下轻松将脆弱的官方制式法杖折断扔掉,又顺势一记手刀敲在欧娜的手腕,迫剩下半截法杖也落在地上。

      欧娜已经豁了出去,在死亡和对未知的,或者说对某种跳脱出她一贯认知外、令人“震惊”的荒诞现实的恐惧下,她久违地唤醒了孩提时代爆发过的有点野蛮的本能,在这场动乱之前已经塑成的有教养、讲道理、优雅斯文的公主外壳随着远方的教堂和高塔的废墟一并碎裂崩塌。她攥起了拳,用人类最初、最软弱也最坚实的武器结结实实地打在这“神明”过于精致的脸上。

      “开、什么、玩、笑!因为世界容许一个恶魔活到大,就要报复世界吗?是啊!所以你根本就是个混账、恶魔!”

      “呵、呵……随便你怎么说吧,欧娜。”
      影跟着便回了她一拳,但力道之大让欧娜一时耳鸣眼昏,颈椎也咔咔作响,一下子就失了力气软倒在地上。

      “可你猜错了我的问题……现在看来我也猜错了……我们总是猜错,却总是提前默认那些谜题的答案非此即彼,以为对和错只在彼此之间不过一赌,反正结果好坏都尽在掌控,所以未曾恐惧过猜错了的真正代价!”

      磕在地上的瞬间欧娜就意识到了最糟糕的事实,以影的力量,只要再照头给她来上一两拳说不准她就得暴毙。尽管她并不明白这个疯疯癫癫的少女神到底在跟她哭诉什么。

      哭诉。也许是她惨败的欲哭无泪的笑容和激动而颤抖的声线,加上她那和其自称所用的那个如此沉重而飘渺的字眼,不相称到有点可笑的纤细身躯,让欧娜有种可怜她的幻觉。

      “我和妈妈谁也没能压制谁,因为爸爸会把一切都吞噬殆尽。”

      少女的目光忽而变得呆滞放空,没有波澜的机械语气让她好似一个播放录音的机器人偶,一次次复述着既定的现实和令人心死的命运。

      “不论如何轮回,我将永远无法与小天相见、被世上的众生记住我的存在,妈妈也将永远无法从她被我和爸爸杀死的宿命中逃脱。我们是‘世界意志’的囚徒,同生共死的怪物。”

      如同咒语般令人毛骨悚然的话音落下,欧娜隐隐约约地瞧见从天际边开始,有一股漆黑的不祥阴影从天地的缝隙开始蔓延,迅速地铺展开来。那是纯正的黑、绝对的黑,和影的灵力光同质而不同,黑暗得如同光明,是能将一切都染上黑色的黑。当这片霸道的黑影将废墟的大地整个笼罩住的时候,她才模模糊糊地辨识出那是条能将整个世界卷挟吞吃掉的巨大的蛇。

      在这令人窒息的一刻,欧娜望着在黑暗中亮得发光的那双蓝眸,想到的却是原来阿影即使再长大些,也还是个孩子。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10章 欧娜的书(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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