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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及冠 (一) ...


  •   纪涯正趴在桌上对账,青年穿着一身浅色的衣裳,袖口也半点不沾墨色。

      上个月柳家老爷让他做了府里总账房,内支外销都得打他手里过,忙的是恨不得多长两根指头,正是头昏脑胀的时候,有人在外边敲门。

      “纪哥,”声音清脆甜美,一听就知道是夫人跟前的点雪,“夫人着我来支三两银,今儿个立秋,府里上下多添两道菜。”

      点雪年纪小,讨人喜欢,是纪涯十五岁那年夫人收进来的,嘴甜的像蜜里泡出来的,见到他就叫他纪哥。小姑娘梳着两个可爱的小辫子,叫人一见就想起当年的芳丫头。

      不过芳丫头现在也不是芳丫头了,他们从苍兰书院那一遭回来之后,不出五年芳丫头就嫁人,也不在柳家做事了。

      苍兰书院……

      那一夜过去到今天,已经快十二年了。

      纪涯把门打开,门外果然是点雪,小姑娘笑盈盈的,好像一说加菜就乐弯了眼睛。

      “加什么菜?我想吃老鹅头的酒烧鹅,不知有没有?”纪涯也笑着同她说话,将人引进来。

      “夫人早知道你馋肉,”点雪手脚勤快,进门还不忘给他把放歪的笔摆正了,“特意和纪叔叔说了要备着呢。”

      “那就好,”纪涯从柜里拿出钱来点了三两给点雪,“记着别用福记的梨花白,多放点儿八角孜然,啊对了我喜欢吃鹅头,千万别给砍碎了——”

      “知道了纪哥,”点雪麻利的收下银子,“你有什么要求我都记着啦!”

      “谢啦,”纪涯笑着送点雪出门,又想起来嘱咐一句,“可千万别说是我,省得老纪又来抽我。”

      “嗯,我就说是我十五岁的小丫头点雪想吃酒烧鹅,鹅头不要砍开,佐酒不要用梨花白,我口重爱吃辛些。”

      “得得得,”纪涯无奈的摆摆手,“就你会说话,挨抽就挨抽吧,能吃一口烧鹅头挨两下也就罢了。”

      点雪给他这副丧脸逗的笑的停不下来,整个院子里都知道老纪打小纪是一景,她来的晚,听说小纪还小些的时候,老纪一揍他他就哭,哭的墙外边都有行人要报官了,现在小纪长大了,也不哭了,就使劲溜,连米缸后面那寸地方都给他躲过。

      听说这位纪小账房是与少爷一齐长大的,好的就像两个亲兄弟似的。老爷夫人也喜欢他,他亲爹老纪就捶胸顿足每天骂他金玉其外败絮其中,平日里见人三分笑,走哪都是笑声不断,这会也亲自把点雪送到门外,二人刚走到门口就迎面碰上了一个人。

      来人精神抖擞意气风发,头上冠着白玉冠,眉目间笑意十分,身上穿着锦绣坊新做的衣裳,雪白的衣袍裹着金边,活脱脱一个画里走出来的小公子。

      “少爷。”点雪赶紧做了个福。

      “柳六六,这个点你不在你家铺子里坐镇,在这里闲逛什么?”纪涯就不了,一副吊儿郎当的模样,还叫着那个幼稚的名字。

      “纪唧唧你还说,要不是你上一单的账昨晚就平了,我今天就能在家休息了!你怎么动作总那么快!”柳迟虚扶了一把点雪,立刻瞪着纪涯满脸的不高兴。

      来人正是柳迟。

      都知道柳家少爷与小纪账房关系好,点雪做了个福就先离开了,留下他们两兄弟在纪涯屋子门口,点雪的背影刚消失在转角,柳迟就一把拽住纪涯的袖子冲进房里,纪涯差点给门槛摔个脸着地。

      “……你做什么!”纪涯趔趄着抽回自己的袖子,这衣裳他才买的!花了整整一两银子呢!

      柳迟神秘兮兮的左右看了看周围有没有人才小心关上门,纪涯莫名其妙的看着他的动作,小少爷如今也不能叫小少爷了,他两个连身材都一般高,一眼看过去便是个倜傥的公子。

      “纪涯,我完蛋了……”

      完了,纪涯一听这话就想溜。上一次柳迟跟他说这话是出门谈生意倒赔了三成,他给这少爷顶罪罚了三个月的月钱;再上一次是在街上走着不知哪来一块手帕,少爷随手拿了擦酒馆的的桌椅,第二天就有秦楼楚馆的花魁姑娘自己抬了大红轿子要来过门,他也给少爷顶罪被老纪实打实抽的三天下不了床;再再上回……

      总之没一件是能善了的!要么他纪涯破财要么他纪涯遭灾,眼下这话又猝不及防的压在他面前,小纪先生差点吓的摔在地上。

      “你又怎么了……”纪涯揉了揉额角,算账没耗费他一根青丝,平日里要解决柳六六的麻烦倒是让他快要青年谢顶了。

      柳迟又拉着他到桌边坐下,这么两个大男人还手拉手,纪涯总嫌他娘娘腔,柳六六就红着脸跟他犟,下回还拉。

      “就是……”柳迟为难的看着他,“再过三日我不是及冠么?原先爹特意请了京城第一书院的夫子来为我起表字,你知道的就是前几月一直在我们家住着的那位,我今早上去他屋里的时候发现人已经不在了。”

      “不在了?!”纪涯吓了一跳,“怎么死的?”

      “不是不是,”柳迟也被他吓一跳,“呸呸呸,是他走了!香梅说一大早上就离开了,也没让声张,说多谢款待,动身访友去了,要与我的表字写在了一封信里叫香梅交给我……”

      这话越说声音越小,到最后已经几乎是含在嘴里嘀嘀咕咕了。纪涯朝天翻了个白眼,好么,也不用说了,准是把信弄丢了。

      果然,柳少爷那像被浆糊黏上的嘴皮子勉强翻了两下:“…那信…那信给我弄丢了…”

      为了给这位少爷起个表字,柳老爷是不远万里亲自前去京城将那夫子请回来,又好生招待奉为上宾,山珍海味的伺候了两个月,终于要等到起这个名字了,名字还给少爷弄丢了。

      纪涯叹了口气,给自己斟了杯茶:“那信你可看了?知道他给你起了什么表字么?”

      “没看,不知道。”柳迟老老实实的摇头。

      “柳六六,”纪涯一本正经的同他说,“你爹宝贝那位夫子就跟给你添了个弟弟差不多了,这事儿无论我给不给你扛,你都得死。”

      “我知道,”柳迟的表情像生吞了三口黄莲,“这事儿当然不能给我爹知道……”

      纪涯琢磨了一番这意思,又看了看柳少爷这张有些期待又有些难以言喻的表情,忽然灵光一现,“你想让我给你起一个!”

      “呸!”柳少爷的唾沫星子差点飞进纪涯的茶碗里,“谁让你给我取了,”当年那个柳六六的起名之恩至今都叫他没齿难忘,“你去找找你师父,求你师父给我起一个呗。”

      喔,打的是这个主意。

      纪涯的师父何许人也?少林寺的扫地僧,武当山的老道士,峨眉峰的浣衣老妪罢了。这要说起来,便又要重提十二年前惊心动魄的一夜。

      话说当时长刀客虽然给柳迟吞了一粒药丸,却也仍然嘱咐了先找大夫的,将他俩放在院子里之后还将那毒蛇尸体也一并丢在了院角,转身就抱着他的小徒弟走了,三两下就消失在门檐后边。

      确定人已经走远了纪涯才开始哭,哭的比老纪拿三根笤帚抽他还惨,一屋子人自然一下就给折腾醒了,发现小少爷给蛇咬了昏迷不醒,当时全家上下都方寸大乱,深更半夜的出去请郎中,几乎将能找到的郎中都请来了也无济于事,夫人吓的脸都失了血色,所有人都不知所措的时候,有一个人来了,救了柳小少爷一命。

      这个人就是老纪花了两个铜板请他给纪涯起名字的写信老头。

      老头平日里腰上总要挂个烟袋,当时挂的却是个针灸包,他将柳迟带进房里不许人看,约莫两柱香的时间才出来,只说:“有命能活。”

      又是这句有命能活。

      纪涯好像心都放在油锅上煎,浑浑噩噩的去扒着老头的裤带:“别的呢?他的手怎么样?”

      小崽脸色青白几乎摇摇欲坠,老头先是扶他站稳,然后才说:“左臂的毒无可解,以后怕是只能做个摆设了。”

      这一句话下来,心系亲子的柳氏夫妇是松了一口气,府里上下的丫头小子们也松了一口气,只除了纪涯。

      没了左手,怎么拿枪?

      柳迟喜欢缨枪他是最知道的,柳家老爷给定的那把一到柳迟手上小少爷就舞的像模像样,枪尖一扫芳丫头刚扫的落叶就全飞了。他喜欢枪,也会使枪,以后不能使了,可怎么办才好?

      于是一大家人都挤进去看望在床上睡着的小少爷,只有纪涯跟着写信老头出了大门,硬生生从柳家跟到书院磕了一路的头,要拜师学岐黄之术。

      后来自然是给收下了,拜了师纪涯才发现这位写信老头原来最不擅长的就是写信。通岐黄懂乐理,甚至还有一身好武功!纪小无赖自然是死皮赖脸全都要学,长者见着小孩儿几乎没有不欢喜的,要是个嘴甜点儿的人也长的漂亮……如纪涯这般的,他那师父没过多久就将他做亲儿子疼了。

      于是这十二年他就一直跟着写信老头喊师父,又学医又学武,当然,老纪要抽他的时候还是该挨就挨的。再说柳迟醒来之后也发觉出左手的毛病,要说全废了也没有,能抬能动就是使不上力气,自然再要握枪也是无可能了,他也不执着,仍是跟着柳父学轻功学剑法,两个小崽寒来暑往倒各自有了一套好本领。

      纪涯比柳迟大上两个月,六月的时候刚及冠,表字也是写信老头给取的,取了如晦二字。当着众人的面老头捋着寿仙胡状若不可言说,转过身就与纪涯煮了一壶茶。

      “君子如晦,你这人为人太过谨言慎行,能藏话未尝不是好事,但若是真能表里如一潇洒不羁,这一世也必会轻松许多。”

      老头说这话的时候柳迟也在,他坐在纪涯的右侧,看着青年端坐给师父敬茶,袖子底下捏紧了拳头。

      纪涯一直在为苍兰书院的事情自责,而他记着的却是对方暴起剖蛇几乎要杀人。纪涯这人就像老头说的一样,他心里有愧,这愧快把他压死了他也能一句话都不提。那天之后他们异口同声的说什么都不记得了,柳迟却知道纪涯绝不会感到轻松,反倒会将这隐瞒的罪责更加揽到自己身上。

      所以他努力的学习、玩闹,他想让纪涯知道他从来都没怪过他,甚至他的轻功连纪涯都追不上,但纪涯从十二年前一直到今天都没变过。

      他仍然像以前似的一天到晚的混蛋,但再也不会逾矩了。他会将蚂蚱捉回来绑在绳上给柳迟玩,但不会再带柳迟去河边;会和他奔跑打闹,但从未让柳迟的衣裳沾上一点泥巴。

      柳迟毫无办法的时候就想干脆让他把这负罪感发泄出来,于是他故意去闯祸,让纪涯给他顶罪,每次纪涯为他做了点什么的时候那负罪感好像都会消掉一些,可用不了多久又变得和之前一样,小心翼翼,如履薄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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