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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第 7 章 ...

  •   纽约,一九三二。

      两年。再两年。我在纽约的生活即将结束,之后我就会像离开伦敦、离开加莱、离开费城一样同样离开纽约。我着实希望自由女神能够永远屹立不摇,这样我就能在百年之后于同一地点仰望着她的火炬,并且说:「自由照耀世界*。」
      我不知道我还能活多久——常人的老化速度在我身上一点也说不通,Mycroft也没告诉我这场游戏究竟何时结束——或许连他自己都不知道。
      我会死吗?
      很可惜我不能针对这个疑问做实验。儘管我渴望知道答案。
      我稍微改动了个人背景:John Watson,二十九岁,因为一战逃到美国又生意失败,目前只想找一份餬口的工作——完美。
      大多数雇主听到这裡就会起恻隐之心,而我也无须多加解释。大西洋另一边的往事就像沉进了一万英尺之下——但愿真的如此。
      我在纽约的工作地点是一间当舖。老闆Francis Merton是个和善的肥胖男子,留着有些滑稽的小鬍子。他对我的事情从不过问——如果我遇到囉嗦的雇主,肯定会立刻辞职。
      这天,我看着Merton把客人拿来典当的蓝宝石项鍊锁进柜子裡。他头也没回地对我说:「今天让你早点下班,Watson。」
      「为什麽?」我倚着牆面,扬起一边眉。莫非我要被解雇了?
      「回家庆祝老婆的生日——」他对我眨眨眼睛,「小伙子,你结婚了吗?」
      「没有。呃——好吧,其实有。曾经。」
      我大概是把这句话说得太轻描淡写了,才会导致Merton的下一个问题:
      「她也在美国?」
      「不。」我盯着掩上的门扉,巴不得马上破门而出。为了避免更多问句,我选择实话实说:「她死了。」
      他给我一个怜悯的眼神——我最厌恶的眼神。
      「抱歉。」Merton搔搔自己稀疏的头髮,场面一时有些尴尬。于是我向他道别,走上街头。
      下午四点的天空还是明亮的,几朵洁白的云自空中掠过。这麽晴朗的天气在伦敦并不常见——或许我该忘了那个地方。我晃晃脑袋。
      「Watson?John Watson——」
      那是一个年迈男子的声音。语句裡的颤音与气声令人有种说话者用尽毕生气力,只为了道出一个名字的错觉——但我回头的原因不是他有多麽声嘶力竭,而是——
      我认得这个人。
      回头。这位男子的惊讶肯定不亚于我——可能更胜一筹。
      Mike Stamford。
      「我的老天,Watson,真的是你。我还怀疑自己是不是看错了。」
      他已是迟暮之年,脸上满是岁月的刻痕。Stamford的眼睛本来就不大,现在更是只剩下一条细缝。他拄着拐杖,佝偻着朝我走来,步履蹒跚而费劲。
      「瞧我这老花眼,」他说,「你看起来就跟四十年前没两样——唉,我真羡慕你,体魄还这麽强健。」
      千万不要羡慕我。这并不值得羡慕。
      我们在附近广场的一张长椅上坐下。
      「那麽——过得如何?」我装作随意地问道,实际上却如坐针毡。我该向他披露这一切吗?可怜的Stamford,这种时候对他说谎实在没有必要。
      「你离开之后的一、两年,我就失业了。我有个熟人在美国经商,刚好缺个帮手,我就和他一起来到这片土地,赚了不少钱。后来欧洲烽火连天,我和他在英国都没有亲人,乾脆在这裡定居下来。可惜的是,他已经不在了。听他孩子说是在睡梦中过世的。活到这把年纪,我也希望能像他一样,安详辞世。」
      我没有吭声,陷入了沉思。
      为什麽是我?为什麽那个与众不同的是我?那些对社会、对世界产生重大影响及伟大贡献的人才应该拥有不老的能力——我相信他们能活得比我更有价值。
      「Watson?」
      「呃,怎麽了?」
      「我说,」Stamford推了一下眼镜,「你怎麽来到美国的?」
      「我一九〇〇之后离开加莱,到南法走一遭。德国人打来的时候,我就在波尔多。」我苦笑,「能逃就赶紧逃了,儘管南法的风景真的挺漂亮。」
      「你会想家吗?」
      「什麽?」
      「英国——伦敦,或者奥尔德肖特。」
      「有时候。不太常。」不知道Stamford是否知道我失怙失恃的事实,但我不打算提起。
      「我还挺想回去的。只可惜——」Stamford的手杖在地上戳了两下,「年纪太大,没办法。」
      再一次,我抿紧了嘴唇。
      「Stamford,我有件事想说。」
      「请便。」
      「你的眼睛没有问题。」
      「你说什麽?」
      一隻鸽子停在我俩面前的地上,牠歪着头看了我一眼,又接着拍动翅膀飞上对面民宅的烟囱。
      我深吸一口气,告诉他整个故事。

      *

      「Watson,这——」
      「我知道你想说什麽。」
      「你二十九岁——」他贴近我的脸仔细看了看,「老天,都能当我儿子……」
      「甚至孙子。」
      他笑了。但我可笑不出来。
      「我会替你保守好这个秘密,」Stamford吁出一口气,「我不知道该说什麽,祝福?安慰?似乎都不太对。」
      「我也这麽觉得。」我耸耸肩,看着人们急躁的步伐来来往往。我像一座半身像或者一颗橡树,经历风霜雨雪、春去秋来。在时光的洪流裡与之浮沉。
      直至鏽蚀凋零。
      纵然我不知道那会是什麽时候。
      「肯定很多人想和你一样。」
      「最好不要,」我动一下鞋尖,一颗石子往旁滚去,「你几乎没有办法昂首挺胸活着。你不得不撒谎。」
      Stamford摇摇头,「难以理解。」
      我不会责怪他——又有多少人能理解?
      「这世界本来就难以理解。」
      一年后,我参加了他的葬礼。Stamford就和他所希望的一样,在睡梦中辞世。没有痛苦、没有哀伤,兴许有后悔——只是感受不到。
      站在墓碑前,我到底明白——百年之后,能够和我一起说出「自由照耀世界」的人,只有我的影子。
      朋友与情人,只能成为过往,成为偶尔被缅怀的曩昔,成为茫茫人海裡的似曾相识。
      似曾相识。最终你会发现,那只不过是自己一时错看与错认。只不过是尘封已久的回忆再次作祟。
      当那些情感翻涌上心头——你必须当心,因为结局只有一个。
      我看着纽约的日落,盼望能够和夕阳一起没入地平线。
      我摘掉帽子,一隻加拿大雁朝着哈德逊河出海口的方向飞去。我发了疯似地拔腿狂奔,直到每一口呼吸都像种鞭笞,带着血的腥甜——牠依然专心一意地拍击翅膀飞往纽约港,我只能倚在石牆上喘息,看那抹黑影在夕照裡燃烧,直至了无踪迹。
      死亡是个休止符,使一切停滞不前。
      只是那一刻,我觉得,停滞不前的——似乎是我。

      *

      伦敦,二〇一一。

      完了。
      我说话一向不爱夸大其词,可如今的处境——或者我能想像的处境——只有这个结语能概括。完了。
      第一,我被脱光了衣服扔在Sherlock床上。但这不是最重要的。第二,我的菸盒和钥匙去哪裡了?大事不妙。第三,我身上所有的伤疤和刺青都暴露在空气中——我不相信Sherlock没看见。这间接证实了Sherlock的推理没有出错,以及我对他说了谎。
      现在轮到我假装若无其事了——不过首要目标还是找回我的菸盒与钥匙。所以我喊了Sherlock的名字,他面无表情地踱进房间,手裡拿着小提琴与琴弓。这样的反应令我颇为讶异,我以为他会连珠砲似地问我十几个问题——可他异常寡言地站在窗前,甚至不看我一眼,只是面向窗子挡住了唯一光源。他的鬈髮在光照下成了尾端带金的淡棕色。
      或许他偶尔也有沉默的美德?遗失钥匙的心焦让我忽略了这些细节。我感受到太阳穴还在抽痛。我用两指揉了揉。Sherlock依然没面向我。
      「你——」我嚥一下,「对我做了什麽?」
      这句粗鲁的问话没有得到回答。
      「你把我的衣服放去哪裡了?」
      Sherlock的琴弓指向门外。但那个方位可能代表餐厅、起居室、甚至楼上的房间。
      「那麽,我的东西?」
      「香菸?低焦油?」他的话音不带一点情绪,却比任何情绪都来得强烈。我紧抓着床缘,从床上坐起,棉被滑落至腹部,一边还挂在我肩头,「……对。」
      「矮几上。所有的东西都在那。」
      是时候结束这场对话了。我翻身下床,一心只想取回我的私人物品,Sherlock却大步流星走过来挡住我的去路。
      「Mary。」他说。我被这名字惊得打了一个寒颤。一定是天杀的梦话。Sherlock的琴弓纹丝不动直指着我的鼻尖。我心虚地别开脸。
      「谁是Mary?」他再度问道。这次刻意放慢了语速,像是要让我拥有无处可逃的觉悟。
      「你想让我说什麽?」
      「我已经问过了。」
      疼痛完全没有减缓。雨势滂沱、狂风大作、一个没了心跳的婴孩。
      「前女友。」我阖起眼睛,如此一来才能缓和望进Sherlock双眸时那股挥之不去的不安。
      「你有女朋友?」
      「曾经。」一百多年前当然算曾经。
      「后来?」
      我摇摇头,抿紧嘴唇:「死了。」
      虽然了无声响,但我还是能感受到Sherlock站在身前。他应该要离开的。我希望他能离开。
      「明天你得去一趟警局,」这句话让我重新望向他,那琴弓轻晃了两下,「你醉酒的时候揍了一个人。」
      「听起来真糟。」
      沉默。不知道是我俩同居以来的第几次。然而此刻的沉默并不可恨,反而像种救赎。
      「就这样。Lestrade明天一早可能会来找你。」
      一阵更强烈的疼痛袭来——难以忽视的钝痛。我用十指抵着脑袋,缩起身子,嗓音嘶哑,「Sherlock,帮我倒杯水……拜託你。」
      在疼痛造成的意识模煳与语无伦次之间,我接过Sherlock的玻璃杯,听见自己对着他说:「我想回家。」
      不。John Watson。这麽做没有必要。
      ——但也不是每件事都需要一个理由。
      「你已经到家了。」
      「不是这个,」当冰水将我冲醒,后悔已然太迟,「汉普郡。奥尔德肖特。我想回家。」
      Sherlock垂下头,「你还没醒。你应该再睡一觉。」
      「你能不能……陪我回去一趟?」
      他一把夺走我手裡的水杯,径直走向门口。
      我开始后悔了。
      就像上次圣诞,我们都没再提起这件事。Sherlock的那句「你还没醒。」成功给了我一个好理由遗忘。我只是一时失态。我只是喝醉了。
      我当然可以骗过自己。撒谎专家John Watson。
      直到某日,两张车票出现在起居室矮几上。

      *

      西雅图,一九七四。

      我在美国东岸与西岸之间来回搬迁,偶尔还到中部。或许是地广人稀的缘故,这几十年来什麽都没发生。一个又一个十年过去,我向一个又一个城市告别。简单、毫无牵挂。我把嘴裡的香菸抽出来,在地上踩熄。
      现在,我是一个籍籍无名的餐厅服务生。不会有太多人仔细端详一位服务生或者清洁工的脸,你的同事也不会那麽在乎,上级甚至不记得你的名字。总有人认为我叫做Joe或Jasper或Jeff。然而这就是我要的。
      在餐厅,你几乎能看尽人生百态。各式各样的话题都能摆上餐桌讨论,你甚至可以从一些细枝末节得知顾客彼此的亲疏关係,以及花样百出的恭维方法。
      一块桌巾,两组餐具,就是一个全新的战场。优雅高尚只是皮毛,设计繁複的吊灯只是为丑恶打造的华丽伪装,人心被折射得支离破碎。
      好戏永远在不可见之处,而且重複上演。令人作呕。
      不过这于我并不造成太大妨碍。今年是一九七四,又到了该离开的时候。一如既往,我收拾着满桌的杯盘狼藉,却忍不住偷听隔壁座位的谈话——这几乎能说是这份工作的唯一乐趣,儘管不太正当。
      「Godfrey!」一个棕髮的中年人落座在另一位约莫三十岁的男子身旁,他宽厚粗糙的手掌拍了拍年轻人的肩膀——其实他们对我而言都一样年轻。
      「好样的,你看起来一点都没变。你在西部过得如何?噢——你结婚了?」
      「忘记和你介绍了,抱歉。这是我的妻子,Irene。我们几个月前才刚结为连理。」
      我用眼角馀光瞥见那个女人。她的脸蛋足以让所有男人为之倾倒,线条柔和却不失性格,一双薄唇红得像血。她身着一件黑白波尔卡点开襟衬衫与宽管裤,以及一双俐落的黑色高跟鞋,相当时髦的装束。
      「你也有四十了吧?你的脸看起来一点也没变老。我们二十六岁分别时,你就长这个样子。」
      那位叫Godfrey的男子有些难堪,而他的妻子脸上掠过一丝讶异,接着饶富兴味地扬起唇角。
      「别说了,Henry。我也不知道这是怎麽回事。」
      「看来西部的生活让你挺滋润的。」
      「噢,哈,也许吧。」
      这个话题就这样在敷衍的乾笑裡结束,几枝刀叉被我紧紧握在手中。
      「Josh?你还好吗?」新来的Alton年纪很轻,顶多二十出头。他走到我对面,替我把瓷盘叠起,「不舒服?」
      我轻歎口气,「是John。我没事。」
      接下来我便一直留意着那桌客人。他们点的东西价位都不高。Godfrey和Henry是同学,Henry此次因公事到西部,顺道看看他的老朋友——他们起身离座了,我知道我没有时间踌躇。就算是我判断错误,也要错得心服口服。
      「先生,先生?」
      我走到Godfrey面前,「非常感谢你今天的光临。」
      「嗯,好。不用客气。」他满脸疑惑,微微蹙起眉头。我趁这时候把一张字条塞进Godfrey的口袋。他们一行人继续说笑着走上大街,只是Irene小姐别有深意地回头,看向我,并且朝我微微一笑。
      那个笑——我肯定需要提防。
      我回到餐厅裡,将那一份乏味的工作继续下去。我衷心希望一切会成功。但我真的是在做善事吗?这个行为有点像Mycroft,而且那并不是一段美好的回忆。
      「看来今年是走不了了,嗯?」
      从窗户望见自己的影子 ,我喃喃自语。

      *

      奥尔德肖特,二〇一一。

      成为军医是我从小就有的梦想。父亲的儿时玩伴就是一位军医。我见过他几次,可惜他最后在战事中丧生——父亲反对我从军的原因非常明白。这就解释了他为什麽不希望我步上那个人的后尘。
      「等你回来——」他气得浑身发颤,吸了一口菸,「不是残了,就是死了!」
      我确实是差点被打残了。或许他是对的。或许这个选择是十八岁的年轻气盛所致。
      方进入大学,我就必须为学费伤脑筋——在经济压力下,我去当医师助手,同时还得省吃俭用才能支持开销。我早年的生活并不好过,更别提在战场上发生的事了。
      儘管如此,百年后想起这些,已经无关爱恨,全都是怀念——我望着旧宅第应该要在的地方,那裡如今住着甜蜜幸福的一家人,我衷心祝福他们。房子似乎被重建过,烟囱与屋顶都已经不是我记得的样貌。草坪种满了水仙、茶花、鬱金香。角落的树上有一个简易鞦韆,由粗麻绳与木板製成。
      这裡没有一件事是我熟悉的。
      Sherlock站在我身后约五步远的地方。我不知道他为什麽要这麽做——为什麽要为了我这麽做。
      「为什麽?」
      我站在起居室问他。
      「是你要我陪你回去的,不是吗?」
      「我那时醉了,我根本不知道自己说了什麽。」
      「不,」Sherlock觑起眼睛,「你一直知道。」
      ——我希望他能把我的实话当成谎话。我舔一下嘴唇,抽起一张车票放进胸前口袋。
      日落。无数个同样的日落。英国、法国、美国的日落。我索性坐在长满青草的小坡上,这个地方大概不久前才下过雨,凉意渗进我的长裤裡。
      我不知道自己怎麽会如此疲倦,兴许是因为疼痛的折磨。头疼症状像不定时炸弹,间隔时间不一。有时一天之内发作好几次,有时则是隔週发作。
      现在我非常确定不是感冒。我想起Mycroft。
      「『记忆的疼痛』,」他说,「是种徵兆——代表又有一些记忆要从你脑中抽离。每隔几年你都会有一段时间饱受头疼之苦。不需要吃止痛药,因为毫无效果。大概会维持两、三个月,熬过就好。」
      「你怎麽知道?你经历过了?」
      我认得那个表情——那个避重就轻的表情。Mycroft淡淡地说:「文件裡有介绍。」
      我能肯定他吞过药片。肯定吞过。
      看着这一片欣欣向荣的景象,我应该要感到高兴的——我应该吗?牛仔裤上沾了泥巴和草屑,但我不在乎。
      直视夕阳让我眼裡有强光过后的残影——我的世界充满了旧生活的残影,无法摆脱。我几分悲哀地起身,Sherlock还站在那裡,指间夹着未烧尽的香菸。
      Sherlock长了一岁,但看不太出来。总有一天,他会看起来比我还年长——而且快了。他已经二十八岁了。
      我走向Sherlock,他吸了一口菸。
      「在你的医生面前大剌剌地抽菸,这样对吗?」
      「我还没有把你揍人的事蹟旧事重提,你确定要继续说下去?」
      哪一次?十九世纪或者最近?还是221B裡差些毁掉你鼻子的那次?我自嘲地笑笑。Sherlock没说话,他大概把这个笑理解成无话可说的尴尬。
      「饿了吗?」
      「饿坏了。」

      *

      房间很温馨——灯光和寝具都很温馨,尤其是那一床花纹棉被让人安心。这间旅馆房间有一扇大落地窗,拉开帘子可以看见外头入夜的景色,几幢民宅亮着灯光。我打开窗帘,坐在床缘看空中几点星芒闪烁。
      萦绕不去的疲倦感让我接触到床铺的那一刹那就向睡意弃械投降。我面部朝下,展开四肢瘫在床裡。然而我还来不及入睡,敲门声就响起。
      「Sherlock?」我往后退几步,让他进到房间裡。
      「怎麽了?你缺了什麽?」
      「不,」他说,「我只是过来看看。」
      「其实房型都是一样的。」
      「所以?」
      「噢,」我搔搔头,「我想你可能不知道……」
      Sherlock走到窗边的沙发坐下。那张沙发摆放的角度刚好能让我俩面对面谈话,于是我坐回床缘,「Sherlock——」我微微扬一下唇角,「谢谢。」
      但他对我的道谢无动于衷,Sherlock明显心不在焉,他撇过头望了一眼奥尔德肖特的夜色,「你知道,我一直对你很好奇。」
      那一刻,失望之馀也有讶异。我以为Sherlock是因为我的要求才这麽做,没想到还有条件。但仔细想想却也合理,Sherlock不可能无偿为我做这些,我势必得给他回馈——那就看他想要什麽了。
      「那并不值得。」
      「只要我认为值得,那就是。」
      我起身想去拉上窗帘。这个动作并没有意义,只是为了让沉默不那麽慑人。我停在窗前,伸出手,却被紧紧扣住。Sherlock不知道什麽时候到了我身后,攥着我的腕部,「Sherlock?」我尝试挣脱,这氛围让我不安。
      「把手放下。」
      我照做,而Sherlock鬆开我。
      我从玻璃窗上看见自己——还有Sherlock。他盯着我的右肩,像位鑑赏家在观察古董收藏。
      他伸出食指,在我的右肩上写了一个字母:N。
      我深吸一口气。
      我知道他想问什麽。
      Sherlock的手还搭在我肩上,我握住它,让它从身上离开。那是一双极其优雅,却也极其致命的手。
      「诺森伯兰(Northumberland),」我的字句在空气中破碎,谎言重重落地,尖利的碎片刺痛了我的双眼,我使劲眨了几下,「皇家诺森伯兰燧发枪团*。我的父亲曾在那裡服役。他是一位军人,我想记得他——以及他的精神。」
      父亲。我几乎要因为这个空前荒唐的谎言而放声大笑。近乎绝望地放声大笑。
      Sherlock没说话。他在质疑这件事的真伪——他应该会质疑我每句话的真伪,就连我自己都会这麽做。
      「多久了?」
      「什麽?」
      「这个刺青——什麽时候刺的?」
      我咬紧嘴唇,「我不记得了。顶多二十出头。」
      他歎了一声,接着我感受到一个重量压在左肩。Sherlock的左手。
      「那这个?」
      「Sherlock……」我推开他,却懦弱地不敢望向他的双眼,只能盯着地板晃晃脑袋,「不。」
      我没有办法在一天之内说出那麽多谎。或者,我没办法在一天之内对着Sherlock谎话连篇。
      肩膀上的重量消失了。
      「我——我常常觉得,人生少了点什麽。」老天,我又在说什麽鬼话?「有些缺失的东西,但我不知道那会是什麽——很多事情,我已经感受不到,但是我想把它们找回来。一切——一切都很破碎,Sherlock,我——」
      看来不仅仅是那双眼睛。只要Sherlock在身边,我就想对他坦白。这回真的太过火了,我蹙紧眉头,但就如同过去做的所有——后悔永远太迟。
      他走近一步,扬起眉毛,「『缺失的东西』?」
      「大概是我又神智不清了。你知道,总是会有些……併发症。忽视我的胡言乱语吧。晚安,Sherlock。我累了。」
      「恰恰相反。只有这时候的你才是清醒的。」他顿了一顿,视线游离,未几又聚焦在我脸上,「我认为,你在找的,是这个。」
      浅绿。与一层迷雾般的灰——我在那双眸裡,迷失了一瞬。
      ——好吧,可能不只一瞬。因为接下来发生的事情一点徵兆也没有。我根本不知道怎麽发生的。
      这个浑帐吻了我。
      见鬼。跟一个男人接吻是这种感觉?
      我被推挤到落地窗上,背部抵着透明玻璃,夜裡的凉意隔着衣料透进我皮肤裡。Sherlock的吻,灼热、极富侵略性,像一场森林大火。保持清醒。我必须保持清醒。
      我抓着他的合身衬衫,Sherlock的气息和我一样紊乱——那一刻,我以为Sherlock与我相同,或者我和他相同——我们都只是普通人,在一个普通不过的地方,做着普通的事。
      我渴望他喊我的名字:John。我肯定会喜欢他喊我名字的方式,一个短促的音节能被他幻化出几百种形式。
      我希望他知道我是谁。
      我希望他明白。
      我希望——
      真是见鬼。我可能发疯了才会有这种感想。
      不妙。
      我再一次推开他,垂头看着一滴血落在木质地板上。接着两滴、三滴。
      我就知道这不是对的。

      *

      我和Sherlock交换了位置。他坐在我的床上,有些不知所措地拿着一叠面纸。
      ——天知道我怎麽会突然流鼻血?我用嘴吸了一口气,乾涩不已。
      我不确定自己能不能承受这个:我,可能该死的爱上这个叫Sherlock Holmes的男人。如果这件事发生在我出生的那个年代,下场肯定不会太好。已经有Oscar Wilde*做了先例。
      但现在是二十一世纪。我吞嚥一下,喉头像针刺一般疼。
      结局只有一个,永远都只有一个。我看着Mary和Rosamund在面前死去,我不希望下一次是Sherlock。最好永远都不要有下一次。
      别爱上任何人。别对任何人产生感情。
      「那是什麽意思?」
      那个吻代表什麽?我不知道,所以我必须问清楚。万一事情根本不是我想的那个样子?可能Sherlock当下也神智不清——儘管他看起来清醒的很。
      他递给我一张面纸好继续按在鼻子上止血,起身,却没说一个字。
      「Sherlock,你不能总是这样——什麽都不解释。」我期望听到什麽答案?没有。什麽都没有。我大概只希望他说:「你还没醒。」
      Sherlock在我面前微微俯下身,并不因为那一团满是鲜血的面纸而退缩。他的气息喷在我脸上,双眼在昏黄灯光下竟成了一种我难以名状的湛蓝——「看着我。」它们彷彿这麽命令。
      「医生,」Sherlock开口,「我在帮你拼凑你的人生。」
      下一瞬,我的视野裡只剩下他的鬈髮。他拨开我的手,吻在我带血的嘴唇上。

      *

      *:「自由照耀世界」为自由女神像之别称。

      *:第五诺森伯兰燧发枪团于1935年根据一项法令改为皇家诺森伯兰燧发枪团。

      *:Oscar Wilde(奥斯卡·王尔德)在1895年因身为同性恋而遭受审判。1897年获释后流亡至法国,1900年因脑膜炎于巴黎去世,享年46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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