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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 ...


  •   郦君玉微微苦笑。当年他抗旨离家,跋涉江湖之际,何尝不曾冀望找到皇甫少华,夫妻依偎扶持,偕隐山林,以逃王命、全节义。彼时皇甫少华正隐居山中,苦志学艺,一心要救父平冤,对孟丽君这个名义上的妻子,只怕难得想起。数年之内,沧桑变幻。此时皇甫少华一片痴情,郦君玉却已心境全非。

      皇甫少华见郦君玉苦笑不语,只道他担心家人,安慰道:“你是我劫出来的,罪过都在我一身,你家人绝不会受什么连累。我家有皇后在,至多受些委曲,总能过得去。况我才是主犯,只要我们逃离在外,法司也不好定罪......”

      郦君玉截断他话语,道:“我若不愿意,你要强行带我走么?”

      皇甫少华呆了一呆,道:“你,你不愿意?”

      郦君玉望着他眼睛,缓缓地道:“天下莫非王土,你要逃到哪里去?皇上要与你我家人为难,是道理可以阻止,皇后能够保护的么?我亲手打造的政局,亲自推行的律法,你要我亲手断送么?果然如此,我苟活一时,又有何益?”

      皇甫少华与郦君玉四目相对,凝望许久,忽然领悟,心头如被巨石击中,失声道:“他,他让你入宫,是为了救你?那他怎么又用三家性命威胁你?”

      郦君玉默然望着他,并不回答。

      皇甫少华一颗心直沉下去,低声道:“你,你不愿意?他怕你求死?”

      郦君玉依然沉默。

      皇甫少华只觉气血翻涌,口中腥咸,眼前发黑。一方面,他惊痛于郦君玉如今的境地,真正是求生固然不能,求死亦不能得。自己劫他出来,一路上他止水无波般的平静,其实是放弃了一切的绝望!另一方面,也震惊于皇帝对郦君玉的痴情,竟已到了这般地步,比自己毫不逊色,又岂是私心贪恋所能形容。

      其实真正令郦君玉心灰意冷的,还不是生死两难的境地,而是信念的崩塌。他天性聪慧,自幼受父亲教训,遍读世上书籍,躬行先圣教诲。而今绝境回思,忠孝节义,自己样样尽着性命去做,样样做到淋漓尽致,却落得样样不成,样样悖逆。幼年时为守节而背父逆君,入朝后为忠君而弃夫悖父,而今欲忠亦不可得。不久之前,自己还教训邢善圣人之道,如何一以贯之。在男子诚然秉一而可贯一切,身修而后家可齐,国可治,天下可平。只为生为女子,圣道岂只不能通贯,简直自相矛盾!易经开篇即曰“天行健,君子以自强不息”,然先圣训曰妇道以顺为正,后贤更明言“男以强为贵,女以弱为美”。近世盛行之缠足穿耳等事,分明以卑弱更加卑弱,以不足再添不足,乃至天下溺女成风,十之二三,刚出胎胞,便死于亲生父母之手。纵侥幸长成,更侥幸生于富贵,亦不过牢笼中的鸟雀一般,等人领认,为人玩物,幽困于闺阁,汲汲于生育,何有出头之日!

      郦君玉因缘际会,偶乘青云,割绝儿女之情,捐弃家庭之乐,只望能自立于天地之间,应用胸中所学,做些济世利民的事业。岂知到头来,平生功业,俱成罪过,求仁而伤仁,治天下而危天下。还不如一味蒙昧愚钝,无知无识,逆来顺受,当危机时便一头撞死,尚可留个虚名与后人钦敬。既然如此,天生女子,又何必令具性灵,开心智?又何必圣人谆谆教训,诚心正意,格物致知,修身修德,日新又新?何不令如牛羊刍狗,无知无识,混沌囫囵,任凭宰割摆布,免多少辛劳烦恼,少多少苦痛挣扎?

      皇甫少华虽未能全察郦君玉心事,但体察他境地,拟想他心情,越思量越难过,只觉心脏渐渐收缩,直到无可再紧,一线细细的痛楚,瞬间自胸口扩散全身,肌肉仿佛都麻痹了一般。他以手抚胸,不觉□□出声。

      郦君玉望了皇甫少华半晌,道:“你心里很痛么?”

      他愈是淡淡地毫不惊动,皇甫少华愈是心痛,怔怔地望着他的面容,想象不出他究竟经历了什么,心里到底如何折磨,才会连番吐血。

      郦君玉见皇甫少华一直手抚胸膛,面现痛苦之色,道:“你放心,不会死的,过一会儿就好了。”

      皇甫少华心痛难忍,顾不得他语含讥诮,小心翼翼抓起郦君玉的手,托于掌心,犹如托着稀世珍宝一般,只说了个“我……”,悲酸过逾,难以为继,不由落下泪来。

      郦君玉静静看了他半晌,道声“保重”,抽回双手,越过他向来路走去。

      皇甫少华连忙转身拦住,急道:“你要去哪里?”

      郦君玉抬眸看了看他,道:“我在此耽搁越久,你越危险。你留下一会儿,我先回去了。”

      皇甫少华捉住他手臂,道:“你回去后怎样?就要奉旨入宫去了么?”

      郦君玉深深望了他一眼,道:“我无论前生今世,对你有什么亏欠,如今也都抵得过了。射柳前盟,师生情分,今日一笔勾销。从今以后,你我各不相干。忠孝侯,请让路!”

      皇甫少华如受雷殛,要分辨,明明自己害他生死两难,要放手,还不如立刻便死在他眼前,无限伤痛爱怜懊悔惊惧,无以表白,怔了半晌,咬牙道:“无论小姐怎样,少华今生对小姐誓同生死,绝不他顾!”抽出佩剑,白光一闪,将身边一棵手臂粗细的柏树斩作两段:“如违此言,有如此树!”

      偌大的树冠轰然倒地,砸起一片烟尘,青枝翠叶微微颤动,良久不绝。

      郦君玉道:“这又何必?”迈步又行。

      皇甫少华还剑入鞘,追上郦君玉,道:“小姐留步。”

      郦君玉皱眉道:“你皇甫家已大难临头。你不想法自保,一味纠缠我做什么?”

      皇甫少华怔了怔,道:“是为我劫持你吗?”

      郦君玉摇头道:“此事不过是个触发罢了。无论我奉旨与否,你家迟早都将获罪。”

      皇甫少华本是极聪明之人,之前被私情妒嫉蒙蔽,不曾深思,如今被郦君玉点醒,心念电转间,已经了然。郦君玉抗旨,或逃或死,固然是三家得罪。郦君玉纵然奉旨入宫,也只能保全郦、孟两家而已。皇帝心机深沉,又深爱郦君玉,焉肯放过自己这个原配夫君?只怕连姐姐都难免要受牵连。

      家族存亡,本是第一等要务。但此刻,皇甫少华只觉得这些事情遥远而模糊,只有心痛连绵不绝,尖锐而真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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