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话再生缘》曼倩天涯

200、（2）

　　郦君玉双手握住皇甫少华左臂，身子骤然倾侧。皇甫少华猝不及防，被他扯下马来，两人俱都滚倒在地，两下分开。皇甫少华一跃而起，急忙来搀扶郦君玉，连问：“老师怎么样？伤着没有？”

　　郦君玉推开他手，自家翻身站起，也不拂拭身上草叶灰尘，淡淡地道：“我是孟丽君。”

　　皇甫少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手伸在半空，迟疑地道：“你，你说什么？”

　　郦君玉道：“你不是一直都知道么？”

　　皇甫少华本有无数疑问要寻他解释，无数言语要向他倾诉，闻得这句话，脑中忽然一片空白，喃喃自语道：“我，我，……我都知道？”他抬头望进郦君玉秋水般清澈的双眸，不由呆住，颤声道：“你，你都知道？”

　　他这话问得似乎无理。郦君玉深解其意，只是凝望着他，并不言语，显然默认。

　　皇甫少华痴痴望着他的面庞，胸中涌起一股暖流，几个月来的想念、猜测、疑虑、担忧、患得患失、矛盾挣扎，霎时都被抹平溶化。他鼻子一酸，眼前忽然模糊，急趋上前，伸臂欲拥郦君玉入怀。

　　郦君玉后退数步，背靠着一棵大树站定，道：“忠孝侯请自重！”

　　皇甫少华如遭雷殛，缩回手来，望着眼前人清丽的面容，含悲带喜，欲哭又笑，道：“你……你是怪我？”

　　郦君玉反问道：“你劫我来此，就为这个？”

　　皇甫少华又悲又怒：“我不这样，你肯认么？劫夺宰相又怎样？至多不过一死！你不认我，我反正也活不下去。”

　　郦君玉打量着皇甫少华，见他面色苍白，两颊却有一抹淡淡潮红，显然身体极虚，全靠一股精神的亢奋在支撑，暗想这只怕果然是前生冤孽。他初遭剧变，原有些怨恨皇甫少华。但冷静之后细思，皇甫少华的痴情逼迫，不过是诱发的机缘而已。根本上，还是自己以女儿身行丈夫事，本属虚伪矫饰，欺世盗名，焉能长久？纵不为射柳姻缘，也终有揭露之时。反而是皇甫少华，可以说是尽忠尽义的了，只为对自己错付钟情，落到这般田地，十分地冤枉。

　　两人四目相对，各自心潮翻涌，一时无言，只闻得头上风吹得树叶哗哗而响，远处有山鸟宛转哀啼。

　　半晌，郦君玉轻叹一声，道：“我如今认了，你要怎样？”

　　皇甫少华不由怔住。他久处相思，只为不能知道对方心意，百般猜度，折磨欲死。如今郦君玉轻易认了，反而不知如何是好，定了定神，忖度了一下郦君玉话中含义，问道：“你怕皇上不肯赦罪吗？”

　　郦君玉微微一笑：“不是皇上不肯，是我罪本来不赦。”

　　皇甫少华骇然道：“为什么这么说？这是皇上的意思吗？他昨日微服探你，到底为了什么？”

　　郦君玉道：“你不是教皇后设计验我？那玉红春酒有些古怪罢？”

　　皇甫少华想起他酒醉吐血，心中痛惜，忙问：“你可是伤了身子？如今感觉怎样？为什么醒后又还吐血？”

　　两人各说自话，一时难以接榫。郦君玉伤感之中，也觉好笑，道：“这会儿你又这般体贴了？你前次上表之后，我已经向你说清其中利害。你为什么苦苦逼迫，定要致我于死地？”

　　皇甫少华听他说得厉害，又惊又疑，此时也无暇为自己分辨，先追问道：“什么死地？你可是身子果然不好了？你是神医国手，难道也治不了？”

　　郦君玉叹了口气，道：“你先答我。”

　　皇甫少华定定神，回思了一下他的问话，方将母亲入宫，与皇后定计，借太后赐酒，醉后脱靴验看的经过说了，又道：“那酒是番邦进贡的，皇后和宫妃们都喝过，说只是后劲绵长，不曾有伤身致病的，怎会害你吐血？”

　　郦君玉这才知道自己醉后，曾被人脱靴验看。若非自己受伤吐血，皇帝亲自关怀，此事已然揭过。然偶然之中，岂无必然？遭遇虽然奇巧，到底还是自种的因果。

　　皇甫少华见他沉思不语，急道：“皇上意思是怎样？他为什么微服访你？可是发觉了你身份？你又为什么连番吐血？”

　　郦君玉见皇甫少华俊美的脸庞上一片惶恐焦急，微叹一声，道：“皇上要我入宫伴驾，否则郦、孟、皇甫三家俱都削职籍没，男则为奴，女则为婢。”

　　皇甫少华又惊又怒：“怎会这样？”

　　郦君玉道：“不然怎样？”

　　皇甫少华道：“我，我以为皇后既能验看，自能为你做主。”

　　郦君玉微哂道：“你入朝也有一段时间了，怎么还说这等话？此事关系朝政大局，岂是皇后所能左右！”

　　皇甫少华数月来相思欲死，虽曾经郦君玉警告，知道此事并非容易，但总怀疑这是他不愿改妆，借词推托，到底不曾彻底深思过，未能洞见其中凶险利害。皇后设计脱靴时，虽也有些不安，还是忍不住将事情往好处想，相信姐姐既得天子许可验看，自然可以做主赐他成婚。郦君玉身份虽然贵重，但一旦复还女身，自可与朝政再无牵连。若是朝廷仍然猜忌，恐怕将相聚于一府，大不了自己辞爵去职，归隐林泉。此生但能与意中人相随相伴，何处不是桃源？而今听了郦君玉这番话，才惊觉事态严重，还远过于自己预期，怔了半晌，痴痴问道：“这么说你竟是一个罪不可赦了？怎么皇上又让你入宫？”

　　郦君玉叹道：“你一再逼我，却又为了什么？”

　　皇甫少华悲愤不已。他自己一片痴情，当然对君王心意早有怀疑。正为如此，虽有无限疑虑，还是将此事告知皇后，请他做主。做丈夫的觊觎他人，自然要当妻子的出面交涉，何况那还是自己同胞姐姐。然而天子一旦起了私心，皇后哪里能禁止得住！皇甫少华再忍不住，恨道：“就算是天子，也要讲个伦理纲常，怎可君夺臣妻？我皇甫少华誓死不从！”他愤激之下，右手重重拍在身侧一棵树干上，震得枝叶摇晃，山鸟惊飞。

　　郦君玉道：“你要怎样？造反么？”

　　皇甫少华一愣，道：“我虽不能造反，也要当庭抗辩，以死相谏！”

　　郦君玉冷冷地道：“你要怎样抗辩？要讲伦理纲常，是我淆乱阴阳干政乱法在先。君夺臣妻算什么了不起的罪名？你不是还曾认师为妻？我不是以子悖父？抗旨不遵，难道不是以臣逆君？你要皇上按礼法纲常，处我极刑么？”

　　皇甫少华如被寒冰，一腔妒意霎时冻住。眼前形势，讲理又讲不得，用强又用不得，哪里还有生路？他左思右想，忽然上前一步，握住郦君玉的双手，道：“小姐，咱们这就一起逃走罢。生米煮成熟饭，皇上总不能还要你入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