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话再生缘》曼倩天涯

199、第七章 岑寂

　　刘燕玉见公婆离去，打叠起千般温存，万般款曲，上前安慰夫君。皇甫少华如泥胎木塑一般，一概不闻不见。刘燕玉又伤心又气恼，偏又无由发泄，只得闷闷地自行回房去了。

　　皇甫少华怔怔想了一夜。若说郦君玉竟然不是孟丽君，他是决计不肯相信的。但他若是丽君，脱靴之事如何解释？是君王胁迫？宫女无知？姐姐隐瞒？甚或是郦君玉使了什么巧计，李代桃僵？金蝉脱壳？树上开花？暗度陈仓？

　　他推想当时情形，郦相已经昏迷，而且后来接连吐血，可知确曾醉倒清风阁无疑。宫女再愚昧，脱了靴袜，也不至于分不清男女。君王虽有维护之心，但始终在姐姐眼皮底下，想来做不了什么手脚。姐姐一心为我，难道验出是女，因皇上大发雷霆，不肯宽恕，甚或累及全家，所以帮他隐瞒？也不对。姐姐虽然外面温柔，内里再刚强不过，就算万岁降罪，也绝不会这般无声无息地隐瞒委屈。况母亲说他与朝廷打赌，还输了四十万宫银，若非验看无误，怎么肯甘心服输？

　　眼看窗户渐明，皇甫少华忽然想起一事，挺身坐起，几乎惊叫出声：郦明堂是个神医啊！他离家出走，远涉江湖，岂是一双小脚所能？想是不知用了什么法子，早已整治过了，所以验看不出。

　　皇甫少华绝望之中，捞摸到一丝希望，自然牢牢握住，再不放开，越想越觉得必然如此。郦明堂既能起死回生，将一双金莲还本复原，又有何难？元阳公主不曾缠足，其他女子又不曾经历过道路艰难，如何能想到有女人为了跋涉山川，宁肯自行毁去比性命还宝贵的仪容？所以大家都被他瞒过了。但郦君玉又岂是寻常女子！他若非想常人之不敢想，为常人之所不能为，如何会走到今天！别说母亲姐姐，当日孟夫人金殿抗君，也曾明指云南女子比亲女脚大。如此说来，莫说是皇后脱靴验看，就是岳母亲临，只怕也认不得女儿！

　　只如今如何是好？郦老师不肯相认，究竟是怕皇上降罪呢，还是对我无心？我上表之后，他曾谆谆告诫，说皇上定然不许宰相归于侯府。他是皇上的近臣，自然最知皇上的心意。若按他所说，一旦他身份泄露，不但他自身难逃一死，只怕连我家都要获罪。但若非朝廷有恩赦之意，太后有回护之心，姐姐又怎能脱靴验看？皇上对郦相最为恩宠，脱靴之后，又这般关切，难道真能忍心置他于死地？

　　啊，不好！皇后设计脱靴，却害得郦相酒醉吐血。他身子不适，最关心的该是孟家与我才对。皇上先是御辇送归，次日又不顾自身安危君臣礼法，冒雨私探，这哪里还是君臣之恩，分明是私情热恋！郦老师就算之前不曾有意于皇上，经过赐酒脱靴等事，他难免有些怪我。如今天子不知是否猜知真相。但他对郦相如此关情，郦相岂无感动？他若被皇上殷勤哄得转了心意，我可就屈杀了！

　　皇甫少华越想越觉不妙，五内如沸，也不知哪里来的力气，豁的跳起，匆匆自着了衣冠，推门出来，也不呼唤僮仆，自己悄悄来到马厩，不顾马夫们诧异，牵了最得意的“飞云骢”出来，提鞭上马，喝令开了马厩附近的侧门，疾驰径往郦府。

　　到了帽儿胡同，朝阳方出，雄鸡正啼。皇甫少华滚烫的面孔被晨风一吹，稍稍清醒，心想我若这样子闯进去，定然见他不到，稍一思索，调转马头，往来路行去。

　　官道拐弯处，一株巨伞般的大树下，支着一个简陋的茶果摊子。主人是个头发花白的老者，弓着身子，刚慢吞吞地摆好桌椅炉具。皇甫少华正合心意，翻身下马，叫了一壶热茶，一碟油果，坐在树后矮凳上，亦不喝茶吃果，双目炯炯，只望着相府方向。

　　过了不多一会儿，遥遥传来喝道之声，正是郦相上朝的官轿来了。皇甫少华远远窥望，见护卫中并没有段恩俞在，暗道侥幸，待轿子行到近前，忽然上马冲出大路，拦在队伍之前，朗声道：“皇甫少华求见恩师台驾！”

　　郦君玉身临绝地，反而放下满腹思虑，得了一宵好睡。早上起来，心想躲避无用，我既没什么大碍，还是上朝去吧。手中这许多大事，能了结的了结，能分派的分派，一些长远计划，一时不好转交他人的，也该先厘清誊写，以备朝廷和继任的官员参考查看，意外来时，朝政能少一分震荡，也减少我一分罪过。遂照旧冠带出门。走了不多远，忽闻皇甫少华求见，不由又惊又疑，掀帘看时，果然轿前拦着一骑，马上少年白袍玉冠，虽然两颊消瘦，还是神威凛凛，风采摄人，正是皇甫少华。

　　皇甫少华见郦君玉掀开轿帘，突然催马向前，手中马鞭一轮，逼开轿旁侍卫，就在马上俯身，长臂一伸，将郦君玉自轿中捞到怀里，更不迟疑，一踢马刺，疾驰而去。

　　随轿的护卫虽多，但事出仓促，谁能料到堂堂侯爷，宰相门生，竟然当街劫持恩师？待他们反应过来，飞云骢已在数十丈外。诸人一阵鼓噪喧哗，分了几个人回相府报讯，其余人等策马急追。但飞云骢乃是万中挑一的大宛良驹，皇甫少华又骑术精湛，马上虽负了两人，依然将相府侍卫越抛越远。

　　皇甫少华左臂紧紧搂住郦君玉，纵马疾奔，且喜他并不挣扎呼喊。郦君玉穿着朝服乌纱，本来极其引人注目。但飞云骢奔驰如飞，路人被马蹄声惊动, 抬头看时，只见一团白云托着一白一红两个人影，未及看清面孔，早已去得远了。守卫西华门的兵丁遥遥望见，正要喝问，皇甫少华轻叱一声，一提缰绳，毫不停留，径直闯过。

　　出了城门数里，皇甫少华拐下大路，跨沟涉溪，穿林度谷，直入群山深处。直到他自己也已不知身之所在，料追兵一时是搜寻不到的了，方松了口气，见前面深林中有一小块天然空地，止住坐骑，低头在郦君玉耳边轻声道：“得罪了。老师若非女身，少华自刎以谢！”右手就去解他衣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