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话再生缘》曼倩天涯

197、（4）

　　梁素华不知他是玩笑还是认真，又羞又嗔，又惊又疑，待要再问，却见郦君玉脱了靴子外袍，欠身上榻，合目而卧，不敢再说，只得放下帐子，在旁默默猜疑守候。过了许久，闻得郦君玉毫无声息，只道他太过劳倦，睡过去了，悄悄起身，待要出去为他预备下茶饭，待他醒来服用，却听榻上郦君玉忽然问道：“苏姐姐，你当初对忠孝侯钟情，究竟是怎样情形？”

　　梁素华不意他提起旧事，秀脸一红，低头道：“什么怎样情形？”

　　郦君玉道：“你心里到底是什么形状，就甘愿为他投池赴死？”

　　梁素华坐回床边，娇嗔道：“无端问这个做甚？好不羞人！”

　　郦君玉道：“好姐姐，如今事关你终身，况你我夫妻都做了，有什么说不得？”

　　梁素华听他声音懒洋洋的，搴开绣帐，见郦君玉曲臂靠枕而卧，双目闭合，面容平静，嘴角还微含笑意。他心中纳闷，只得低声回道：“也没有怎样。就是，就是射柳那天，他看了我一眼。”

　　郦君玉追问道：“那又怎样？”

　　梁素华脸飞红霞，纤手摆弄衣带，半晌道：“我，我当时就好像被雷击中，身子酥酥麻麻的，脑子却空空荡荡，又好像做梦一般，糊里糊涂的，忘了自家在哪里，扇子掉了都没察觉。”

　　郦君玉微睁秀目，清波向梁素华脸上一转，又复闭上，道：“后来呢？”

　　梁素华含羞道：“后来，后来就做了那个梦，醒了也忘不掉，做什么都会想起他来，一闭上眼睛就好像他在眼前一样。就是在戏班的三四年，看他们唱戏的时候，也总觉得那台上小生扮的就是他的样子，随时会走下来同我说话。那时候年纪小，不晓事，觉得这是上天的意思，命定的姻缘，所以甘心为他赴死。”

　　郦君玉道：“现在呢？还想着他吗？”

　　梁素华摇头道：“这府中二三百口人，又要应付吊贺往来，每天大大小小不知多少事件，哪里还有空闲？就偶然想起，也是你下朝说起，要不然就是他来家里的时候。”

　　郦君玉睁开眼睛，微笑道：“也没忙到那份上。你是真的不想他了？”

　　梁素华心中惊疑，但还是点了点头。

　　郦君玉道：“如今你我夫妻眼看做不成了。姐姐心意是怎样？是想于归少华，还是愿意跟随天子，或是另有属意之人？趁早明白告诉我，我还可以设法成全。”

　　梁素华听了，又唤起柔肠百结，叹道：“我怎样有什么要紧？忠孝侯根本不识得我是哪个，天子今日更是分明当面相嘲，笑我痴呆，嫁了你这个假丈夫。我终身都在小姐身上，生死总是跟着小姐罢了。倒是小姐要怎么样？”

　　郦君玉打量了他半天，忽然笑道：“姐姐若果然能将爱慕芝田之心，移于下官身上，甘愿生死相随，未来之事，还想他作甚？”他打了个哈欠，翻身向里，不久鼻息细细，这次真的睡过去了。

　　梁素华见他如此，又愁又笑，恐雨后新凉，轻轻拿了床纱被为他盖上，自家坐在床脚边，取了针线在手，却无心刺绣，只怔怔地思量。要说平生所见男子，自然以忠孝侯品貌最高，英姿焕彩，丰神俊逸，顾眄时日月无辉，谈笑间山川失色，令人一见倾心，再难忘怀。天子虽不如忠孝侯美丽，但伟岸威严，却更有男子气概。自己跟着小姐，无论嫁哪一个，都称得上不虚此生了。就怕小姐是一心要守节的。你看他白天对天子的态度，不留丝毫余地。到时天子一怒，满门得罪，母亲和忠孝侯也难免要受牵连，自家又哪里逃得过？唉，我本是他的侍女，且不说自幼教养之恩，我沦落优伶，还是他救我出来，又带挈我认了宰相的父母，受了这般一场富贵尊荣，就是陪他同死，也还是有赚的了。况且自古烈女不事二夫。他虽是假扮，也与我作了许久夫妻，为我挣了皇封诰命。就算目前没有这样危机，他要出了意外，我一般也是要终身守节的。果然小姐说的是，来日就是地覆天翻，我也帮不得一丝半毫。左右是这般了，想他作甚？

　　他虽然竭力自家宽解，但一时哪里能轻易放下？正烦闷处，外面又报有万寿宫凌总管送来太后谢礼，并御用监秦太监来送皇帝赏赐的金银器物，奉旨问候郦相安康，定要面见夫人，求个确实消息，只得出来接待。

　　十六日一早，皇甫夫人便入宫去见皇后。皇甫长华前晚歇宿于万寿宫，内监为伊氏传报时，刚回到坤宁宫，忙命请进。他知道母亲心意，细细将前一日召郦相入宫、作画赐酒、醉后脱靴、并吐血送归等经过说了一遍。

　　伊氏闻说脱出一双大脚，无限惊疑，道：“怎么少华的命运这般千磨万折？他每天巴巴地盼着消息，若听了这个结果，只怕还得添病。”

　　皇甫长华道：“郦相既非丽君，云南献来的女子必是真身。母亲回去，可好好向少华说，这是他一时迷惑，错认了老师。既然真相大白，就该立刻成亲，完结此事，才好慢慢向皇上和郦相请罪。”

　　伊氏闻女儿提点，方醒悟道：“正是，这不但得罪郦相，并且得罪天子了。怪不得昨日随辇的内监警告说，皇上正发雷霆之怒。这可怎么好？为这事皇后担了不少的责任，不知可有甚妨碍没有？”

　　皇甫长华心中无限沉痛悔恨，又怎能向母亲分说，增他忧虑，只得勉强一笑，道：“妨碍倒没什么妨碍，不过输了朝廷四十万两银子，宫中省俭几年用度罢了。只是母亲切要劝解少华，再不要胡乱猜疑，招惹朝廷和郦相了。”

　　伊氏素知女儿性情，虽然他只淡淡一句，只怕内里委屈不少，心中十分懊悔，向长华说了许多感激的言语，又叮嘱了他一番养身保胎的说话，方告辞出宫，回府转告。

　　皇甫少华听了母亲回复，虽已有心理准备，但之前只是猜想，如今证实，便如有人凭一根藤条悬挂于深渊之上，如今藤条断裂，身子飘飘荡荡，心神恍恍惚惚，做声不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