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话再生缘》曼倩天涯

172、(4)

　　初七日，有福建巡抚邢善，在相府门房求见。邢善是前朝进士出身，居官清廉，颇有些傲骨，在刘捷主政时，不屑钻营，便不甚得意，幸为梁鉴保护，几次贬而又复，到刘捷倒台时，还只是个府尹。刘捷死后，成宗与内阁清理其关系，贬斥了一大批官员。邢善民望甚高而又洁身自好，得梁鉴举荐，君王赏识，连番破格擢升，出任福建巡抚，成为一方封疆大吏。后来朝廷颁布按亩纳粮的新法，邢善儒学正宗，认为摊丁入亩，官绅一体纳粮，兴天下向利之风，寒士子修学之心，断养德毓才之路，多次上表谏陈。朝廷虽然屡加驳斥，却未曾降罪，只叫他安心治理本省。这次邢善入京述职，与新法无关，却是为他新建慈幼堂一事。

　　中华东南诸省，历来有溺杀女婴习俗，“产男则相贺，产女则杀之”，福建尤甚。朝廷为有伤人伦，有干天和，自世祖朝起，便曾屡次明令禁止，凡访得杀婴者，罚钱杖责乃至下狱。恐贫穷者无力抚养，又专设了奖赏措施，但生女婴且养至满月者，官家即给银一两，以助养育之资，此后每年可领官粮五斗，却始终不见什么效果。如今几十年未经战事，男丁夭亡较少，许多州府二十岁以下人口中，女子只占十之二三，“民之无妻者半”。

　　邢善上任以来，察其风俗，考其根源，知溺杀女婴之习源远流长，民间率相攀比，富户巨室更甚，并非全为贫穷之故，遂上奏折，提议由官府设立慈幼堂，雇佣乳母，收养民间弃婴。成宗极赞此议，特命阁部促成其事。郦君玉居中协调，与邢善书信详议，在闽地各州县设置慈幼堂，拨官田百亩给养，又因乳母不足，设置了堂养、寄养、自养等方式，出告示遍示民众，官家养至十二岁，许其父母领回，倘不领回，则及笄之后，由官府配置妆奁发嫁，务求遏制溺婴之俗。

　　慈幼堂设立后未满一年，已收养弃婴三万余名。这些婴儿，除少数由官府支付费用给其母自养的，大部分都是聘请乳媪堂养或是厚资送到有哺乳妇人之家寄养。这其间耗费巨大，内里也甚多污浊曲折。而所收之婴，夭折比率竟达十分之一。许多官员或嫉妒邢善风头，或素日与他不和，或不能详察其中委曲，纷纷上表弹劾他耗财邀功、伤民害命，吏部考核也给了个下等。成宗见了各方奏折，疑窦重重，遂将弹劾的折子封了名字，转抄给他，命他进京面奏呈辩。

　　邢善看了弹劾自己的折子，其中虽也有夸大不实诬指滥责的部分，大的事体是不错的，自知此事只怕难以善了。但设立慈幼堂，实是救人命安天伦之举，是他到闽上任所办的第一件大事。他奉旨进京，早已做好打算，要凭着一腔热血，不惜项上乌纱，在御前驳斥百官，直言抗辩。

　　到京之后，成宗在御书房召见，道：“这慈幼堂是朕亲自审批，明旨设立的，怎么办成这般模样？”

　　邢善见天子语气不善，叩首道:“臣办事不力，不敢文过饰非。但这些奏折，指臣贪功冒领、虚昧钱粮、草菅人命，的是冤枉。”

　　成宗摆手道：“你的人品，梁相一再力保，你历任均都民望斐然，朕也是相信的。朕叫你来，实是兹事体大，要听你一个真切的解释。这些弹劾你的，枝节并品德相关的不论，无非两件事，第一是夭折太多，第二是花钱太多。这第一条么，你自办慈幼堂以来，未满三月尚未成立的除外，共死了婴儿两千八百三十九名，可是确实？”

　　邢善直起上身，回道：“确有此数。”

　　其时除郦君玉告病，另外两位内阁大臣都在君前办事。梁鉴因邢善原是自己举荐的，此时见天子不悦，遂率先出头问难道：“去岁全国大熟，各省连遭了水旱蝗灾的在内，冻饿而死者不过百余，斩决者不过五十三人。西北边患不断，士卒连阵亡、走失、冻病而死者都计算在内，也不过报亡三百余。你一个慈幼堂，便死了近三千人，比上面各项加起来尚过数倍。光这一件，就足以震动天下。你成立慈幼堂，原说是善政，如今竟成了杀人的渊薮，这如何解释？”

　　邢善知道梁鉴虽然用语甚苛，实是给自己一个申辩的机会。但他性情刚直，并不趁机辩解，反而奏道：“人命关天，臣敢不详细考求？上说二千八百三十九名，还只是官衙登记之数，实夭者还不止此。”

　　成宗听他话意反常，似乎内里大有文章，皱眉道：“死因为何？他们奏你监管不力，养育不善，贪枉苛刻，可有此事？”

　　邢善道：“确有此事。”见天子虽然面色不善，仍然耐着性子倾听，并未即刻发怒，又详细奏道：“朝廷已经拨银拨田，专项专用，各县却都报资金不足，乳母短缺，其中多有贪枉。堂中所雇乳母，也多唯利是图，因堂官日常不便监督，偷懒忽略，以米汤代乳，乃至虐待所育之婴的，比比皆是。寄养的更难监察，虽规定了每月带婴儿到堂检视，但亦只能保得婴儿当时不死，往往骨瘦如柴，或染重病，终至不治。自养的臣本以为会好些，毕竟骨肉关情。岂知许多家里收了官府补贴，照旧虐待遗弃，死了就报病夭，甚或以他婴冒充，亦难分辨。”

　　成宗面沉似水，道：“按你所说，朕成立慈幼堂，是办错了？”

　　邢善叩头出血，道：“臣以为慈幼堂还是善政。只是涉及人命，臣无实据，不敢分说。”

　　成宗眉头一皱，道：“你但说无妨。只要直心为国，朕自会明察。”

　　祈和在旁，见成宗面色不善，连忙道：“邢大人的意思，是不是说若无慈幼堂，死者还不止此数？”

　　邢善感激地道：“祈相所说，正是臣之不敢言，不忍言。闽地溺婴之习极重，产妇坐草时，族中长辈妇女往往守在产房之内，倘见是女，不令父母睹面，即投于便桶水盆，任其挣扎至死。有些甚至用锄铲等将婴儿切成两段，或生弃于野狗毒蛇之口。许多村落，河沟中婴尸堆积，白骨累累。臣初上任时，经过一个名叫太平庄的所在，不过三千余户，庄外有水沟宽不及三丈，沟中极多水蛇，勾连团抱成径逾数尺的圆球，在水中翻腾浮沉。臣不解其故，命侍卫逐散群蛇，发现每个圆球之中，都有一具骨肉残破的婴尸，其中一具尚在悲啼。此等人伦惨剧，人皆见惯行惯，不以为异。比户而计，虽有多寡之不同，实无一户之不溺。只为父母杀女，不必上报官府，所以实难知其确数。倘以长成男丁比例而推之，则女婴被溺杀者，至少十之五六。臣自开慈幼堂来，实收女婴三万两千三百六十八名。按前比例，若非官府收养，这些女婴夭折者当在一万六千以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