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话再生缘》曼倩天涯

173、(5)

　　成宗和两位内阁大臣听得毛骨悚然。邢善说完之后，殿中好半天没有响动。邢善未得旨意，仍伏跪在地，不敢抬头窥视圣颜。过了半晌，方听成宗道：“你先起来回话。照你所说，光福建一省，一年杀婴便可逾万。其他省想来也未必没有此事？”

　　邢善本拟皇帝必定大发雷霆，闻得他口气镇定，态度沉静，不觉松了口气，胆子也大了起来，起身道：“别的地方臣不敢说，就臣之前曾任职过的两江、赣皖四省，皆有杀婴之俗。”

　　成宗脸色发白，银牙微咬，道：“如此恶俗，怎么别处官员不曾明白上报？”

　　祈和深知皇帝性情，这是大怒的前兆，忙道：“多省巡抚、监察都曾提及此事，只是沿袭成俗，又数目不明，所言不详而已。”

　　成宗哼了一声，道：“这样的事情不详，还有什么事情要详？去秋闽粤数省遭台风伤了苗稼，御史参奏说是为百粤用兵、伤亡太过而干天和，朕斋戒一月，祭天七日，几乎被他们逼着下了罪己诏。如今看来，焉知不是民间杀生太过？如此血海冤情，只怕怨气早已直冲霄汉。朕每天辛辛苦苦，平赋节用，改法富民，才救得多少性命，能抵消几何杀业？”他指着御案上堆得高高的奏折，道：“这里面个个洋洋洒洒，攻讦这个参奏那个，这般大事，却视而不见粉饰太平，与欺君何异！”

　　梁鉴、祈和见皇帝把此事提到上干天和的地步，连忙都从绣墩上起身跪下，道：“阴阳失调，当问罪宰相。臣等身居内阁，未能明察此事规模程度，请万岁明旨降罪，以儆臣工！”

　　成宗略一沉吟，道：“着各省巡抚上请罪折子，实查杀婴数目。内阁大臣、都察院左右都御史以下，均降一级，原职留任察看。”

　　邢善长年外任，不熟悉皇帝性情，听到责罚群臣，才知天子震怒。此事全因自己而起，哪里脱得了干系？早已跟着跪下，高声道：“陛下息怒！据臣微见，各处官员不曾详奏此事，绝非有意欺君。”

　　成宗见邢善反而出头为参奏他的官员辩护，“哦”了一声，示意他继续讲。

　　邢善见梁、祈两相尚跪在前面，知道兹事体大，连忙道：“以江东而论，数百年来一直有‘长女不举’的习俗，据说若长女出嫁，会带走祖荫福德，是以生男之前，凡女胎则杀之，还要在婴身百会穴上插入银针，以防阴灵转身再来。现今广西督台范中瑜大人，便是江东人。他年过四十，连娶五妾，方才得子，百日宴连开七日，朝中许多官员都曾往贺。其实他得子之前，已经溺杀五女。范大人世代官宦，出身翰林，尚且如此，可知杀婴深入人心，人人习以为常，不以为异，实非有意欺君瞒上。”

　　范中瑜颇得成宗赏识，与邢善亦向无交涉，是以邢善急忙中引他为例，以明自己不避权贵，并非私心。天威难测，邢善大胆奏完，便伏地屏息待罪。

　　过了许久，方听成宗缓缓轻声道：“孔孟之道，‘仁’以为先。仁者，爱人也。这些大儒显官，枉自读了一辈子圣贤书，却连自身骨肉都不爱，焉能指望他们泛爱亲民？”

　　天子此言，已经是诛心之论。彼时国朝奉儒教为正宗，不仁、不孝均是重罪。若按皇帝的话意追究下去，满朝官员，不知有多少要被牵连进来。

　　两位内阁大臣深知皇帝性情。他此刻若是勃然发作，还有驳谏余地；他语气越是轻缓，决心便越坚定，决不可直撄其锋。梁鉴连忙奏道：“陛下，开设慈幼堂，正是为遏制杀婴之俗、体念上天好生之仁，是一件前所未有旷古烁今的德政。既然前所未有，难免容易出些舛错疏漏。刚才万岁说诸方参劾，无非是死人多，花钱多两点。如今看来，死人多一项，其实是救人多。花钱多却又如何？”

　　成宗也知溺婴之俗，自古便有，沿袭千载，要认真按“不仁”这篇文章做下去，难免震动天下，牵涉太大。就是把这些“不仁”的官员都贬斥了，再换上一批新人，也依然如此。况如今要务在推行新法，其他政务该当从简从宽才是。既得梁鉴提醒，便就坡下驴，命三人都起来坐下，沉吟半晌，向邢善道：“朕看你报户部的公文，慈幼堂开办以来，收养弃婴的数目和耗费，逐月翻番。今年你花了二百万两，福建藩库存银几乎去了一半，明年怕是还不止此数？”

　　邢善道：“万岁明鉴，正是如此。明年臣预计收养数目可能增长三成，并现今已有婴儿，所费当不少于三百万。”

　　成宗道：“这慈幼堂虽是德政，但若每省都像你这么花下去，朕就是把户部地皮深刮三尺也养不起。而且遗弃骨肉，毫无惩治，岂不是变成了朝廷代百姓养女？终归不是长久之道。并且纵容残苛，奖励懒惰，有悖圣人教化。”

　　邢善听皇帝的意思，是要改慈善堂收养的制度，连忙道：“万岁请慎思！即便目今免费收养遣嫁，还有许多人习惯溺婴。万岁要致仁政，求天和，万万不可加以惩罚。”

　　成宗看看梁、祈二人，见他们都面露为难，思量半晌，道：“这样吧，你们下去，先商量个章程出来，给朕参详。倘若持久可行，朕不但支持，还要推行于风俗类似各省。倘若不然，慈幼堂虽是德政，朕也只好狠心撤了，另筹他计。”

　　邢善战战兢兢退了出来。他这一次面圣，连累得内阁三位大臣、都察院数十位御史并各省巡抚全部得罪，自己虽然暂时无恙，但朝廷所要的方案毫无头绪，惶恐焦虑，不知如何自处。他守在内阁，等梁鉴、祈和出来后，连忙上前请罪。梁鉴道：“这也不能都怪你，皇上这几日原有些心情不畅。万岁圣明仁爱，慈幼堂救人无数，断不会轻易撤销。——只是皇上要的章程，须得尽快拟出来才好。”

　　邢善连忙请教。祈和笑道：“老夫指点你一条明路，保管圣上满意，说不定我等也都可将功折罪。”

　　平时梁鉴、祈和因成宗对郦君玉极为赏识，凡他的处置，都批复得格外快捷顺利，梁鉴等上体君心，下掖后进，平时政务，倒有十之六七，都推给郦君玉处理。郦君玉既病，朝中就如倒了根擎天玉柱一般。成宗见奏章堆积，事务冗杂，日增烦恼，时时对着奏事的官员发火。梁鉴说皇帝心情不畅，即是为此。祈和老于世故，料慈幼堂方案，只要出自郦君玉之手，皇帝必然喜欢，遂把邢善指引到郦君玉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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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要说：　　注：文中提及的溺女婴一事，乃中国历史上沿袭千年之恶习。“产男则相贺，产女则杀之”，“民之无妻者半”， “比户而计，虽有多寡之不同，实无一户之不溺”等语，皆引自史料。政府收养女婴一事，也是史实以及现实。中国多年新生儿性别比失衡，其根已千载，源在百代，不读历史者或责以政策（计划生育），或责以科技（B超），政策和科技要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