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话再生缘》曼倩天涯

15、(3)

　　此语一出，众人皆惊，纷纷询问。那灰衣人得意之极，有问必答：“我是今早出城的。听说国丈府晚上大闹，半夜驾船在昆明江上打捞，火光照亮半条江。——捞了一夜也没结果。那昆明江水多急啊，早不知道冲到哪里去了。两家都是大官，这事肯定不能善了。就是看国舅势力大，还是侍郎手段高了。”

　　众人七嘴八舌，猜测感叹，但说来说去，也没有再多新的消息了。有人声称曾远远见过孟小姐，如何如何国色天香，有人说起孟小姐射柳招婿的盛况，有人提起刘府的威势，有人感叹小姐的贞烈，不一而足。

　　角落里的郦君玉从震惊中醒来，起身走向诸人，向那灰袍中年人拱手道：“这位兄台，刚才所说孟府小姐投江一事，不知兄台是听人所说呢，还是亲眼所见？”

　　那人得意地道：“孟小姐投江，我当然是不能亲眼见到了，但也和亲眼所见差不太多。我今早要搭船北上，昨晚四更起就在西城门等候。城门一开，便进来两乘轿子，轿子里有妇人啼哭。守城的官兵询问。跟轿的人说他们是孟侍郎家陪嫁的家人。孟小姐昨夜跳江死了。他们正要回孟府报丧。”

　　郦君玉见细节俱在，宛然合理，只好结了帐，带荣发出来，又向镇中其他有人聚集处打听。无奈兰圩是个小镇，虽然离昆明不远，却再难找到知情人。两人在镇口徘徊许久，直到二更时分，才又见到一队昆明来的商旅。荣发上前探问，果然证实了孟家小姐跳江的消息，而且更进一步，听说刘国舅被孟小姐刺伤，正要告孟府意图行刺呢。

　　郦君玉主仆失魂落魄，回到客栈，向店家讨了些香烛瓜果，两人共骑，到江边祭奠。

　　青山寂寂，江水滔滔，郦君玉长跪江边，垂泪暗祷：苏姐姐，我命你代嫁刘家，原为圆你夙缘，解我危机，岂知竟害你丧身殒命。你芳灵未远，请来梦中相会，解我疑窦。若是刘家依势强逼，加害于你，我定要为你报仇。

　　荣发点燃纸钱元宝等物，喃喃合掌祷告：“映雪姐，你掉进江里，想必身上没钱。这些你先收着，改日我再给你烧些房屋骡马。你死得蹊跷，若是有冤屈，就显灵和我们见上一面，不枉咱们从小一起长大。”

　　纸钱燃尽，荣发上前，把余灰洒向江中，忽见江水中有一人形物体，黑沉沉的，随浪沉浮，不由大叫：“小姐，你看，映雪姐当真显灵了！”

　　郦君玉也吓了一跳，仔细看去，一个江浪打来，那黑影靠得更近，果然是个人的模样，身躯娇小，四肢缩成一团，夜色中看不清面目，一动不动，不知死活。此时已到三更，四下无人可以求助，她赶紧寻了江边的枯枝，和荣发下水打捞。

　　那浪虽然向岸边打来，到靠近岸边时却又把人往江心方向卷回。郦君玉牵着荣发的手，荣发又竭力向江中走了几步，方才用树枝勾着那人的衣服，把人拖向岸边。郦君玉仔细看去，这个人面目黧黑中泛着苍白，却是昨日阜阳县码头上晕倒的少年，身上还穿着昨日的那套河工衣裤。此刻少年和当时类似，双目紧闭，牙关紧咬，连鼻息也若有若无。郦君玉摸了摸他胸口，却触手滚烫，显见尚未死透，和荣发两人费尽力气，把他拉出水来。

　　两人这一番挣扎，衣服均已湿透，夜风一吹，遍体生寒。

　　郦君玉见少年小腹鼓胀，想来是喝了江水，纵目巡视，江边都是平地，便让荣发牵了马来，郦君玉先上马，又令菊花青前腿跪伏，协同荣发，把少年面朝下，横放鞍前。荣发牵着马缰，快步走回。随着马背的颠簸，少年吐出了不少江水，只是神智仍然不清。郦君玉感觉到他湿透的衣服之下，全身滚烫，不知是不是受寒发烧，救人之际，顾不得那么多，把他扶起，用自己的斗篷裹了，回到客栈，从后门悄悄进了院子。且喜夜深，无人看见。

　　将那少年安顿到自己床上，郦君玉再来把脉，不由大吃一惊。和昨日午间相反，此时少年是阳脉悬博而急，阴脉若断若续。他全身滚烫，并不是发烧，更像是阳气过于充沛，却不得其路而行，在体表的经脉中流窜鼓动。少年牙关紧咬，显然和昨天一样，处于极大的痛苦当中。然而如今正当午夜，少年又是从冰冷的江水中捞出来的，绝不能是中暑。

　　人身法于天地，有生气流转周身经脉，到正午阳气达于至盛，阳渐消而阴渐长，到午夜阴气达于至盛，阴渐消而阳渐长。如此日夜循环，阴阳协调，才是万物生理。若一处经脉塞滞，则该处必痛，并连环引发其他毛病。这少年极其古怪，身体与正常人相反，中午极寒而夜半极热，不论原因如何，病在阴阳悖逆，气不循经。

　　那少年衣服早被体温烤干。郦君玉按脉的当，荣发拿出干净衣服，给自己二人换上。

　　郦君玉思忖半晌，令荣发解开少年的衣裳。她计算时辰，按子午流注，从足少阳胆经开始，用金针刺穴，导引气血循环。下针之处，少年肌肉弹跳，几欲将金针弹出。郦君玉命荣发把灯拿近，用力按揉针尾，勉力施针。且喜针刺之后，少年体温似乎随之渐渐下降。刚刺到承灵穴，那少年便透出一声□□。待足少阳经刺完，少年已经醒来，微睁双目，望着郦君玉。

　　郦君玉蓦然和他四目相对，忽然意识到对方是一个裸体男子，虽然年幼，还是不禁双颊微赧。

　　少年拥被坐起。荣发已经一叠声追问他的来历，为何半夜浸在江中，是不是自寻短见。

　　少年摇头，环顾四周，见自己的衣服搭在床边，拿入被中穿上，向郦君玉跪倒，连磕三个响头，跳起来便向外走。

　　郦君玉吓了一跳，闪身避开。荣发张开双臂拦在门前，叫道：“喂，你这人怎么回事？咱们费了这么大劲儿救了你，你一句话也不说就想走？”

　　少年极为焦急，张了张嘴，半天终于憋出一句：“有人杀我。”

　　他看着只有十三四岁的样子，身高也和荣发差不多，宛如幼童，声音却沙哑难听，而且口音颇为古怪。

　　“谁要杀你？为什么要杀你？是他们把你扔到江里的吗？”

　　荣发一再追问，那少年只是摇头要走。

　　郦君玉主仆正在疑惑，忽听客栈前院传来一阵喧闹，隐约有马蹄声，人语声。少年神情大变，一口吹熄油灯，推开荣发，就去拉门。荣发拉住他，指着窗子上一点晃动的光影，道：“来不及啦。”

　　三人在黑暗中屏息静候。那光影越来越大，随之喧闹声渐近，院子里有人高声道：“我们是阜阳县的官差，搜捕逃犯，各位客人无须害怕，也不要随意走动，否则误伤莫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