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国]天作之合》花笺尺素

7、【萤火】

　　那之后我一直思考着对小明的感情，从春天直到夏日。姐姐说我是个笨蛋，这种事独自一人琢磨就是想破头也不会有结果。她说我应该将心中所想全都告诉对方，这样他才能明白我的心。我不懂，连我自己都不明白的事情，小明他能明白吗？
　　姐姐笃定地说，那要看你怎么对他说了。一般来说，像这种隔层纱的事，不需要说得太明，稍微提点几分，剩下的留给对方自己品味。
　　姐姐的话我听得懵懂。我与小明向来是两小无猜无话不谈，要在他面前忽地换了这种欲说还休的风格，不知道他会不会被我吓到。姐姐用一种恨铁不成钢的眼神看我，然后她叹着气，说要么还是从长计议吧。我希望姐姐不要再叹气，她已经为了周瑜叹了太多的气，再为我和小明的事叹气，她如花姣好的容颜会衰老得很快，孙策与周瑜不知什么时候还会来，她应该节省一些美貌，不为着多余的事费尽心神。
　　我暗暗下决心，自己寻找合适的时机，不让姐姐再为我操心。

　　机会很快就来了。某天小明一边放牛一边对我说，他发现附近的山谷里有许多萤火虫，像天上的星辰那般多。“小乔，我们一起捉一些，放在布袋里，做成萤灯好不好？”当时我被他所描绘的那番景象弄得心驰神往，毫不犹豫地点头答应了。后来我才想起，这意味着我要在夜晚出门，恰好那几天父亲回到了家中。我托着腮很忧愁，不知道该如何瞒过父亲与他相见。
　　我想姐姐或许能替我排忧解难，从小便是如此。但是这一回，对于我要晚上出门去见小明的事，大乔并没有站在我这一边。她忧心忡忡地劝我：“女孩子家天黑后出门本来就很危险，又是去与一个男子见面。而且夜晚山中道路湿滑，又有猛兽出没，我可不能容你这般胡闹。”
　　我很不高兴地撅起嘴。听她的意思，像是将小明也比作洪水猛兽般危险，我都没有在她面前这样诋毁过周瑜。不过我想了想，决定不与她计较。毕竟姐姐没有见过小明，不知道他在阳光下笑起来的时候眼睛是多么温暖柔软。
　　经不住我的软磨硬泡，她终于还是答应替我打掩护瞒过父母。于是与小明约定的那一日，晚饭之后我就嚷嚷着头疼，并在父母担忧的目光里回了房间。没过多久姐姐装模作样地替母亲端药进来，与我悄悄一同将几床锦被堆在一起，藏在我平日常盖的被子下，伪装成一个躺在榻上的人形。做完这一切姐姐便出去对母亲说，因为我生病，她今晚要陪我一起睡。她回到房间后，朝我露出个舒畅的笑，示意我万事大吉，我们吹了灯，一同钻在床上，做出因病需要早睡的假象。只等过会儿父母回了房，我便从窗户偷溜出去，即使母亲再想起来查看，也只能见得床上两个毫无破绽的人影，我为我们的计划自鸣得意。姐姐躺在我身旁，握着我的手，本就不大的床铺因为多了一堆被子显得格外拥挤。想不到同姐姐睡在一起和我记忆中的完全不一样，小时候我们也曾睡在一张床上，我记得那时床铺很宽很大，简直像一片海洋，而我们仿佛两叶小小的扁舟，唯有紧挨着彼此才不会随波逐流。
　　姐姐小声在我耳边说，人长大了，床自然就会变小。以前我也曾觉得这竹林无边无际，就是整个世界。后来我才发现，这竹林太小了，根本是个牢笼，将自由隔绝在外头。
　　我有些诧异姐姐竟说出这样一番话，我早就觉得这竹林十分憋闷，但我一直以为这不过是因不满被安排好的生活所产生的心理作用。我还以为姐姐早已接受父亲所定的命运，并安之若素。其实，竹林还是平日那个竹林，只是姐姐如今心中住进了周瑜，心境自然不同往时。这大概就是所谓的女大不中留。无论如何，门外父母交谈的声音已不可闻，透过窗户落进来的月影开始变短。我该走了。
　　我在姐姐担忧的注视下从窗户翻向后院，又轻车熟路地越过院墙——我们事先从竹林中寻来几块石头，合力将它们抬到院中，正是为了今日垫脚用——回过神时，我已经走在林间的石板路上。但见夜空弦月如钩，夏虫脆鸣，几颗小星孤单地在漆黑如墨砚的夜空中发着森冷的光。我从未在夜晚独自出门，果然从窗户中窥到的一隅，和在苍穹下仰视到的整个天幕终究是不同的。林间氤氲着湿气与竹叶清香的水雾拳头般拍打着我的脸，我畅快地大口呼吸，只觉胸中鼓胀着，像揣了张鼓满希冀的风帆。借着月光，我回过头望望我们所住的屋子。真小啊。像被一方手帕笼住的玩物。姐姐说得对，那就是为我们备好的鸟笼。我们是这其中两只羽毛优渥歌喉动人的云雀，只等着有朝一日被人买去，关进更大更精美的牢笼。
　　我掏出火石，点上姐姐为我准备的纸灯笼。灯笼立刻发着朦胧的光，照亮了足前几步的距离。那个山谷，白天时小明带我去过一回。我努力回想着具体方向行走着，留心不要失足滑倒。
　　走了约莫半个时辰，行到谷口，我忽然莫名扭捏，步子也连带着迟缓起来。仔细想想，我与小明从未像这次般事先约好时间地点见面，更不用说在这样静美的夜里。这一切都令这次相会多出几分不明的暧昧。而那谷口却在黑暗中变得狰狞，像是咧开嘴嘲笑着要来吞噬我的深渊。
　　可我分明看见了一点火光，那红色的光点上下移动着朝我靠近并逐渐变大。是小明，他举着细长的火把，火苗闪烁在双眸之中，熠熠生辉。
　　“小乔，没想到你真的会来。”
　　远远地望见他脸颊通红，不知是由于火光的映照，还是喜悦兴奋的缘故。我不觉加快脚步，朝着那点光亮小跑。扑火是飞蛾的执着，原来在黑夜中，人也有向往温暖明亮的本能。只是我未加思索，究竟什么才是我的火。
　　一不留神，我被地上的某处——或许是山中的岩石，或许是那些盘根错节凸起的树根——结结实实地绊了一跤。那时我与小明已相距不过咫尺，按照一般的桥段，他应该稳当地接住我，然后我趁势被他抱入怀中。然而，并没有。我摔了个狗啃泥，纸灯笼打着旋飞了出去，里头的蜡烛点燃了外壳，并开始飞快地燃烧。我惊叫着，瞧那团火焰在地上迅速地发光发热，燃尽，熄灭。眼里可是还残留下了一块明亮的影。小明过来扶我，我踉跄地站起来，大口吸着冷气：左脚一落地便钻心地疼，刚才那一跤让我从头到脚灰头土脸，手掌也磨破了皮。更要命的是，灯笼没了，脚又崴了，我该如何回家？我又是懊恼又是气愤，庆幸这里足够黑，这样小明就不会看见我此刻的狼狈，更不会瞧见泪水在我眼眶中打转。
　　身子冷不丁腾空，一声惊呼还未出口便被我咽了回去：是小明，他将我拦腰抱起。这不是他第一次抱我，曾经，他无数次将我抱举起来，好让我爬上水牛的脊背，但这次有所不同。这样的姿势，令我的头刚好靠在他胸口，而我只要一伸手，便能揽住他的肩。我听见他的心跳如密集的鼓点撞击我的耳膜。胸中的风帆膨胀得无限大，终于砰地胀破了，如同过年时的爆竹那样，崩裂出铺天盖地的纸花。
　　他将我放在不远处的大石上坐好，蹲下身撩起我的衣摆一角，借着火把的光拘谨地查看我的伤势。他试探性地揉了揉我的脚踝，我顿时小声呼痛，内心却是欢喜无比，瞧着他隐约既紧张又愧疚的样子（是后悔没能接住我么？），他真可爱。再次感谢夜色深沉，遮掩去了我绯红发烫的双颊。
　　火把忽地灭了。我不能适应这陡然降临的彻底黑暗，双眼弥漫着发亮的雾般的盲。然而下一刻，便见无数绿色的光点自谷中升起，忽明忽暗地照亮了坐到我身边小明的脸。这样看起来，萤火虫们更像发亮的雪花，将整个山谷妆点得宛如仙境。我奇怪之前怎么竟没注意。
　　“怎样，与白天时大不相同吧？”的确，白日他带我来时，我还十分嫌弃这里杂草丛生遍地土石。一洼不知由什么水汇成的小潭，池水是不甚干净泛着油腻的墨绿，上头漂着许多枯萎的草屑落叶。而此刻，就连面前不远处的水潭，倒映着无数空中飞舞的发亮荧光，也像块刚从顽石中剖出的美玉，又仿佛镶满翡翠的铜镜。小明爬上蹿下地用手笼起那些闪烁的绿点——萤火虫比蝴蝶好捉得多，只是手脚须轻，以免捏死了这脆弱的飞虫——将它们全部装进带来的布袋里，扎好口，再悬挂在一旁的树杈上。不多会儿那些在月光下发黑的树木上就挂满了绿色的小太阳。
　　我玩心大起，却只能目不转睛地看，遗憾着脚受了伤，不能一同参与这么有趣的事。奇怪的是，捉了这么多袋，山谷中的萤火虫却毫不见少。小太阳们不知疲倦地发着光，将夜晚照得如同白昼。再也不需要什么火把。小明似乎也累了，他重新爬上大石，有几只萤火虫围绕着我们调皮地来回绕着飞，在半空中留下随每次眨眼逐渐消散的痕迹。。
　　“都说‘腐草之荧光，怎及天空之皓月’，我们今天制了这么多萤灯，依我看，倒将这月光比得黯然失色了。”小明一本正经地指着个个悬挂的光球对我说。的确，此刻投射在这谷中的月光悄然弥散，显得如此淡薄苍白，成了张扁平脆弱的纸。我凝视着那轮弯月，无端地想起周瑜，那个如月华皎洁的发光体。
　　“你认识周瑜吗？”我不禁脱口而出，并没指望他回应。
　　没想到小明点了点头：“‘曲有误，周郎顾’，都说美周郎闻弦歌知雅意。要是有朝一日能遇见他，也让他听听我弹的琴。”他用怀疑的眼光打量我，就好像我此刻正打量他，想到他平时赤脚走在泥泞里甩着鞭子赶牛的模样，实在很难将他同弹奏瑶琴这件风雅的事联系在一起，“你怎会知道周瑜？”
　　“他是我姐姐的心上人。她只见过他一面，却甘愿成为他的飞蛾……比起他，我觉得还是你更好看。”我想起姐姐之前对我说过的，决定将心中的想法老实告诉小明。当然，公平来说，小明绝不会有周瑜英俊，但周瑜看起来是那么冰冷不易接近。其实我想说的是，无论月光是艳丽抑或淡雅，都终究寒冷彻骨，无法温暖人心。而在那柔光所照不到的地方，一定会有更多黑暗，掩盖在那清冷的光辉之下。
　　小明听了沉默着没说话，我想他大概对周瑜这个话题不感兴趣。我有些尴尬地扭过头，想着说点别的什么转移话题。这时我感到指尖一股暖意。小明捉住了我的手，轻轻握进他的手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