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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舍得】 ...

  •   吕蒙奉命在城外清点伤亡时,内心仍是对此番大胜佩服不已。当初他听说孙策奉了袁术的命令要去打庐江,心想难免苦战一场,谁想孙策并未动用袁术所借的三万精兵,而只征用了他们的战马。自率五千精日夜不停奔袭,战马一旦疲累,便斩杀了,再换新马继续前行。他在马背上颠簸了三天三夜,浑身骨头几乎散架,有些时刻疲惫到几乎坐着便即睡去的地步,却不抱怨。孙策本人则骑一匹高头白鬃马行在最前,从他这里望去只依稀见得他冷峻坚毅的侧颜色。平日里孙策总和属下们称兄道弟,有时也同他们厮混在一起开怀痛饮,平易近人毫无半点架子。然而上了战场,又是另一幅光景,孙策治军极严,吕蒙相信在这紧要关头谁若是开口叫苦喊累,便会像那不再能驰骋的骏马一般,立刻被无情地抛下,即使是周瑜在也不例外。
      说起周瑜——吕蒙从插满断矛残戈的尸体中猛地抬头,后知后觉地发现此次出征,周瑜并没有随军。这可稀奇,平日他与孙策不是形影不离么。如果说孙策打起仗来好似烈火压境,周瑜便是山间清泉松间明月,悄无声息地安抚人心。二人皆是人中英杰,文武双全,只是周瑜比起孙策又多着几分文雅与理智。日月之行,缺一不可,他们相生互补,宛如一体。若他二人是一男一女,肯定早就结为夫妻了(阿蒙你知道的太多了)。此次兵行险着,周瑜居然不在军中,这实在是太不寻常。
      吕蒙还在思索其中缘由,就见远方一匹骏马绝尘而来,他生怕是陆康搬来的援军杀到——陆康本人的首级却早已被孙策斩下放入木盒,预备着回去呈给袁术——忙令周围人戒备。待离得近了,却只见得一人一骑,可不正是自己刚才心念的周瑜。吕蒙忙迎上前去牵住缰绳,马儿显然是经过长途奔波,垂着脖颈,接连喷着疲惫的响鼻,嚼子上沾满口中的白沫。吕蒙不由讶异周瑜本人怎地丝毫不见风尘仆仆之色,衣冠还是那般胜雪不染纤尘,长发还是如丝缎般光滑墨染,朱红的发冠郑重束起前边的发,还是那般端正仿佛对镜细细整理过。每每见到周瑜,都会不自觉地被他感染一种清朗至美的气息,无论是在战场上一身甲胄时,还是端坐在瑶琴前抚《长河吟》时。
      周瑜下马后没有马上理会吕蒙,而是眼神闪烁着环视四周,随后眼角明显弯了弯,颜色稍淡却极好看的唇向上扬起,原本因忧虑皱起的眉瞬间舒展开去,显然他立刻明白了地上横陈的尸体大多属于敌人,并对这场大胜感到满意。
      “子明,伯符……主公他人在哪里?”他像对待自家小弟那般亲昵地拍着吕蒙的肩,吕蒙知道他定然心情很好,不然像此刻这般情绪外露定是难得一见。他显然也受了周瑜影响,咧开嘴笑起来。然而随即双手绞着缰绳,因无法准确告知他孙策的所在而不安:“主公他早就进城了,这会儿该是在军营里。不过……之前他似乎说起要去视察城防,然后朝西城门去了。”他犹豫地指了一个方向,随即见周瑜简直是飞奔着离他而去,只在眼前留下一道月白色的残影。

      周瑜找到孙策时他正在西面城墙上。论守城,陆康的确是一把好手,单是四面森森林立的兵械就能令他们吃足苦头。不过兵临城下如此神速,他还来不及设防城池便被攻陷,而这一堆守城兵械,也就成了无用的破木废铁——周瑜停在通往顶部的石阶上,见孙策立在更高的城垣上,正志得意满地指挥着一小撮士兵将原本架设在此的弩炮搬运下来。他高大的身影将耀眼的阳光遮挡去大半,于是投在他眼中成了个灰白色扁平如剪纸的光影。
      伯符,你站得那样高,看到的风景是否会有所不同。
      孙策乍见周瑜出现在这里十分讶异,随即更多欣喜从眼中溢。“公瑾,你来!”他一把也将他拉上来,拉到被战火熏得漆黑的砖石上与他并肩站,好令周瑜瞧得更清这已经归属他们的城池,“我立此大功,这回定要袁术兑现承诺,让我做这庐江太守不可!”
      见他眼中流动着飞扬的神采,周瑜不忍提醒他袁术向来是个反复无常的小人。只好状似无意地提醒一句:“上回他许你做九江太守,结果还不是出尔反尔,改用了自己的亲信。”孙策的眼神顿时如风中残烛那般迅速熄灭,他暗着一张脸,显然是想起了之前种种不顺,自父亲死后寄人篱下的种种苦楚,父仇未报的不甘,还有未能建功立业的憾恨,交替着在脸上滚动翻涌。
      周瑜再也看不下去,便拉了孙策,要与他单独说话。
      二人一入军帐,不等孙策摆开酒盅要劝他饮三杯,周瑜便急迫地道:“我将祖产与田地尽数变卖,得钱五万,这以后将成为招兵买马的本钱。至于袁术……他并非雄主,你也别指望当什么庐江太守了,应该尽早脱身才是。”这番话他一路上没少构思,孙策种种可能的反应他也早已想好应对。同孙策不需要绕什么弯子,只需直入主题便可令他明白。
      果然孙策现出忧愁苦恼的神色:“只怕他不肯放我走,更不肯交还我父亲的旧部。”孙坚死后,他带着母亲迁居曲阿,昔日将士尽数散去,他饱受诸侯欺凌,最终不得已委身袁术麾下,连带着仅存的几位忠心的部将也一同便宜了袁术。
      周瑜将藏于胸前铠中的包裹解开,露出一个朱红小匣。孙策的目光顿时像被黏住了一般再无法挪开。
      “你……你怎么将这东西带来了?!”他用的是介于惊讶与质问之间的语气。他自父亲手中继承此物,便一次也未曾打开查看,去寿春之前更是直接交于周瑜保管,既是怕袁术觊觎前来讨要加害,又像要摆脱个祸害——没错,正如仲谋所说,这东西就是祸害。若不是为它,父亲便不会在他眼前被乱箭射穿了身体,又被落石砸烂了脑袋,结束了年仅三十七岁的生命。
      周瑜面色沉着,打开了上方镶嵌着的小巧金锁,露出里头四寸见方的传国玉玺,他也没有亲眼见过匣中物,此时不由多瞧了几眼。二人的头凑在一处,凝视着这方象征皇权天命的冰冷玉石。
      见孙策没有将玉玺拿出的意思,周瑜轻叹着,自己将玉玺从匣中取了出来,捧在手上,翻来覆去地查看。只见玉上镌五龙交纽,有秦丞相李斯所书篆文八字。一角镶嵌黄金,是被孝元太后摔破后重新补上的。孙策只瞥一眼便朝后退了两步,仿佛见了什么瘟神。
      周瑜没有在意孙策的回避,反而将玉玺捧到他眼前,令他瞧得更清。“若袁术不放你,你就用这玉玺来换。”用这毫无用处的冰冷石头,换得自由,换取孙坚的旧部,换来日后成就霸业的本钱,他觉得这是多么划算。孙策却还在犹豫,只因玉玺是父亲用命所换,虽是灾祸,一时也难以割舍。更何况,“受命于天,既寿永昌。”这天下许多人——包括他父亲——深信得玉玺者必有登九五之分,要将到手的“天命”拱手于人,着实有些难度。
      “自卞和献宝,再到完璧归赵,再至王莽篡汉,玉玺见证了无数的血腥与动荡,而如今汉室倾颓,又何来天命所归?”周瑜知道自己的言论大逆不道,心中只盼孙策不负他苦心孤诣。孙策也似顿悟一般,与他四目相对,点了点头。亲眼见过父亲惨死的他对玉玺并没有那样执着。周瑜说得不错,所谓“天命”,那是华美无比的空中楼阁,虽然美好,却是看不见摸不着的虚妄。只有实打实握于手中的兵马,钱粮,强将,土地……才是他们期盼的真实。

      袁术果然如周瑜想得那般,见了玉玺便两眼放光,再无心理会旁的事情,对于孙策索要的旧部,借去的兵马钱粮,都一一不假思索点头应允。这世间终究还是有人舍本逐末,为虚妄疯狂。那模样简直如饿狗见了骨头。想着周瑜对袁术的比喻,孙策不由畅快地笑出声,周瑜也猜到他所想一般,配合着无声地笑,二人比肩骑行,与程普黄盖,韩当祖茂,连同几千精兵一同踏上去曲阿的归途。
      “乔蕤那老儿,之前尚给我几分薄面。如今我离了袁术,若再登门去求娶他女儿,恐怕他要拿了笤帚赶我出门了。”话题转得生硬,孙策朝天连连叹息,无非还是挂念心中所爱之人。
      他还在自顾自地说下去:“公瑾,你瞧着罢,袁术既放我回了江东,我必定要成就霸业,到时我再去找乔蕤,风光地迎娶他的女儿!”他大喝一声,策马绝尘,仿佛扬眉吐气大展宏图之日唾手可得。
      周瑜不易察觉地勒紧缰绳,他的马慢下来,毫不留情地被孙策的马超越过去。于是他终于只能见得他的背影,见他的银铠白缨烈袍随马背上下颠簸,明晃晃地亮瞎双眼。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6章 【舍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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