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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童谣】 ...

  •   那之后剩下的时光,我于周遭飞舞的萤火,轻掠过带暑气的微风,以及山间逐渐潮湿起来的夜幕统统浑然不觉。天地间只剩下一样事物值得关注,便是我与他相握的手。平日里,我俩也曾这般携手于山野林间玩耍,然而今时今日,这月光,这萤火,这手心中沁出的温暖汗水,都令一切变得不同往常。我心跳如欢快扑腾的鸟儿,只觉脸红似患伤风,发热一直到脖子根。想起父亲时常说我一个姑娘家家,脸皮修炼得甚厚,远胜于城墙拐弯。如今看来他老人家当真高估我了。我兀自垂头,根本不敢抬眼瞧瞧身旁人,只偶尔从眼角偷瞄,见小明被森森萤灯照亮的侧脸似乎带着笑意,心里嘀咕:他是听到我说他比周瑜好看而在高兴么?原来让他高兴,是这么简单的事情,那以后我逮住机会就多夸夸他,何妨赞他是天下第一美男子。我一面想着,也不禁上扬起嘴角,为自己的小心思自鸣得意。手可还是被小明抓得牢靠,他的脉搏淡淡透过手腕传了过来,强有力地在指尖跳动。
      我就这般欣喜而恍惚地与他牵着手,过了许久,月亮已经升到头顶。与他相处的时光像那小溪中顽皮的鱼儿,稍不留神便飞快地自指缝间出溜。小明见我抬头望月,心照不宣地放开了我。手中一抹温暖尚未消去,但见他轻巧地滑下大石,背对着我蹲下来。我立刻明白,他这是要背我。
      我难得扭捏地绞着衣摆,坐在石头上不肯动。比起拉手,这又是另外一种性质。一想到要搂着他的脖子,将整个身子贴在他背上,如今是夏季,衣衫又穿得单薄。我在黑暗中脸烫得更加厉害了。小明等了半天,见我没有动作,看起来有些不耐烦,回过头来催促我:“别闹,你不是脚疼么?我背你回家。”
      其实之前那一跤倒没真崴伤了筋骨,在石上坐了多时便好了,并非不能行走。然而想到将独自一人踏上夜色浓重的归途,纸灯笼又被烧了个一干二净,不免心中戚戚。我硬生生将滑到嘴边的“男女授受不亲”咽了回去,抛下那些无用的矫情,爽快地爬上了他的背。
      夜深了,山路变得更加湿滑难行。我伏在小明背上,拎着两盏从山谷中带回的萤灯照亮,身子随着他深一脚浅一脚地微微颠簸,听着他渐渐粗重的呼吸,想问他背着我会不会很累,又怕他要开口回答我的问题会消耗更多体力。于是我与他一路无言,只偶尔指点他要走的方向。他脖子里的汗水滑腻腻地贴着我的手臂,脚步却依然稳健丝毫不减慢,不愧是农家出来的孩子——不,他已经不是孩子。我之前从未发现,小明的个子这么高,后背这么宽阔厚实,他步子迈得好大啊,简直能一步就跨回家里去。萤灯在前头发着绿光,在谷中看来温馨无比的小太阳此刻显得有些诡谲。环顾四周,除了这点鬼火般的光亮,就只有不见五指的黑。想着小时候姐姐讲来吓唬我的那些鬼故事,我有些害怕地将头彻底埋进小明的背里去。想着唱些歌来壮壮胆,也怕小明乏了,令他解解闷。一支妈妈曾唱来哄我入睡的童谣,自然而言一张嘴就流淌了出来:

      小乔小乔你别闹,姐姐上山去采药。
      带上一把小铲刀,挖来挖去没挖到。

      小乔小乔你别哭,姐姐教你来织布,
      穿针引线手儿巧,织成花布镶珍珠,

      小乔小乔你别急,姐姐下河去捉鱼。
      拎着鲤鱼去市集,换回绸缎裁嫁衣。

      小明笑着说:“你这歌儿真有趣,不过这词也是别扭,一个女孩子怎么能采药捉鱼呢?应该改成‘哥哥’才对。”
      “谁说女孩子不能上山下河,如此说让哥哥来织布,岂不是更加不妥?”我不满地撅起嘴,随即想起他看不见。
      “姐姐既然能上山下河,那哥哥自然就能织布了。”他说得好有道理我竟然无法反驳,只好在他背上轻捶几拳,取笑他:“有没有人说过你强词夺理的功夫很厉害?”
      小明将我往上一颠,使我不至于顺着滑下去。
      “以前,兄长在家中时,与我常这般玩笑,都是小孩子斗嘴,并不是什么了不起的本事。” 他突然黯淡起来的语气,令我不安。我很想问他有没有得到他哥哥的消息。几次话到了嘴边,又落回肚子里。同小明在一起的日子,都是明媚灿烂的记忆,他偶尔流露的忧伤在我能理解的范围之外。有时,我试着假想,若是有一天父母与姐姐都不在了我会如何,便觉得更能懂得他几分。一种酸涩的柔情涌上心尖,我情不自禁,想喊他一声“哥哥”。可我再次控制住了情绪。再过没多久,他就会成年。而我也将要及笄,青梅竹马固然美好,但青梅会落,竹马会折,两小无猜的状态不可能一直持续。譬如今晚,正如这月光一般,有什么朦胧着在悄然发生变化。至于会变成什么样,这个问题太深了,我还不敢想。一想就觉得像站在刮着烈风的悬崖上头摇摇欲坠,不由自主想要后退。但有一点,我很清楚,我不希望一直持续这种兄妹般的感情。

      小明就这样背着我,停停走走,走累了便与我席地坐着闲谈歇息。有几次,我挣扎着表示要自己下来走,他只是沉默地将我倔强的头顶按下去。我们终于在东方刚发白时进了竹林。他放我下来时,我内心惴惴,却也生出某种离经叛道的兴奋:如此一来,他便知道了我的住处。他靠在墙边歇了半天将气喘匀,才有心情抹一把额上的汗水,观察眼前的院墙,露出难以置信的表情:“你要从这里翻回去?”
      我踢几下腿表示脚伤已无大碍并白了他一眼,对他的质疑表示鄙视,打定主意不叫他看出我内心的烦忧:出来时怎么没想到在外墙边也垫上几块石头,这下该如何爬上这么高的墙头?小明何等聪慧,早看出我正怂得不行,他主动地挪到墙根,双手合拢做了个垫脚石的动作,显然是要托我上墙。我咬着唇,只犹豫片刻便自暴自弃地踩了上去:手也拉了,背也背了,再握一下脚又有什么——如何瞒过父亲我整晚不在家中的事实,才是眼下最要紧的事情。
      被小明托着,我刚好够到墙头,再猛力蹬一下,借力跨了上去。我骑在上面,借着熹微的晨光朝下俯视着小明:他浑身上下活像刚从池塘里捞起来一般,头发更是汗湿得纷乱地贴在两颊,我那一脚肯定力道很大。此刻他正四仰八叉地坐在地上,浑身灰头土脸,不知道是不是被我踹倒了,还是已经累得爬不起来。他还有心情朝我摇摇手,唤道:“小乔——”
      我慌得连忙“嘘——”了一声,这要是被父亲听见了,出来看到这样一番光景,估计能直接误会到九霄云外去。
      小明只微笑地望着我。他将一只手举到嘴边,做出说悄悄话的姿势,声音却清晰无比,在这静谧的昼夜交替时分,足以令我听见。
      “……小乔,我以后能来看你吗?”
      我的心几乎要破开胸膛飞出来,此刻我既盼着夜色慢些褪去,好藏匿我眼中的情愫,又希望太阳早些升起,能遮盖我面上的羞涩。我想要用手捂住了脸,但这样我就会从墙头栽下来。于是我只好压低了声,无可奈何地说:“你要来,就在夜里来,白天若是被我爹发现了,小心他……”想起父亲曾说过,自己一柄长戟,能一下挑穿三个敌人,就补充道,“小心他用戟将你钉在墙上。”说完觉得不妥,这是父亲被黑得最惨的一次,俨然成了嗜血狂魔。再想想自己言语实在不知羞耻,竟然让一个男子夜晚来探自己。经历了这一晚,我的羞耻心仿佛变得无比淡薄,再说出什么寡廉鲜耻的话也不足为奇。
      小明忽地从地上起身,小跑着渐行渐远。我惊讶于他还有如此的体力,却听见他一路唱着歌,正是我之前唱过的那支童谣:
      “小乔小乔你别急,哥哥下河去捉鱼。拎着鲤鱼去市集,换回绸缎裁嫁衣。……”
      他将“姐姐”唱成了“哥哥”,翻来覆去地唱,一路跑,歌声一路洒落在竹林间。我朝着天空,绽开大大的笑容。小明,小明,我这样喜欢他,他肯定也有点喜欢我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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