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5、【逐日】 ...
-
周瑜骑在白马上,眯眼看孙策站在不远处一块大石上张弓搭箭,他已经维持这个姿势至少十分钟,附近的泥地上横七竖八地插着几支箭,末端带着略显张扬的羽翎。寻常箭羽都以水鸟譬如鸭和鹅的羽毛制成,不是白就是灰。孙策却爱用大雁羽毛装饰的四翎铁箭,且多用花哨的尾羽,使整支箭看起来像微型的鸡毛掸子。此刻他又将手伸到背后摸索,箭篓中还剩下最后一支,也被他毫不吝惜地取了搭在弓上,随着拉满的弓弦瞬间松弛,箭矢嗖一声穿云而入,极快地消失得无影无踪。
早在庐江舒县时二人便常去山中打猎,周瑜知道孙策状态好时莫说百发百中,就是一箭双雕也易如反掌。此刻失常的发挥完全是因为他有心事——他简直是漫无目的地将箭们乱射一气,有些根本是朝天胡乱拉了下弦,于是那些有气无力的箭矢纷纷像秋天枝头的枯叶般坠向地面。
孙策这人一向将心思明白地显露在外,即使三岁小儿也能看透。或许,他是只在我面前才这般坦诚。周瑜心下想着,嘴角不觉轻微地牵扯着露出些笑意。他很快敛起笑,开始猜测究竟是什么使孙策心神不宁,是向乔蕤提亲的反复遭拒,还是袁术命他讨伐庐江太守陆康一事。再无箭可射的孙策从大石上跳下来,自己解答了他的疑惑:“公瑾,记得当初在舒县时你我去拜访陆康,他却瞧不上咱们,只派主簿出来接待的事吗?”周瑜轻轻点头。他当然记得那一日,他们两个少年局促地立在门前廊下,等了许久才有一个面色不善的书生将他们引到花厅,态度不咸不淡地上了两杯茶。茶沏了三回,他们始终没等到正主陆康的出现,最终孙策将杯中已淡得再无颜色的茶水一饮而尽,拉着周瑜打道回府。那时十几岁的孙策由于广交名士逐渐地声名远播,然而依然有陆康之流认为他不过借着父亲孙坚的名头招摇过市。无论如何,这梁子是从此结下了——孙策向来是谁对他有恩,他就掏心窝地对谁好,若是谁惹了他,那定然也要记上十几二十年,逮住机会便要“回报”的。
“这回袁术许你多少兵马钱粮?”周瑜最关心的还是这点。孙策从鼻孔里哼一声:“他‘借’我三万精兵,还令我三十日攻下庐江。要知道大军来回便需二十日,我纵然善战,又如何能在三十日内攻陷城池?”说到最后,他愤恨无比,睚眦欲裂,还咬上了牙。陆康当年的轻慢固然令他怀恨,袁术对他的利用却也让他心寒。简直不知该恨谁更多一点。
对于孙策的暴躁脾气,周瑜难得没有劝,俊美的脸上也罕见地带着怒气。被袁术派去攻打刘表的孙坚死后,袁术擅自将原本属于孙坚的地盘,将领,兵马全都据为己有。无处容身的孙策只好别扭地委身袁术帐下,替他拼命征战。袁术将孙策当成一把最快的刀,毫不怜惜地使用,这些年愈发变本加厉,每每出征之前,都许下承诺要给他加官封地,却在事后反悔,将孙策打下的领地封给自己的亲信。孙策父仇未报寸土未得,却成天地出生入死,弄得浑身伤痕累累。周瑜每次见了他脸上那些疤便会心疼。在他看来,孙策应该是世上最完美无缺的,不应该留下任何瑕疵。
此刻孙策靠在一棵粗树上,还在那里长吁短叹:“常言‘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想我孙策二十有余,竟一事无成,也难怪乔蕤不肯将女儿嫁给我。”
周瑜闻言毫不迟疑,冷冷蹙眉道:“那是他有眼无珠。”多年过去,孙策还是如初见那般耀眼夺目,不,不仅如此,他英姿勃发的相貌,待人热情又豪爽的性格,令他天生便拥有令人向往的领袖魅力,“小霸王”一称,再适合他不过——谁若是看不上他,不是睁眼的瞎子还能是什么。
那乔蕤之女倒是慧眼识英。想着那日出门时听到的琴音,周瑜仿佛能亲眼见得玉指轻扬抚上琴面,琴声温柔细腻中带着委婉羞涩,一重深情显露无遗。想来那弹琴之人定是玉肌花貌清雅绝俗——否则孙策怎会只见过一面便念念不忘,再三放下傲气的身段只为博得乔蕤的青睐。
他早该向孙策指出这点,向他说明乔家女儿同样倾心于他。然而话语每每到了嘴边,又被他生咽了下去,最终如鲠在喉令他纠结。有时候,他也奇怪,若伯符得遇良姝佳偶,他自然该为他高兴。怎么了,他还能有什么期待。
他终于下马,来到孙策身边。孙策扔了手中的弓,正取了佩剑,翻来覆去地对光查看,剑刃的锋利程度显然令他满意。他随意将剑归鞘,顺手大咧咧地揽过周瑜的肩:“公瑾,此次攻打庐江,你随我一同去么?”他朝他绽放灿烂的笑,眼中又开始散发那种令人动容的光,周瑜屏息凝神,留心不要被摄走了魂魄。
太阳平等地朝众生散播它的光和热,然而若是离得太近,只会被它灼伤。
周瑜轻微地甩着头,将那些纷乱的思绪挥去:“我过几日要回舒县。待你攻下庐江回到寿春,到时我们再见罢。”孙策闻言不悦地在他后背上推搡一把,不想手一滑,将他朱红的轻冠推得歪倒在一边。周瑜无奈地将歪斜的发冠索性解了,一股黑色的瀑布随意流淌下来,像鸦羽编织的外衣,令他平添一种不拘一格的美。
不过此刻忧心战事的孙策显然无心注意:“如此,你我重逢便不知是何时了!陆康有精兵万余,我只带兵三万,三十日内如何轻易能攻得下?袁术分明存心刁难,若不是父亲旧部尚在他手中,我早离了他,岂能像这般任他摆布?”
周瑜眼见他脸上现出些愤然而又颓唐的颜色,心口开始尖锐地疼。面上可是不表露半分,只有心提点他四个字:“兵贵神速。”
“……陆康虽是守城的好手,也不敌神兵天降,你若率轻骑五千日夜奔袭,只需三四日……”他满意地见到孙策的眼神被点亮一般重新璀璨起来,大声应和着他的话语:“对对!如此,陆康根本来不及设防!”他得了对策,便像个孩子般快活,恨不得立刻奔回去整军。一手搭在缰绳上,回头才见周瑜有些好笑地望着他。
孙策窘迫地挠着头,也觉得自己反应过度。心中还是遗憾,向来征战周瑜都伴在他身侧,替他出谋划策,也能在战斗时放心将后背交给他。他们是总角之交,生死之交,有时候他觉得就连亲弟弟仲谋,也不如周瑜来得重要。
他回身就给了周瑜一个大大的拥抱,一面将他的后背拍得碰碰作响。然后分开,翻身上马,狠命一夹马肚子,瞬间带起许多灰尘。
“公瑾,咱们寿春再会!”他渐行渐远,声音随着扬起的尘土一同消散在风里。
等孙策的身影消失了许久,周瑜还站在原地,像是没回过神来那般发着愣,只觉被孙策碰过的地方火烧火燎地发着热,。那一点热气溪水般蔓伸开去,缠绕心间,变成藤蔓,生出荆棘。
花白头发的账房先生耷拉着眼皮,鼻尖快贴到那一方薄薄的纸张上头,他弓背弯腰,眯着眼,慢条斯理地一项一项核对着清单上的财物。周瑜心浮气躁地立在一旁,看几个下人将大宅中的物件尽数搬出,那些个木质家具,古董字画,花瓶瓷器,流水般地自他眼前过,模糊扭曲着成了不甚分明的色块。他丝毫不在意这些房屋、田产、器物的数目究竟如何,他想得还是孙策。此刻他或许正在与太守陆康的军队血战。他几乎后悔那日自作聪明出的什么奔袭之策,此策虽奇,但并非万无一失,若是陆康早有提防,那么他的提议等于是将孙策置于险地。若果真得胜自然皆大欢喜,可万一……战败了呢?他脸色瞬间煞白,只觉周遭天旋地转,他呼吸急促地蹲下身,光是假想这种可能性都令他无法忍受。于是他努力避免想到那个最坏的结果,而去想孙策骁勇善战的样子,想他骑在战马上锦衣轻铠,大红战袍在风中似火般燃烧。他终于平复了些心绪,用手去拭脸上的汗,但觉触手黏着冰冷,不觉间全身竟已冷汗涔涔。
他忽然就恨那日分别时自己为什么不对孙策将话挑明了,告诉他,他已替他想好了从袁术那里脱身的方法,还变卖了所有的财产,全换成兵马钱粮,这样即使带不走一兵一卒,他们也能重新开始,一寸一寸打下属于他们的天下。
没错,只要他们在一起,就所向披靡,战无不胜。
太阳平等地朝众生散播它的光和热,然而若是离得太近,只会被它灼伤。谁若是想追逐旭日,妄图将它占为己有,那才是天下一等一的傻瓜。
周瑜朝着陆康所在的城池打马狂奔时还不忘自嘲。原来,他就是那个傻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