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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无邪】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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早春三月,草长莺飞,再烦闷的人,也不免会在这样的时日中舒眉展目。虽说竹林间鲜花甚少,一场温柔的春雨洒落,也能令那些顶破泥土的毛绒笋尖如同受了委屈噙着泪的孩童。而那些一夜长成的新竹,鲜嫩得仿佛拦腰折了,就会有青翠的汁液喷薄而出。
姐姐就在这样明艳的春日里,用一把刀将瑶琴的弦拦腰斩断,失去了血脉的弦如同被拔地而起的植株,黯淡着流出阴郁的血。她抱着断了弦的琴步入屋内阳光无法照到的黑暗中,我觉得她何必如此。既然相逢未嫁时,她与周郎未必就再没有机会——我替她心疼她曾宝贝无比的瑶琴,上前挑起一根断弦质问她:“何必绝弦,琴又有什么错?”
她回过身来看我。她一言不发,但她的眼睛会说话。她面无表情,令我很难猜测她的喜悲。
伯牙绝弦,只因再无知音。姐姐斩断琴弦,未必就断了相思。她只是以此明志,此生只为周郎一人抚琴。那么周瑜,他会是姐姐的知音么?我不知道,姐姐也不知道。我们只有等待,等他还会不会回来,看他对姐姐究竟有没有感情存在。
不再弹琴后,姐姐开始痴迷绣花,让母亲替她备下了各种五颜六色的丝线,成天地钻在屋内,守着一方白布,即使偶尔外出,也只是坐在院中,手里拿着竹绷和银针,上面是绣了一半的纹样,有时是并蒂芙蓉,有时是金菊凌霜……她好像是下定决心,要将各色姹紫嫣红的花颜藏于房中。她依然是白裙配着淡绿或鹅黄的纱衣,一双巧手还是那么白嫩纤细,瓷的脖颈,乌黑的发丝绾得一丝不苟。如同一朵绽到盛极的绢制假花,精致美艳,永不凋零,却空洞无比。
我怕她一人太过冷清,便也搬着凳子坐在她身边捧着竹绷,像模像样地学绣一朵梅花。她似乎很喜欢我的陪伴,时常会一边绣着自己的,一边指点着我该在哪里落下针角,顺便提醒我不要扎破手指。只有在这时,她嘴角久违的梨涡才重见天日,装点得脸上漾出少许灵动活泼。
其他时候,她眉间总是有挥之不去的褶皱,一道光亮忧郁的伤口。这令我心忧,也让我心有困惑。有次她在绣一池荷花时我终于偏过头问她,喜欢一个人是怎样的感觉?
她停下手中绣了一半的粉色蓓蕾,并没有抬起眼来看我。你记得小时候,父亲带我们去拜访吴郡的旧友,你调皮乱跑,害我失足落水的事吗?
听她提起我的黑历史,我颇为不满地撅嘴。是姐姐你说荷花池中锦鲤五光十色,要凑近些看,我们才会跑到水边去。
还不是你贪玩,非去捉什么蜻蜓。姐姐佯怒地点着我的额头。我吐着舌头作虚心状。的确,当时我眼中只有那只停在荷叶上的金黄色大个蜻蜓,拼命地伸手去够,完全没注意到那荷叶生长得离岸边甚远。姐姐拉了我一把,自己却跌入水中。年幼的我见姐姐在水中挣扎,却吓得只会嚎啕大哭。若不是父亲他们听得声音前来,事情定会变得不可收拾。
当我掉进水中时,口,鼻,耳没有一处不在灌进湖水,脖子如同被一双冰冷甜腻的手缠绕,温柔而缓慢地要将你掐死。求生的欲望令我拼命仰头,却见到了,透过水底看到的绿的荷叶粉的荷花,还有湛蓝透明的天空,美得光怪陆离。后来我时常疑惑,究竟是那冰凉的湖水,还是这不属于世间的美令我屏息。
喜欢一个人就像溺水,水漫过头顶你却无能为力,只能望着最后的风景慢慢窒息。或许,当你看到那景象的一刻,你就再也不想上岸,甘愿沉沦在这绝美的灭顶之灾里。
我沉默着不打算插嘴。我觉得姐姐怕是因为恋爱石乐志,因为后来我们才发现那荷花池的水其实很浅,即使像我们这样的小孩子掉进去,也只没到胸口罢了。只是落水的一刻,谁都难免慌乱,又怎能若无其事地在水中站起来呢?
我想,她大概是忘记了,或者是假装忘记,就如同她对周瑜的感情,本来就是一场盲目的镜花水月。
小乔,小乔。小明拍拍正在发愣的我的头顶,你在想什么。
我回过神,最近我经常因为姐姐的事发呆,以至于忘了小明还在旁边。他还在一声一声地唤我。小乔,小乔,我觉得你愁眉苦脸的样子不好,你看这样行不行,我去给你捉只蝴蝶,你对我笑一笑。
我还没答应,小明已经跑进了不远的花丛,他迈力地扑腾着,想要去抓那些翩跹翻飞的蝴蝶。蝴蝶没捉到手,我已经被他的傻气逗得直笑:“你这样抓怎么抓得到,要用网来捕才行。”他狼狈地用手擦一把汗,脸上顿时多了几道黑泥印,这使他像一只滑稽的长胡子的猫儿,我乐得愈发前仰后合:
“你歇会儿罢,不然我要笑死了。”
于是我们并肩躺在被太阳晒得暖烘烘的草地上。春天的嫩芽柔与芬芳和煦地托着身体,蹭得我们浑身发痒。我望着头顶碧空如洗,心想姐姐说得并不对。不用身在水底也能见到如此美好的天。或许天还是原来的天,但一同躺在这天空下的人有所不同,于是看到的风景也不尽相同。这样想着,我侧过头来看小明,却发现他正表情僵硬地半仰着脖子,连眼珠也不敢转动,原来在他鼻尖上不知何时停了一只蓝色蝴蝶,翅膀正慵懒地一开一合,上面的图案像两只魅惑的眼睛。他缓慢地用手从身旁摸索过来,找到我的手轻捏了两下,我明白他是示意我将这只蝴蝶扑住,我却觉得他这样的状态实在有趣,便托着下巴,饶有兴趣地欣赏他动弹不得的窘迫,还故意用手轻轻在他腰间胳肢。他痒得浑身颤抖,终于忍耐不住地扭动起身,于是那只高贵美丽的蝴蝶在我们眼前优雅地扑扇着翅膀,消失在万里晴空下。
小明恼羞成怒地朝我扑过来:“叫你欺负我不能动,看我怎么收拾你!”我笑着一面求饶,一面灵活地闪避着他的指爪,一个不小心我们都摔倒了,笑声沿着小山坡一路洒了下去。
这一天我从后院墙翻回了家,因为实在害怕母亲见了我满身泥土,头发里还有树枝草梗的邋遢模样。姐姐将我拉进她的房间,替我洗了脸换了衣服,脸上的泥巴擦掉了,重新露出白得发亮的肌肤。姐姐后退两步,将我从头到脚看了一遍,然后轻摇着头说这可不行啊。
我眨巴着眼,不解。
“你也不是小孩子了,成天没个姑娘样,这样下去可是没法叫心上人喜欢的。”她微笑着,露出些很懂的表情,我感觉自己的脸轰地红了,像被谁狠命地扇了两巴掌。我别扭地立刻跳起来反驳:“谁要他喜欢了,姐姐你饭可以乱吃,话可不能乱说!”
姐姐不置可否地“唔——?”了一声,意味深长的尾音令我忐忑不安:“那么是我猜错了,你根本不喜欢那个小明?”——她早就知道小明的事,还总帮我一同瞒着父亲。
“那是当然!我和你可不一样,才不会轻易喜欢上谁呢!”
我立刻意识到说错话了。姐姐难得明媚起来的脸瞬间灰暗下去。我忙握住她的双手:“不不,我的意思是……”
姐姐伸出手指凑到我唇边,打断了我的话语。她的眼中跳动着我看不懂的光,我几乎以为她要哭了,然而她只是轻叹着,将我的手握得更牢。
“你眼见快十四了,有些女儿家的心思没什么可害羞的。”她拿起雕花的木梳,将我按坐在铜镜前,开始细致地替我梳理起鸟窝般乱糟糟的发,“千万不要放喜欢的人走。不要像我一样。”
那天姐姐忧伤的叹息久久回荡在我的耳边,比以往任何一次都令我难过。而我只是呆若木鸡地坐在镜前,愧疚自己笨口拙舌伤了她的心,并第一次认真地思考起关于小明的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