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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风波】 ...

  •   姐姐奏响瑶琴的那天,我以为父亲会立刻出门挽留孙策周瑜二人。然而,并没有,他只是挺着笔直的后背坐在原处,傲慢地目送他们离去。或许从头至尾,他就根本没觉得他们中任何一位够得上做他的乘龙快婿。
      私底下,我也好奇,一个从未被父亲看好的人,和一个完全没有求娶之意的人,姐姐的琴究竟是为谁而弹。我问过她,但她只苦笑着摇了摇头,温柔如水的眉眼间难得染上了悲伤。这使我相信,无论姐姐的心上人是谁,她同父亲的交涉一定不顺利。实际上,对于姻缘,我们是没有任何决定权的。
      幸好这段时日,父亲越来越多地不在家中,姐姐的婚事便被一再耽搁,没了下文。而无论孙策,还是周瑜,从那天之后也再未登门。姐姐似乎并不心急,仍然每日去林中弹琴,只是那琴声中少了快意多了愁绪,再不似从前清朗跌宕,直冲云霄。可叹一旦相思,便觉日头一下被拉得很长,竹林间的生活是如此枯燥无味。姐姐皱着好看的眉,头枕着光亮的琴弦,仿佛靠在情郎的胸口诉说着衷肠。我不知该如何安慰她,那时候我还不明白,苦等一个人是怎样一种滋味。我只好尽可能地安慰她,再等等,那人一定会来的。她便对着我笑,眼中泛着水样的光泽。
      有时我望着蓝天白云青山下的小明,很想把关于姐姐的烦恼与他倾诉。不过内心里,我怀疑他一纯情少年,能否懂得这些女儿家的细腻心思,更觉得将这些愁苦说出来很是扫兴,于是最终,我什么也没说,只一如既往地与他玩闹嬉笑。
      但渐渐地,我发现他不那么无忧无虑了。有时,当我们像从前那般在山脚下的溪水边摸鱼,或是并肩躺在山腰柔软的草间时,他偶尔会心不在焉,还一个劲盯着天边重叠的云彩瞧。
      有一天,我终于忍不住问他:“你在想什么?”
      他望着天空,脸上呈现出一种如痴如醉的状态,但仍认真地回答了我的问题:“在想我的兄长。”
      这是我第一次听小明主动谈起他的家人。就连收养他的叔父,他都很少提到,看起来,他与叔父的感情并不是那么好。
      “父母死后,叔父带我们前往徐州,却恰逢曹操出兵讨伐陶谦。战乱中兄长与我们失散,至今仍然下落不明……”他越说声音越低,终于几不可闻,明媚的脸上,也难得现出了阴郁的神色。
      我试图说些什么来宽慰他,但发现所有语言都如此苍白无力。我从未听他说过这些,他总是带着灿烂的笑骑着牛,快活得如同身处太平盛世,同他待在一起,我也时常忘记这世道无情。或许对于乱世的残酷,我就从未真正了解。

      那天一回家,我就闯进了姐姐的闺房。大乔正在对镜梳妆,我二话不说上前一把从后面搂住她的腰。她手中簪了一半的珠花掉在了地上。对于我异常的亲昵,她十分惊骇,并难得叫了我的全名:“乔倩,你怎么了?”
      我依然抱着她不撒手,并用鼻子在她香喷喷,暖和和的肩窝处蹭来蹭去,像只撒娇的猫咪。最后姐姐拿我没辙地转过身,无奈地问:“到底怎么回事?”
      我用明亮的眼神盯着她,攥着她的双手不肯松开。然后我认真地说:“姐姐,你我这一辈子都不嫁人,好不好?”
      姐姐噗嗤一声笑出来,掰过我的肩膀:“你今天怎么净说些没头没脑的话。”她像哄小孩那样捧着我的脸,“我们乔倩再过两年也是一枚水灵青嫩的佳人了,可不能净说些孩子气的话,说甚么一辈子不嫁,要知道良缘天定,错过便要抱憾终身的。”说话间,她眼中又开始水光潋滟,我莫名就想起那年冬天与姐姐一同发现的被兽夹伤了腿的花鹿,也有这般温驯怜人的一双眼眸。其实,我不是真的希望不嫁人。我只是想告诉她,同小明相比,我何等幸运。父母双全,还有姐姐,足矣,就算找不到如意郎君,又如何?可看着姐姐的眼神,话到了嘴边再也说不出口。
      我怎能忍心,叫她轻别意中人,一个人,一生心疼?
      那一天,我暗下决心,一定要替她打听到心上人的消息。

      可是,这一打探,便是两年。
      这两年,我时常混入皖县城中街头巷尾,知道了不少关于孙策和周瑜的事:孙家世代为官,其父长沙太守孙坚在十八路诸侯挥师伐董时为先锋,所向披靡,勇不可当。虎父无犬子,孙策十三四岁时便在寿春结交名士,声名远播,想打听他的事简直易如反掌。而周瑜本是庐江舒县人,也是慕名前去结交的人之一,二人皆是少年有志,一见如故,便成了总角之好。孙策的父亲孙坚死于刘表手下部将黄祖之手后,孙策护送父亲遗体回曲阿,随后投靠袁术,成了父亲的同僚。
      看他之前那副不撞南墙不回头的执着,大有非姐姐不娶的架势。我唯一不知道的是,自上次登门,他便再杳无音讯,又是为何。
      父亲对此言辞闪烁,只说虽然一同侍奉袁术,但孙策常年在外东征西讨,一时顾不得儿女情长也是正常的。
      那么,周……公子呢?姐姐唯唯诺诺,欲语还休地问起。父亲更为含糊,听说这周瑜同孙策情同兄弟感情甚笃,出入皆在一处,自然是孙策去哪他便在哪。实际上,周瑜虽也是名士,知名度却远不如孙策,好比月光再皎洁,也不过是发出些幽暗的辉光,自然是难以与灼灼耀眼的日光相提并论。
      两年间,依然有不少青年登门,试图成为乔家的东床快婿。姐姐一改往日温顺,也不管父亲态度如何,当面就毫不犹豫地拒绝了他们。偶尔也有纠缠不清之徒,我便毫不客气替姐姐出头,三言两语将他们统统打发走。时日一长,就有不好的流言传了出去,说乔公二女虽容貌绝美,却性格怪异,大乔眼高于顶,寻常凡夫俗子根本难以入眼。而小乔既不通琴棋书画,也不爱女红刺绣,还成天地抛头露面,简直不成体统。见自己多年苦心孤诣替女儿们经营的好名声将要付之东流,父亲终于被气得大病一场,那段时日,我同姐姐端水煎药,尽心侍奉。或许是我们乖顺的态度软化了父亲,最后他在病床上也只得掩面连声长叹,说女大不中留,你们两个好自为之罢。
      我冲着跪在一旁的姐姐挤眉弄眼,姐姐也心有灵犀地回我如花绽放的笑颜。父亲这一松口,姐姐终于可以追求自己的幸福了。

      本以为接下来只等孙策回来,父亲就可以名正言顺地让他前来提亲。谁想横生枝节的不是别人,正是姐姐自己。
      她披散着黑发,抱着心爱的瑶琴,在父亲的病榻前,神情决然:“父亲,孙策并非女儿心上之人。女儿此生非周郎不嫁。”
      我呆立在一旁,看父亲本来逐渐红润起来的病容开始发紫变黑,成了煮过头的猪肝般难看。我真傻,其实我早该想到,孙策来了那么多回姐姐都不为所动,她又怎会一夕之间改变看法,虽然在我看来那周瑜除了美得不可方物外,实在是无甚优点——或许有,然而我们对他一无所知,一见钟情实在是太不理智的行为。

      那之后父女二人关系恶化到极点,父亲绝食以昭示绝不妥协的决心,一连数日水米不进,病势一日沉重过一日。姐姐寸步不离,服侍得无微不至,却也寸步不让,丝毫不肯提及自己的婚事。见此,母亲也只得在一旁偷偷抹泪,我纵使心急如焚,也无法可想。我没想到一贯温驯乖巧的姐姐,在这件事上表现出了前所未有的决绝。如此又过了几日,父亲只剩了气若游丝地喘息。母亲拉着我与姐姐一同跪在床前,姐姐眼中噙着泪,却仍然倔强地不肯妥协。我急得不管不顾,上前一把拉住父亲的手,随即心下一惊:这手怎地这般冰冷瘦削,形容枯槁!他本拥有一双属于武人的宽阔厚实的手掌,如今却被自家女儿的固执消磨成了这般模样!
      “爹,您就答应姐姐罢!”我知道再劝姐姐也是无用,索性调转矛头,拉着父亲的手轻微摇晃着,指望他能回心转意,这世上哪有不心疼女儿的父亲呢!
      只听得父亲大口地咽着气,竟幽幽转醒。见此状我们喜忧参半,生怕是回光返照,令我们空欢喜一场。
      父亲就带着这令我们惶惑的一张垂死之人的脸,挣扎着说:“咳咳、佳儿,倩儿,你们知道……董卓是如何死的么?”
      闻言,我们纷纷一愣,不明白父亲在这命悬一线的关头不提孙策,不提周瑜,为何偏偏提到董卓。董卓么,权倾朝野,恶贯满盈,死于吕布之手也算人人称快,连环计和离间计的故事,自然就成了人们茶余饭后津津乐道的谈资。虽然一传十十传百地,也逐渐滋生出了一些民间杜撰的不同版本,但左右都离不开一个关键人物——貂蝉。
      “吕布虽是反复无常的小人,但若不是为了此女,也不会轻易背叛义父子的情分。而孙策与周瑜,也是结拜兄弟。孙策钟情于你,你却偏偏喜欢上周瑜。若是那孙策知晓此事,又会如何?女儿啊,别看这孙策年少有为,可不是什么心胸宽阔之人。为父不想令他二人反目,更不能令你背上如那貂蝉一般红颜祸水的骂名啊!”说到最后,他已是涕泪交纵,泣不成声。
      姐姐也落泪了,她僵硬的脖颈终于柔软下来,大颗的眼泪顺着美丽的脸庞滚落在地上,摔得粉碎,成了朵朵晶莹剔透的花。那一年,我十三岁,姐姐大乔十五岁。

      从此,直至我们出嫁,我再未听姐姐提过周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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