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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日月】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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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被禁足数天重获自由后,弄脏的衣服早已被母亲细致地清洗,我便决定不再生小明的气了,仔细想来,他并不是故意的。竹林附近人迹罕至,能有个年龄相仿的玩伴太不容易,一点泥浆并不能阻止我们发展友谊。那时,我的确是这样认为的。
后来我就时常去后山的水田边上找小明。每次见到他,都见他赤脚骑在牛背上,神气活现地甩着那根曾经惹祸的鞭子。和他慢慢熟起来后我才知道,他父母双亡,叔父被袁术罢官后便带着小明和他的兄弟姐妹来荆州投奔刘表,以谋求一官半职。对于他悲惨的身世,我想表示一些同情,然而小明只是淡然地挥了挥手,像是厌倦了别人对他的怜悯。
他很快转移了话题,热情地邀请我来骑一骑他的宝贝水牛。我望着立在眼前如高墙般铁青色的牛背,拽着衣角咬着唇犹豫着,小明这家伙竟趁我不备,将我猛地抱起来托举上去。我小声惊呼一下,怂得立刻趴在了水牛粗糙宽厚的背上,一侧脸见小明吆喝一声,鞭子轻抽,那头大家伙便在田埂间缓缓移动步子。我干脆怕得紧闭双眼,只听见牛蹄在泥泞的地里深一脚浅一脚的声音,感觉有人——一定是小明——鼓励似地拍拍我的背。我就这样在黑暗中贴着上下颠簸起伏的牛背,慢慢地胆子壮起来,终于努力睁开了眼睛。我发现自己坐得好高,高得像一伸手就能触摸天空。我咯咯笑着觉得有趣,完全忘记了恐惧。
小明紧赶慢赶地蹚着泥追在我后头,也一同笑得神采飞扬,这使得他看起来有几分俊朗,尽管他成天赤着脚在泥水里跑来跑去,浑身被骄阳晒得黝黑无比,还总是穿着破衣烂衫,但五官依然有掩饰不住的英气。我觉得小明将来若是穿戴整齐干净,一定比那些前来求亲的世家公子更加英俊。
没错,这一年姐姐十三岁,她容貌倾城的名声如春雨般播撒了出去。鲜有人迹的竹林开始热闹起来。那些个公子哥们谁都想来一亲芳泽。父亲对此既满意又恼火,既得意于自己教女有方,又恼怒于前来求亲的人良莠不齐,要觅得如意佳婿实在令他伤透脑筋。
对于父亲要将自己嫁出去这件事,姐姐始终温顺无比。我看不下去,因为过两年就该轮到我,而我不愿就这样嫁给一个由父亲挑选的未曾谋面的男子。
于是我偷偷地撺掇姐姐对嫁人这件事进行反抗。姐姐一脸无奈,又向我强调了一遍乱世中早些结婚生子的重要性。我不耐烦地跳起来,大叫着姐姐呀姐姐!难道你愿意嫁给一个你不爱的人,就这样草草终了余生吗?
我的一番话令姐姐犹豫起来,见她有所动摇,我趁机对她进行深刻的思想教育。最后姐姐妥协了,她和我一同向父亲交涉,说希望每次有人来时能让我们也一同见见那提亲之人,若是姐姐自己不喜欢,定是不肯嫁的。对我们的要求,父亲先是像看怪物一样看着我们,显然不明白向来逆来顺受的姐姐何时有了如此新潮的思想。见父亲不答应,姐姐顿时像事先商量好的那样潸然落泪,长而乌黑的睫毛上噙满透亮的泪水。我则趁热打铁,劝说父亲不要拿女儿的终身幸福当儿戏。我们一唱一和,终于使父亲严峻的神色有所松动,他疼惜地摸了摸哭得梨花带雨的姐姐的头,算是答应了我们的要求。他又用一本书卷成筒状,狠狠地敲了我几下头顶。我对这差别待遇感到十分气愤,抱着脑袋就开始鬼哭狼嚎。
父亲又用修长的手指连戳了几下我的额头,气哼哼地说:“你这死丫头成天一肚子鬼主意,千万别带坏了你姐。”言下之意无非是姐姐蕙质兰心,且温柔贤淑,实在不该被我带得跑偏,横生出许多大逆不道的想法。
同小明在溪水边钓鱼时,我将满肚子的委屈尽数倒了出来。小明笑嘻嘻地将蚯蚓穿上吊钩,并不同情我的遭遇。“所以你们就在人家上门时光明正大地跑出来看吗?”他笑容中带着一丝疑惑,显然觉得这种举动太过另类。
当然不是。我撅起嘴。父亲在见客的厅堂后方置了扇屏风,上头用彩线细致地绣着西子捧心的图案,我和姐姐就躲在这后头,偷窥着每一位来客。姐姐的瑶琴也放在屏风后,若是有相中的良人,不用开口,只需抚琴相告,坐在前厅的父亲自然心领神会。只可惜前来求娶的人快要将门槛生生踏破,姐姐的姻缘却迟迟未至。当然这其中大多数人,父亲是看不上眼的。能文的他嫌人家手无缚鸡之力,擅武的他嫌粗鄙庸俗,文武双全的他又觉得出身不够显赫,家世并不般配。他心比天高,其实自己也只是袁术麾下大将军罢了。袁术虽是一方诸侯,毕竟不是天子,难不成真要将姐姐嫁与当今天子才称心?
对于父亲的挑肥拣瘦,姐姐看来并不介怀。只因那其中并没有她的良人,她的琴弦从未为任何一人响起。长此以往我也不解:“你到底喜欢什么样的?”
我的问题令姐姐两颊露出些羞怯的神色,她抱着琴娇羞地说:“我也说不好,不过若那人出现,我必会知晓。”我对她的答案很不满,认为她在敷衍我。转念一想或许她真不清楚,我们被父亲囚在这竹林中,从小大门不出,二门不迈(我偷跑出去的不算),人生的全部使命就是嫁个如意郎君,对于外界,姐姐知之甚少,她是一方白洁无痕的纸张,只等着被人描摹勾勒出动人的画卷。
“爹一心要将姐姐嫁给名门旺族,可那些人全是因为她的美貌才想娶她,并不是真正多么地喜爱她。若是嫁给这种人,她是绝不会幸福的。”我蹲在溪水边,愤愤不平地结束了抱怨。小明不置可否,只挠着下巴说:“爱美之心人皆有之。毕竟谁愿娶一个丑八怪作老婆呢?”我望着溪水里自己模糊的倒影,长眉已能画成柳黛,不知道再过两年打扮一番,是否也能如姐姐那般明眸皓齿。
“姐姐,那个人又来了。”我从屏风后探出头,不忘用胳膊肘捅捅身后的大乔。她一脸担忧地看我伸长脖颈顾盼着,很明显是担心我被人发现。
从我的角度看去,正好能看到父亲正襟危坐的笔直脊梁,通常他这样僵硬的坐姿就表示他对眼前这人并不满意。此刻正试图打动父亲的青年身材高大,星目剑眉,且眉宇间英气勃发,脸上若隐若现的伤疤也无伤大雅,反而令他添了些男子气概,好像一见那疤痕,便能窥出许多驰骋疆场金戈铁马的英勇来。这是一张绝大多数怀春少女一见便会钟情的脸。但如果你已见过他数十遍,再看他便觉得平平无奇,甚至生出几丝“怎么老是他”的厌烦来。
在前来求亲的人中,也有来过好几回的,有的下回来,会带着比头回更重的礼。有位纨绔子弟更是夸张,不知用甚么法子,竟运来了一架纯金的马车,公然停放在我们的家门口,令我们蓬荜生辉的同时也闪瞎了所有人的眼。然而就连这样的人,也没有袁术麾下的怀义校尉孙策来得执着。他不知来了有多少回,每次都带着不十分贵重然而一看就是精心准备的礼品。身为效忠袁术的同僚,父亲自然不好凶神恶煞地驱赶他。其实孙策骁勇善战,盛名在外,按理说,他完全符合父亲的要求,父亲也曾公开表示过对他的欣赏。私下里,他却认为孙策依然达不到做他女婿的资格,在他看来,无论这人何等年少有为,终究是个依附袁术的小角色。论起官职大小甚至还在他之下,他是断不会将宝贝女儿嫁给他的。最关键的是,他来了数十回,而姐姐的瑶琴声从未响起。正所谓落花有意,流水无情。想到这里,我不由得同情地多看了几眼正向父亲恭敬端茶递水的孙策,不明白他为何对姐姐执着至此。
孙策的身影开始移动。透过屏风空隙,我才发现他身后一直还站着一个人,没听说过求亲还组团的。好奇心驱使我将半个身子探出屏风一探究竟。那青年只着寻常素衣,腰佩一小块润玉,再无其他装饰,同孙策火红的锦衣花袍形成鲜明对比。内心里,我有种奇怪的感觉,这人恐怕是故意穿得如此素净,以免盖过孙策的风头。之所以这样想,是因为即使如此朴素的着装,依然难以遮掩他俊美绝伦。在这个世上,美分很多种,姐姐大乔温婉动人,国色流离,倾城之容毋庸置疑。这人的美却颇具争议:身为男子,他皮肤太白下颌太尖,嘴角眉梢线条太高冷,不过这并不妨碍他身如玉树淡雅如雾,头发眼眸都泛着黑玉般的光。实际上他简直像个巨大的发光体,比那辆横陈在门口的金马车还要光芒万丈。
父亲显然也在这光辉中迷了双眼,他径直起身,彻底无视了孙策,上前问道:“不知这位公子是……?”
肩头一阵沉重,姐姐不知何时也从屏风后探出来,将头搁在我肩上,也屏息一同向外窥探。
孙策虽然被拨拉到一旁,却没因受到冷遇而恼火,反而兴致勃勃地介绍:“这是我的总角之交,周瑜。”
多年后,我回忆起当初那一幕,仍不知当初孙策将周瑜带来是何用意。或许只是无意跟随,或许是有意为之——若说孙策是耀眼的太阳,那么周瑜便是皎洁的月光,日月交相辉映,相得益彰。只是那月光实在过于艳丽,最终化为飞蛾钟爱的火焰。
那日孙策仍是无功而返,只是在二人踏出门的一刻,竹林上空突兀地响起瑶琴的乐声。名为周瑜的男子听得琴声不觉回顾,望着刚离去的房舍大门,好像要看透那弹琴之人的神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