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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2、第 82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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院里的腊梅顶冬发芽,黄色芯子在萧条的冬天覆上一层碎冰,远看黄得不真切,却已散发足够新奇的色彩引人驻足。
有人走近,震碎了芯蕊上的冰层,惹人怜爱的娇色暴露,被停驻的胖手懒腰掐断,携着这份短暂的热情,一路上了五楼,穿过来往人口密集的走廊,推开一间病房的门。
“看!”
这一声晨早的童嗓极具威慑力,一下把这间病房不是昏迷不醒,且还在打盹的人给吵醒了,新一轮潜伏的讨论声,渐渐晕开。
病床上的女人眼色一沉,示意男孩不要大声说话,男孩连忙捂住了嘴巴亡羊补牢,关上门,轻步走过两个病床,才走到妈妈面前。
女人弯起嘴角微笑,即使瘦削的脸颊笑起来,并不像男孩记忆中一般好看。
男孩脸上罩着一副憨厚的笑,把摘的花蕊趁新鲜凑到妈妈鼻子间,“闻。”
女人倚靠着枕头,骨节分明的指头费劲举起,从儿子手里接过花朵,捻在指间甩了甩,眉目尽是属于母亲的温柔。
“草木有情,腊梅寒冬而立,随意一折,费了它一年的功底。”
男孩瞪大眼睛,目光从花蕊间移开,落到母亲眼中,牙齿咬了咬下唇,似乎为自己做错事而懊恼,又惭愧地着急忙慌把目光移开,落到屋子的其余地带。
靠近门口的那间病床,是半夜推进来的,动静很大,把全屋子人都折腾醒了,上面的人被什么东西包裹得严严实实,一堆管子不知道钻进被子干嘛,插了一夜才撤掉,纵然他不懂,也该知道那位病人属于急救过来的。
后来跟进来一个年轻的大哥哥,白净的脸阴沉得吓人,一看到床上躺着的那副身体,脸色的阴沉突然化开,转为难以言表的哀愁,虽然他没有表情,可还是可以判断出那一定是哀愁,因为他脸上挂了泪珠,眉头不皱,面部肌肉也不扭曲,就把脸淹没在阴影里滚珠子。
一颗两颗,很多颗,都迷迷糊糊滚进了他的睡梦里。
忽见注视的人和自己对上了目光,男孩把眼珠又撤了回去,拉着妈妈的手撒娇,“错了——”
女人注意到儿子的变化,一边轻轻抚摸着孩子的头,一边冲门口病床边的家属微笑。
那人留意一下,抓着病床上的手,沉下头继续慢慢地搓,余光里留下一抹浅黄色,在苍白刺鼻的病房里踽踽独行。
“人家冲你笑……你也不表示一下。”
陈个醒了很久,李白知道,但彼此谁也没说话,只有手上的动作不停。
李白搓磨着那只没有被滴管扎着的手,怎么搓都冰凉得令人心慌,让他几乎陷入一种忘我的执拗,自打坐那儿,一边暖一边吹气,一刻不停。
“我笑起来……会很难看,怕吓到人家。”李白沉着头,尽量让自己声音听上去轻松一些。
“有点道理……幸亏我帮你回笑过去了……”
李白愣了一下,虚弱又无比熟悉的口气盘旋在耳际,他把脑袋埋得更低了些,几乎无声地说了一个“谢谢。”
“别埋头了,你看看我啊——看我笑得可以吗?”
李白缓缓抬头,眸子渐渐映出那张完整的脸,像是已经在心里走了一遍最坏的打算,如今看着眼前同他玩笑的人,撇开打断骨头连着筋得心疼,竟有种如获大赦而不真切的欣喜,欣喜到不打算说的话夺口而出,“你把我吓死了——陈个——你把我吓死了——”
陈个忽然收住嘴边勉强的笑,他思考了这句话的前世今生,有些恍惚,怎么就从李白嘴里说出来了?感受手上均匀摩擦的力道,似乎并不能揣测到李白话语里的波澜。
他就这样毫无掩饰地说出来,让陈个刻意吊儿郎当的心慌了一下。
他瞳色本就浅,风流桃花眼,据说是上好的薄情相。
算命的一定没见过他眼里闪着泪光的样子,精致又脆弱,十足的易碎品,却非要挽留住趁机溜走的山盟海誓。
“我不知道会这么严重……”陈个解释起此刻把李白吓死的事情。
他没想过让李白担心成这样,他水性好,只是下水救人而已,不容思考,然而冻到呼吸都困难的地步是难以预测的,说实话,当时发现自己泡在水中,拖着轻生姑娘浑身痉挛到直往下沉时,他也慌了,后来昏迷中被某种医学手段刺醒,才发觉自己确实病危到一定程度了。
以致于他现在开始反思,是正常人都会这样,还是因为他的体质实在虚得要命。
李白咬咬牙,注视那双不知是受到惊吓还是愧疚而黯淡的眼睛,不管因为什么,都让他心绞得厉害。
那种准备的惊喜落空的感觉,深夜等着的人未归,却莫名其妙接到一通医院的电话,通知他迅速来医院签字认人,一个落水后生死未卜的人,一个叫陈个的人。
李白不记得自己揣着什么心情奔医院来的,或许带着提刀砍人的血气,或许连殉情的死法都想好了,所有过程绝不想再回忆一分一毫,第一次觉得爱一个人像生命受到威胁,完全不够自己掌控。
“李白,”陈个回视他,他不说话,眼睛盯着他发呆,弄得陈个郑重笑了笑,准备给吓死的人叫叫魂儿,“你他妈的……二十岁生日快乐啊!”
李白又是一愣,眼珠稍微在眼眶转了转,随后收敛住自己的情绪,也冲陈个提起嘴角,把陈个的手放在眼前,嘴巴冲他手背吹了吹气。
怎么说呢?医生说他体质弱,抢救过来会受到一阵子风寒的侵袭,但绝不会再有生命危险,所以,最多算前几个月的免疫力白补了,不会怎样,李白已经是在脑中发散过所有可能的人,现在只有种不可言说的庆幸。
可以这样想吗?医院通知病危,然后当他万念俱灰之时,那人突然睁开眼睛祝他生日快乐,那是一种怎样的惊喜?
李白询问了医生饮食注意事项,按照标准,下楼兜兜转转,最后买了一份粥,顺带买了一个保温盒,仔细清洗过,把粥装进去。
推开房门,正撞那人睁着眼睛往里面的床铺看。
顺着他的目光,靠窗的男孩正给母亲喂饭,一朵黄花被插进拉了一半的矿泉水瓶,盛了一点水,被放在窗台接受阳光沐浴。
李白把粥放在柜上,看看点滴,喂完他吃饭,叫护士来换吊瓶,过程中,扯了很多无关紧要的话,不知道为什么,特别想听他说话,但听他说每一个字时吐露的语气,都像在心里扎针。
陈个巴不得人来暖场,喜欢这种别人问,他轻松而没有顾虑地随便回答的感觉,比沉默着冷脸好太多,他看多了那种场面,想想就是一阵恶寒。
可这次,陈个心里十分挂念着他生日这回事,光一张嘴的祝福有些苍白,想把致力于挣钱买来的生日礼物拿给他看,他没什么能给这位优秀的男朋友的,自己劳动换来的成果,或者对自己也是一种拿得出手的慰藉。
锅从天上来,礼物被放进外套,外套留在马路上给人警示,本想救了人拿起外套离开的,没想到自己也被拉进了医院。
礼物下落不明,陈个有些心疼,毕竟是钱换来的心血,毕竟是第一份……
他保持若无其事,了解他的人自然知道他无精打采。
“陈个,张佳凝的爸爸升职了,同意把三楼的房子低价卖给我们。”李白说着,从兜里掏出钥匙,在陈个面前晃了晃。
陈个瞪大眼睛,露出欣喜之色,“你们那个……什么……研究成果出来了?”
“嗯。”
陈个一开始,并没有把李白心心念念的三楼放在心上,可此刻,作为他又一个作品的见证者,真想奖他五朵小红花,发个奖状贴墙上,夸你真优秀。
所有学术困难对李白来说,似乎只是需要专心努力就可以克服一般,在学渣眼里,天生带着一股蔑视的崇拜,又因为这是他男朋友,蔑视感自然清零了。
民以食为天的陈个吃了饭的缘故,整个人有力气支撑他神采奕奕,“恭喜李白哥哥,达成新年愿望。”
“谢谢。”又一声“谢谢”,李白习惯这种哄小孩儿似的假客气。
李白很想让他知道,所谓的新年愿望不是关键,那是属于他们两个人的地方,一定是陈个你愿意接受并且适应的地方,否则,他不会非要找那间破烂的三楼。
所有关乎感情浓墨重彩的话语,都被压在了心底,陈个受不住这种被感情压覆的不自在,李白自然不会无端增加他的困扰,每句话出来都逗着乐子。
只想让这人好好休息,不必到外界遭受什么,至少歇一下把身体养好,身体重要,最重要。
李白不眠不休地在医院照顾陈个,额外的工作全部搁置。
陈个以往只晓得这人办事一丝不苟,可一些粗活摆在眼前,动作竟也相当麻利,比如为他换床单,夜里扶他上厕所,喂他吃饭,饭后烫个苹果,削皮一分钟有余还不带断的……
所有粗活,有一个令人猜忌的前提,那就是在陈个好手好脚的情况下。
陈个只是做起来有些费劲,并且身体状况渐渐恢复,并不是生活不能自理,是李白主动包揽了一切,让陈个安心躺在床上,吃点睡会儿,闲了就陪他玩会儿。
安鑫来过一次,看了直笑,说他长这么大,终于有个像样的监护人,还是从三岁开始养,连上厕所都得人把着那种。
陈个记挂在心,总是旁敲侧击提醒李白,屋子都是人,听不到一旁的病友家属在猜测他们的关系么?看不到猜测完带着有色眼镜的目光么?
“已经忍着没抱你吻你了,还想我怎么矜持?”
这是他当着一屋子人说得话,话音一落地,震得陈个脑仁儿疼,偷瞄屋里顿时安静下来的气氛,每一双眼睛都朝这打量。
陈个当时就想拉他钻到床底下,大喊“你先走,我掩护!”
“李白,我想骂你了。”
“骂吧,好久没骂了。”
“可你现在这么懂事儿,从何骂起?”
李白想了一会儿,白皙的指节继续转动刀子,果皮□□似的,随着汁脆的声音壮大队伍,“从我的幼稚,一无所有还死皮赖脸追你,从我的怯懦,把你骗到手还掖着藏着,从我此刻的平庸,目前为止只能给你这些。”
平淡的语气盖不住言辞里的郑重,陈个的心神颤了一下,整个人跌进雪白的被子里,只露出乌黑的一撮碎发接受冲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