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33、第 33 章 ...
-
吹得是人间的凉意还是阴间的牵挂?风就是不停,像是死心塌地深受谁的指使,从远方来,徘徊在三个男人之间拉拉扯扯,可站位至两双眼睛交汇过后却始终不动。
坍塌的房子正立面,还完好封存着女子的音容笑貌,言行举止。仿佛扣扣门,就会有个归属沙哑的声音将人迎进,唤你莫遭房外风吹雨打。
如今,玻璃碎尽的窗框剧烈摇晃,偏执引人跟着它的轨迹,来瞧瞧里面故人离开的的落魄。可惜冷漠的黑暗已全部覆盖了,包括屋后坍塌的一角,亲手葬送了它保护一生的主人,那个不知和谁许下共赴黄泉约定的——罪魁祸首。
陈个不懂自己怂什么,只觉被那人夜色添寒的目光盯久了,指间一下松动,阴风顿时将黄纸一把卷席,摩擦着地面向前滚,从空中接住向廊里推,他错愕地望了望,又仰头看看夜幕四周,那无处不在的声音。
是风声,夹杂着撞击梧桐叶的狠厉,拍击炸裂火光的凶恶,煽动纸张揉皱的强横,还有,描摹扩散低沉的啜泣。
听啊!那个年过半百的老头,被戏笑说痴情的男人,历经过长情年代的知识分子,开始哭了,哭声断断续续、模棱两可,似乎在操控脑海里不认同的做法,可能怎么办?该哭,嗓音哽着提了又提,终于随着一声叹息泪如雨下。
陈个提步上前,弯腰仓促捡起滚落的纸钱,掠过李白的目光走到老张面前,那人正哭得无力支撑,脊背抵在墙上,想要穿进去,感受瞑目前的温度,可墙壁的颗粒已悄悄在他后背磨红了皮,警示他不过一介浊骨凡胎,即使日夜以泪洗面乃至水漫金山,也成不了感天动地的佳话。
渲着阴影的苍白喉结狠狠向下一滑,在陈个不言一语,果断将目光同他割裂的时候,李白觉得自己的心也被割了一刀。他默默低下头看着盆中的火,手中未烧完的黄纸抓得颤颤巍巍,他不知自己究竟该为什么难过,心痛和心疼两面夹击,只觉这是一个很难熬的夜晚,这种难熬,远不是他所经历过的外界坎坷能比。
像身体灌满了铅,李白疯了,他似乎第一次融入冷暖自知的世界,被人亲手领进去,丢进去,不管不顾了吗?
冷冽低音一声笑,李白看着模糊的火光,木讷驱使他带着一贯的不屑,说出这样一句话。“她为什么要回来?她是故意的,为了钱?”
陈个拍打着老张的背帮他顺气,突然转头看着面前的背影,他从不曾觉得,这人说出的话会这样刺耳。
“是回来拿什么东西吗?这地方已经被圈禁,爆破的消息清楚贴在外面,她为什么还要回来?”
“为了钱吧!为了给两个儿子讹一笔抚恤金,她预估到自己的身价了吗?”
“闭嘴!”陈个看不见面前人正紧蹙眉头,眼眶泛红的表情,只听到掷地有声、逻辑顺畅的话,他生气了。
“否则呢?私了?”李白侧身,掠过陈个看着那个泣不成声的老头,“张叔您觉得呢?”他知道自己目光的寒芒正丛丛扎在那人身上,但并没有收回的打算,甚至想刺醒他,让他知道他明明就是这样想的。
李白没看多久,被陈个逼步上前,又喊着一声更上一层的“闭嘴”遮住了视线。
终于眼神又交集在一起,李白攥紧拳头,对着陈个同样向前一步,演变成两人近在咫尺的距离,他们能互相感受到对方的呼吸,能看清脸上的每一处表情,可偏偏满腔愤怒的人不在乎这些,伪装轻蔑者愤怒他不在乎。
“你也够傻的,找人要说法?人家找谁讨?”
“用你在这当孝子,还要点尊严吗?”
“你怎么不动动脑子啊!非得打在身上才知道疼吗!”
“李白!”
一声嘈杂混乱的倾倒声打破了僵局,猝不及防一阵刺痛过后回头看,李白该庆幸,他只是被那人一推踢翻了火盆,烧灼了腿部一块肉而已,不用面对被他激起愤怒的样子,或许,那人此刻还会为了一个不相干的人因自己所伤而自责吧!
早知如此,为什么不直接抓起来打?而是要推开!
陈个看着面前的狼藉,光影闪烁,眉头拧成他手下潦草地“川”字,双手果真自责地无处安放,他不该推他。
如果是个孩子,面对无法承担后果闯下的祸,是不是只要嚎啕大哭就可以了?
“……李白”
被称呼名字的人一直期盼着,如果这人可以叫叫他,下一秒开诚布公吧!可居然,是这种误伤后怯懦的抱歉。李白没有再看任何人,他低着头埋进自己的失态,一瘸一拐地离开此地,把这些贫民窟里的琐事抛在身后,把陈个丢下,后背尽是薄情的影子。
陈个提起一口气,看着那人背影渐远,嘴巴抖了抖,最后只得一抿,弯腰伸手,一点点收拾这荒唐的残局。身上的淤青红肿被火燎得刺麻,可这是必须要做的,在别人毫无顾忌可以一走了之的时候,他不能。
“你也是这样想的?”老张瘫坐在地上,脑袋无力倚在墙壁,脏污的脸庞不再抽泣,他深知已经闹够了。
陈个顿了顿,继续手上的动作,“谁知道呢?知道又有什么用?”
“我了解她,她很爱自己的儿子——” 老张自言自语,可说出这话又觉残忍。
“大妈对我好,比亲妈还好,这是我所有做法的目的,不关别人的事。”
火没有熄灭,陈个蹲下身,虔诚地一点点添纸。
风似乎走了,留下森森凉意。
单薄的短袖,微弱的火光,不足以给予旁人温度,可对于皮糙肉厚的陈个来说,没有什么是他不能抗的。
忙碌驱散了不负责任的追悼,陈个离开时,在老张面前劝了又劝,他知道或许碍于人情,厌烦麻木的老张不忍驱赶他,他也知道自己所说都是废话,哀痛这种事情,哪有人会感同身受的,可他必须劝。这个老头,于晚年把懵懂又成熟的爱情当作一切,一人的离开即抽空了他的全部,他没有任何事情可以帮他分散这种哀痛,只能靠回忆的欣慰和清醒后痛苦的反差一遍遍折磨自己,可怜又可笑。
“走吧!”
陈个走了,留老张一人在那,他惊觉,自己对所谓更甚亲妈的感情也不过如此,至始至终竟然都没有掉过一滴眼泪。
在遭到一群人的恐吓痛打之后,他连去医院处理伤口的意识都没有,在外面挣扎了一晚上,半夜三更回到大门紧闭的宿舍门口,冻得哆哆嗦嗦,心里提着一口气咽不下,一人蹲在看门的小亭外思索,只是无神的思索,他一个挨不住疼痛的人被打到浑身肿胀,鼻子酸到丧失知觉,也不曾掉一滴泪,居然还妄想用思维去解释这种痛苦,或许他真得长大了吧!
又或许他真得很难过,那是大妈去世的第二天。
第三天,他毫无意识地从自己床上醒来,浑身被剥个精光,身上脏痕也已清洗过,醒目伤口不停灌送着空气,清凉麻痒。
他弯着嘴巴一如既往笑了笑,面前烟雾缭绕,见到第一个人就明白了一切,压着气息告诉他,“谢谢啊,李哥。”
“昨夜看门大爷见你趴在地上,怎么叫都不应,这才忙不迭把你送进来咧!擦伤的药酒也都是你的。所以啊,别谢我,这么能惹事儿,俺可攀不起你。”
陈个当时看着那副憨厚调侃的样子,直发笑。
后期耽误的很多活,都是宿舍那帮平常亦正亦邪的人物给分担的,如今能腾出这一份空闲时间来追思,也是李哥一声“去吧”放心应允的,他感谢这些不沾亲带故的陌生人,如人饮水,冷暖自知,是这种短暂的平衡养成一个三观还算健全的陈个,他庆幸地接受滋养,没有也熬得过,并不需要摇尾乞怜。
李白,什么都不懂。
回到工地,陈个老远望了忍伤劳作的李白一眼,旁边包工头念念叨叨,似乎想阻止他继续下去,又着急又无奈,陈个眨眨眼,在对方目光注意到之前,赶忙跑走了。
那边李白逮住一个影子,将手推车狠狠一放,差点将一车砖甩出去,吓得旁边上司跑了五米远。
“回来了。”
“嗯。”
陈个赶到队伍里时,一帮人正热火朝天聊着家里的收成,他也太过没心没肺,带好安全帽、拿起家伙什就融了进去,似乎是在城市的漂泊中找到低贱的港湾,不管是不是连皮带肉的笑,他就是轻易将刚才哭天抢地的悲剧埋在了心底,谁也看不出来。
十点五十,一帮人准时从楼上佝偻着腰,大包小包拎着走下来。小伙子又不知做了什么事,被李哥带着一群人调侃他浪费,陈个脸上泛着不好意思地红色,一路被这人照应了这么久,也没有初见时的不客气,倒多了几分对长辈的敬意,挠挠头看看人,嘴上再抖机灵几句,引得全队人对这生机担当哄笑。
有人把手搭在了陈个肩上,没走几步,只见前面挡住一个白影,三下五除二闯进人群把陈个拽了出来。
“干嘛呀!”
“李白,你他娘的犯病啊!”
“呦!力气见长啊!”
面对背后的指责嘲讽,李白全然不顾,将手上不愿挣扎的人与那帮人拉开距离,终于在听到陈个一声“嘶”痛后,放松了手,却仍然攥着他的手腕,瘦骨搁得发疼。
“李白,你小子注意点儿,陈个小子身上有伤!”
李哥一句话从一群漫无目的的谩骂脱颖而出,却引得李白回头狠狠瞪着他,一字一句还给他,“不用你管!”
李白疯了,侧眼看着一言不发的陈个,又向那李哥回了一句,“都是他自己招的。”
陈个轻轻往回缩了缩被李白拽住的手腕,没有拽动,反而被那人朝另一边拉了拉,似乎下一秒就要一把拉过去来上几拳。
他平静等他的动作,未果后绷紧脸,逮到一个机会,看着他腿上的烫伤小声开了口,“你腿没事儿吧?”
“你在自责吗?刚才难过到肝肠寸断的样子呢!前脚跑到大妈门前当追悼的孝子,后脚就在这插科打诨,你有没有心啊!”
李白的眼睛,一副瞪大的花瓣轮廓,光点在其中跳跃,一双澄澈又冷冽的眸子,明明还携带着某种期盼和感情在窥伺,彰显在他渐渐低吼出声的话语里,震得陈个浑身激灵。
陈个吞吞唾沫,脱离他的目光四处望,最后低头请求他,“别吼——”他有些胆怯,声音都带着自我怀疑的颤抖,为什么要骂他?他们活法不同而已,为什么要把自身带的一份遥不可及的清高来要求他?他做不到,他就是个狼心狗肺的犊子,在社会底层摸爬滚打的初出茅庐者,不要对他期望太高了。
“你——”
李白恨透了陈个现在的样子,悲悯是他,心狠是他,老练是他,窝囊是他,笑得是他,怕得也是他,他李胥白长这么大从没有见过这样的人。
他也从未如此渴望、期盼自己走进一个人,陈个不知,他也不管。
感受到手腕的力气又渐渐大起来,陈个沉住一口气,果断剧烈地挣脱开,刚想抵住心里防线骂他李白发什么疯,那人竟抬步逼到自己面前,眼看手上有了动作,被眼疾手快的李哥飞快窜进来,一把将动作呆滞的李白推开,白人因脚劲不够,一个踉跄硬硬摔在地上。
眼睛重新埋在碎乱的长发里,透过间隙盯着面前两人,李白闷哼一声,不等慌乱的陈个上前扶便自己站了起来。
陈个微高的身影掩盖了他的视野,他低头的样子像个犯错的孩子。本来就是这样,陈个一直这样认为,他所想象的世界像他名字一样浪漫而纯粹,正亦正反亦反,接受光明又揉不进半点沙子,明明是个被呵护到精致的孩子,为何出来遭这份罪?
太苦了,他陈个要还有一点良知,不该怀揣着平等的难兄难弟之情将他同化,他不合适。
李白,走吧!
李白撞不破这样的局面,一瘸一拐独自离开的时候,不再是把陈个抛在身后,而是被那人狠心丢得干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