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降神》荼玄月白

175、人间乱·三山现

　　?殷只是开了句玩笑，他还不至于人鬼不分。
　　说出来更多是嘲讽，申山那话的意思无非是在说他家背后有人，法律也好、天御山也好都奈何不了他们。

　　但申山的反应却让事情变得微妙起来。
　　他没有丝毫被开玩笑的冒犯或反感，反而透露着——是啊，你说对了——的意味。

　　？？？
　　开什么玩笑。

　　?殷自然不信。申异虽然养鬼，最后甚至招魂饮鬼，但他绝对是人无疑。
　　他跟他交手几次，如果他是鬼，不可能同时躲过他和火云鞭。

　　再者，申山那两次出手也不像是鬼能做到的。
　　还是说他们鬼养多了，不把自己当人了？但他也从来没听过姓申的养鬼人。

　　“你们身上的伤，可以去申氏医院处理。”申山并没有打算替他解惑，他伸出右手，地上一片不知道被鬼魂还是他带进来的叶子飘了起来，悠悠落在他掌心，“拿着这个，会有人负责。”

　　申氏医院？
　　?殷的注意力本来跟到了申山手上，看着那片树叶在他手上染上了一丝别样的气息。对他的话不甚在意，听到这个名字只是觉得有点耳熟。

　　申氏医院、申氏医院……申氏医院！
　　他眸光突然一聚，记了起来，申山制药！

　　他们跟申山制药有关系？

　　……

　　申异从晕厥中缓缓苏醒。
　　他是被撞飞后落在地上的，姿势并不舒展，身上又有伤，躺了几刻钟，浑身都在叫嚣着疼痛。之前吞下的那些魂魄仿佛还在身体里没有消化完全，阴寒渗进他每一块骨头、每一寸皮肤里。

　　但他没有呼痛，也没有睁眼。
　　甚至刻意放缓了呼吸，佯装还没有醒的样子，悄悄调整着身体的状态。

　　虽然看不见，但他清楚感知到了另一个人的存在。
　　不是?殷，不是那个丑陋无比的怪物，是……是申家的人。

　　这个结果在他决定继续动手时就已经料到了，所以申家人出现他并不意外。
　　他意外的是，只有申家人在。

　　看来，他还是低估了申家的护短程度。
　　虽然没有听到申山和?殷的对话，但这点他还是猜中了。

　　不过他没有因此乐观。还不知道来的人是谁，更不知道?殷跟来人说了什么，能不能顺利脱身还未可知。
　　申异一边调整，一边想等下“醒来”后的策略，该怎么说才能最大程度保全自己。

　　“这些丹方，你炼过多少？”

　　一句简单的问话轻飘飘传了过来，重重砸在了申异心上。
　　他眼皮唰得睁开，底下是一双满是震惊的眼睛。

　　是他！
　　竟然是他！！

　　就算已经很多年没有听过，但这个声音他永生难忘。

　　申异慌张地挣扎着从地上起来，甚至连那道背影都没看清，就朝着声音的方向重重跪了下去。

　　“家主！”

　　膝盖砸在地上发出咚的一声，心底也被砸得溅起一阵惊涛骇浪，刚才想的那些对策瞬间被浪头掀翻撕碎，只剩下惊惧。
　　他没想到来的竟然是申家的当家人！

　　申异低头跪在地上，惊惧盖住了膝盖砸在地上时的疼痛。
　　石室内安静地差点连呼吸声都听不到。

　　但很快他就轻轻抽了一口气，“小、小人愚钝，咳咳……参不透丹术奥妙，只……咳咳……只能看懂一些皮毛。几、几百张而已。”大概是伤到了肺腑，他说话虚弱无力，夹杂着气音。

　　“有用吗？”

　　申异一愣，沉默一瞬后，对着申山的背影低声重复了刚才的话：“小人愚钝。”
　　申山放着满地狼藉不管，反而问他这些，意味着事情正朝着他最不愿看到的方向发展。

　　“这些丹方，前人创造时就败多成少，有用的不过凤毛麟角，需要的奇珍异草也早就寻不到，炼不出很正常。”申山拿着一本丹书，视线缓缓扫过上面的字符，像是在给申异解释。
　　只是听的人全然没有明朗的感觉，反而因为猜不透他的心思变得愈发紧张，也愈发小心，进而沉默。

　　申山没有理会他的沉默，把丹书放回书架。能看出来，这些丹书典籍有些已经很久没被翻过都已经落了灰，有些却很干净。他搓了搓指腹蹭到的灰尘，“能用、有用的丹方都被汇总成册，在我那里。不过，也早都落了灰。前人炼丹，多为补气益血，或为强身健体，或为益寿延年，这些到现在不需要靠丹药就能实现，不必多此一举。”

　　申异手心已经湿了，无法再沉默，“家主，我……”
　　“听说，你想长生？”申山终于转身看他，神情跟他第一次听到?殷说出“长生”两个字时很像，只不过这次更加明显一些。

　　视线落在申异身上，话音传进他耳朵里时，他忍不住浑身一抖，冷汗渐渐浮了上来。他把头垂得更低，“我、我只是……”
　　像是词穷找不出理由辩驳，他又沉默了片刻，而后突然抬头迎视申山，像鼓足了勇气，尽管身体还在微微发颤，“我只是不明白。”

　　“不明白，申家为什么会这样……甘于平凡。”

　　申山静而不语，等他继续往下说。
　　第一句话说出口，下面的话就顺畅多了。

　　“历史滔滔不居，唯有申家，千年大族永存。圣人先祖争先朝拜，帝王将相奉为上宾！”
　　“而世间众生，浮尘蝼蚁，唯有申家人，超凡脱俗、傲然独立！”
　　……
　　“就是这样的申家，历经千年到现在竟然衰微至此，只是一个……一个药企？”

　　申异字字控诉，句句悲愤，处处不甘。
　　因为忍耐呼吸越发急促，最终还是忍无可忍，他耳目赤红低吼道：“家主，您真的甘心吗！”

　　这一句振聋发聩的质问在石室激荡，在申山耳中震荡。
　　却不见他有任何触动，眼神还是那样淡然。申异所愤慨的千年前的辉煌，千年后的衰败仿佛都与他无关，他只是淡淡地看着他，而后问：“那你想怎样？”

　　“我想让申家回到它原本的位置。”申异神情激动，“什么天师界、什么天御山？什么百年世家、什么‘女娲’传人？这些东西、这些人出现之前，申家就已经存在。我们，才是应该站在最顶端的那一个！”
　　“然后呢？”

　　“然后？”申异的亢奋被依旧不为所动的申山抛出来的一问打断，而后仿佛突然清醒了一点，表情略微收敛，稍加思索后才答道：“正本清源。让世间重新知道谁才是……正统。”

　　申山此前表情一直都很淡，直到听到这个回答终于有了别的模样。
　　随着申异话音落地，他忽地笑了，虽然只有一瞬。

　　“正本清源？正统？”

　　而这抹转瞬即逝的笑让申异彻底清醒。他看不透当中的含义，这一次用了更长时间思索，随后道：“万事万物总有一个原头。符道丹书从何而来，神仙方术何处产生？世人笃信老庄，黄老之说、阴阳之术，莫不以道为尊。又有神仙家、方仙道，炼丹行气、问仙求生。这些都被视为原头，记在史书中流传。我们，我们本应该也在这些由来当中，甚至是当中最浓墨重彩的一笔！”
　　“而事实却是，史书不记，流言不传，湮无声息。我们的名字，甚至我们的存在，全都被抹去，被盗名欺世。难道，我们不该拿回属于自己的名字和位置吗？”

　　申异跪在地上，满目赤诚，因为赤诚所以无惧。
　　他不再畏惧，直视着申山，期待着家主的回答。

　　申山配合着听完了他这一番肺腑之言。
　　他垂眼看着跪在地上的人，无波无澜。

　　申异的至真至诚在他听来只写着“无趣”，于是不再追问，更没有回答，只是反问道：“所以这一切又跟长生有什么关系？”

　　申异神情一滞。
　　他脸上所有表情在这一刻被难以置信取代，他无法理解为什么到现在申山还能无动于衷。

　　看着申家家主那张看不出岁月、不似凡间的脸，他有些恍惚，进而更加笃定，“因为只有长生，才是我们区别于‘人’的证明。”

　　申异咬着“人”字发声，终于引起了申山的“正视”，却只看不语，像是在等他的下一句。申山的反应让他欣喜，重新燃起希望。
　　他竭力压住面上的喜色，只有眼底泄露出一丝激奋。迎着申山的注视，他缓缓开口道：

　　“我们本就是神的后裔。”

　　……

　　?殷背着巨下步履维艰地朝远方光亮走，边走边骂。
　　什么破地方，走了这么久还没走出去。

　　被遮蔽很久的月终于出现了，悬在头顶之上，密林连同大地都染上了光泽。
　　他又仰头看了一眼，凭方位推断现在差不多是凌晨四点。

　　竟然折腾了这么一大晚上。

　　?殷也分不清自己现在是更累还是更疼。也不敢休息，不是怕申山出尔反尔，而是怕一歇气就散了。
　　他是晕着被绑来的，一路被抬进来当然轻松。但几番折腾后，现在他就是一个伤残人士，再拖个人昏迷人员，还不认识路，行动简直困难重重。

　　幸亏巨下不算重，不然他腰早就断了。
　　还有招魂幡，正好能当拐杖撑。

　　拄着“拐杖”，?殷一脚深一脚浅继续往外走。或许是想尽快离开是非之地，也怕中途有变。尽管行动不便，但走起来速度竟然没比平时慢多少。
　　只是路实在难走，他虽然夜能视物，但这地方乱石杂草遍布，显然少有人过。一路走来，地上除了他的脚印就只有招魂幡的。

　　四周除了树还是树，他辩方向擅长，但猜地点就无从下手了。从离开石室到现在他走了大概半个小时，除了自己的呼吸声，他没有听到任何声响，只有偶尔冒出几声鸟鸣。周围一点人气都没有，鬼气也没有。
　　之前申异招魂，数以百计的阴魂被召来，按理说林中多少都会留下一些气息，但完全没有。从他出石室到这里，一丁点鬼气都没感受到。甚至正好相反，整片林子异常干净以至于清新，这样干净的气息他只在少数几处见过，而那些地方要么远离人烟要么挨着寺观。

　　显然这里被净化过。
　　不出意外，出手的人应该是申山。

　　净化这么大一片树林需要耗费巨大的灵力，但他已经见识过申山的厉害也就不觉得意外。?殷好奇心并不重，但对申山的身份莫名有些在意，可能是因为觉得申山跟自己有相似之处？
　　虽然在对待申异上偏私到是非不分，但还不至于说他跟申异是一丘之貉。

　　所以他们两个中间，究竟申山是那个异类，还是申异是那个异类？
　　?殷边走边思忖。他更倾向于后者，毕竟申山的强大有目共睹，而且单凭气势就能看出他绝不是什么小角色。

　　而申异，他就是个疯子。
　　一个拿人和鬼做实验，妄图长生的疯子。

　　想到“长生”，他冷哼一声，鄙夷溢于言表。
　　现如今还在做“长生不死”这种白日梦的人可不多见，毕竟人的寿命在科学层面已经被解释得很清楚，在非科学层面，他也从未听说过有长生之人，活到两百岁都属罕见。他这些年见过的百岁以上的奇人异士一双手都能数清，而这当中“永葆青春”的只有一位，但也到不了鹤发童颜的程度，顶多打个对折，一百四五貌似六十七八。

　　而且人家也不是为了长寿才修行，长寿完全是修行的“副作用”。
　　像申异这样为了长生又养鬼又杀人又炼丹，摆弄一些歪门邪道上不了台面的东西，纯属脑子有问题，不怕被反噬也不怕丹药吃多了重金属中毒？

　　再想到之前申异那副恶心巴拉的表情、说的那些恶心巴拉的话，?殷胃里忍不住一阵翻涌，打了个哆嗦差点把背上的巨下抖下去。赶紧打住不再往下想。
　　集中心神把心思放在赶路上，终于在十几分钟后到达林子边缘。

　　却没想到迎接他的不是柳暗花明，而是疑无路。
　　“……”?殷盯着眼前的东西，眼里满是嫌弃和无语。

　　之前在林子里他只看到远处一排灯光，还以为这片林子挨着公路。
　　到了才看见，除了路灯还有无数装饰灯，一片巨大的看不到头的广场和成片的观赏植被，以及零零散散不知道多少尊的石像。

　　看样子这里分明是个景点。
　　?殷左右看了看，这是拐人拐到景区来了？这点还挺有脑子的。

　　但，这都不是重点。
　　重点是——

　　他往后退了几步，再抬头才看清。

　　眼前的铁丝网足足五六米高，长……不知道多少里。
　　在他面前的赫然是一堵铁网围成的高墙。

　　来时光顾着循光走了，谁能想到会有这种东西。

　　他幽幽盯着铁丝网沉默了半晌，最后叹了口气。
　　还能怎么办。

　　他在旁边找了棵树，把招魂幡用力往下一戳，接着颇为艰难地把巨下靠在树上。背上少了人，身体顿时轻松了，就是起来的时候晃了一下。
　　再解开缠在招魂幡上的火云鞭，最后一步一酸走到铁网前。

　　怎么办？只能扯开。总不能让他沿着铁网去找出口，那他也疯了。
　　眼下也顾不上有没有监控，一甩手，火光乍起瞬灭。

　　火云鞭的火连黄金都能切掉，何况区区铁网。
　　再看，铁网被从上到下撕开了一道口子，一推就开。

　　?殷回去重新缠上火云鞭，又颇为艰难地把巨下背到背上，起来的时候颇有先见之明地抓着招魂幡，这才不至于被带倒。

　　出了铁网，视线一片开阔。
　　即便是凌晨也能看出这里环境相当宜人，不过他现在也腾不出精力欣赏。没手机只能靠感觉，好在挨着沙漠长大的人方向感一直不错。

　　近一个小时后终于在星月交织中，他看到了景区大门。
　　看到仿古牌楼那一刻，?殷眼睛都亮了两分。后背已经湿透了，他累得连大气都喘不动了，走到一半的时候他还想尽量在不惊动任何人的情况下离开，现在恨不得有人能发现他们。

　　到时候就说自己和朋友误入树林，不小心遇到发疯攻击的秃鹫，逃跑时他们不小心撞到了树纷纷晕倒，他两个小时前才醒，他朋友仍在昏迷。
　　至于他身上的血，可以说是他摔倒的时候被石头割伤造成的。?殷越想越觉得可行，感觉下一秒就能遇到好心人送他们离开。

　　大门近在眼前，胜利在望，?殷腿上力气都多了两分。
　　而像是听到了他的期盼，门外不远处乍然出现了两束灯光。

　　真有人来了？
　　看到车灯越来越近，他第一反应是避开。他刚才只是随便一想，没想真怎么样。

　　但车真的停在了进去大门，灯灭，从车上下来一个人。
　　黑色身影径直走到车前，朝着他的方向抱臂一站，像是在等他。

　　等看清那道黑影后，?殷刚才升起的那点好心情瞬间荡然无存。
　　就算对面化成渣滓他都认得。

　　对方显然也认出了他，或者说，他本就是为他而来。
　　见?殷停住不走，眼神在月下冰冷逼人，他缓缓一笑，声音在寂静夜空响起。

　　“又见面了，师弟。”

　　……

　　?殷还是如愿坐上了车，他和巨下坐在后排，对副驾的鬼变视而不见。
　　但显然对方没打算放过他，“师弟，你和这位朋友身上的伤，要不要处理一下？”鬼变一口一个师弟叫得亲热，但演得再真诚也掩盖不住他的幸灾乐祸和恶意，听得人直犯恶心。

　　?殷对他的厌恶从来不加遮掩，头都没抬，“去申氏医院。”
　　鬼变来者不善，现在装得人模狗样，不知道什么时候就会翻脸，还是要尽早把巨下送走。申氏医院并不是个好选择，尤其巨下对医院这种地方十分厌恶，但眼下也找不到更合适的地方，只希望申山能靠谱一点。

　　鬼变不发声，司机也不敢擅自改变路线。
　　车厢一时陷入了沉默。?殷也不催促，一番僵持后，最终还是鬼变先开口，“申氏医院？”他反应平淡，看起来对“申”这个字并不熟悉。他也不知道申家。

　　车改道，?殷开始盘算接下来的对策。
　　他对鬼变怎么找到自己的没有兴趣，也能猜到鬼变这次来的目的。

　　他低头，指腹轻轻搓了搓招魂幡。
　　一当然是为了它，二自然是为了他。

　　要是平时，鬼变主动上门找死他当然求之不得。
　　现在他虽然也有把握对付他，但鬼变既然敢出现，就说明他一定有了新招，不能不防。

　　鬼变没再自讨没趣。同样的，心里也在思忖。前几天解决完吴家他就直接到了火云宗，结果扑了个空，直到几个小时前才感受到招魂幡的异动，这才赶过来。
　　然后就等到了刚才在门口那一幕。招魂幡上的气息早就消失了，又有火云鞭压制，他也猜不出究竟发生了什么，凭?殷的状态也很难看出什么。难道说……他真掌握了驱使招魂幡的手段？

　　车上两人各怀心思，半小多时车程里谁都没再开口。
　　直到下车看到申氏医院大门，?殷才来得及惊讶。

　　申氏医院，申山制药。
　　申家在天师界可能没什么名气，但在现实当中绝对是比天御山名气更大、更加“只手遮天”的存在。申山制药作为全国最大的药企，集团产业遍布，医院、医疗器械，甚至教育都有投资，到处都是它的身影，想不知道都难。

　　作为申山制药旗下的私立医院，申氏医院规模不算大，但外观设计远超一般公立医院。

　　?殷一手拿着招魂幡，另一只手扶着巨下。巨下是由司机背着的，有他看着也不怕他们耍花招。鬼变则像是为了让他放心，走在另一侧领先他们一步。
　　而大厅门口这时也多了一道人影。四目相对，?殷莫名就知道这人是在等他，于是赶在他之前开口，“不是说不用出来等么。”

　　“抱歉。”申奂旋即反应过来，根本不需要暗示就接上了他的话，见他身上有血，手上有伤，就道：“先来这边处理伤口。”
　　申奂靠谱的反应让?殷心里稍微稳了稳，看来申山没有诓他，或许是提前联系了这里的人，也或许是这里的人感受那片叶子的气息，他悄悄看了一眼自己的口袋。

　　伤口是申奂亲自处理的。?殷现在称得上狼狈，身上衣服上都是斑驳干涸的血迹，掌心的割痕有些重，还在往外渗血。
　　说不疼是假的，除了外伤，内伤也是问题，感觉到伤口抹上药痛感立刻减轻了之后更是忍不住想，申山当时怎么没给他治一治内伤。

　　而同样不放心跟过来的鬼变，这时候也放下了车里的思忖，站在三步之外，看着?殷手上被冲掉的血渍和沾血的棉球，眼底的惋惜一闪而过。
　　?殷背对着他恍若未觉，但眼里分明是了然。而他和鬼变的神情又都被申奂收进眼底。他不清楚他们之间的关系，所以也不敢轻易开口。于是又抬眼望了望?殷，等他的反应。

　　“稍后麻烦给我这位朋友安排间病房。”?殷点了点躺在沙发上的巨下，“最好单独一间，不需要做检查，让他好好休息就行。”

　　“当然，没问题，马上安排。”申奂答应地毫不犹豫，绑好了绷带手都没擦就开始打内线电话联系病房。
　　电话旁是他喝水的杯子，一片绿色的叶子赫然就在里面飘着，是刚才?殷放进去的。申奂的确是感受到这股气息才出的门，而这片沾有家主气息叶子代表着，他要无条件满足来人的一切要求。

　　“还有，我回来之前，不要让任何人打扰他。”见申奂这么靠谱，?殷的担心又减轻了不少，“等下我留张纸条，万一他醒了我还没回来，就把纸条交给他。”

　　……

　　重新回到车里，?殷并没有问去哪儿，任它驶离了城市。
　　天空从漆黑变成了深蓝，天地间已经有了微弱的晨光，人五官隐约可见。

　　无人戈壁上，?殷、鬼变一东一西，对立而站。

　　两件宗门法宝在手，尽管身上有伤，?殷看上去很是从容，完全不显狼狈。
　　而鬼变的视线在他和招魂幡上游走了两圈，最后落在后者上。

　　他的表情分毫不差落入?殷眼里，除了戒备和肖想之外，更多的就是不解。
　　?殷当然知道他在不解什么，不解为什么招魂幡的“幡”会消失？

　　而这份不解从鬼变见到招魂幡那一刻就开始了，他当时猜测可能是?殷找到了驱使招魂幡的方法。但后来在车上又觉得不对，招魂幡被夺走后就只在刚才发生了一次异动。他不知道?殷他们在公园里究竟经历了什么，只能通过他们的样子猜测。
　　结合?殷出来时一身狼狈的模样以及被火云鞭束缚着的招魂幡，怎么看都不像是成功了的样子。他不敢也不愿相信?殷一次就能成功。

　　然而直到在医院清楚看到招魂幡的样子，之前的猜测再次被推翻，因为……盯了半晌的视线终于开始挪动，顺着招魂幡从上而下最后落在颜色最深的那处。
　　因为它。

　　它，?殷当然知道他在看什么。
　　他手上、胳膊上的血迹虽然处理干净了，但招魂幡上的还没有。

　　因为师父一句“秘法难修，凡人难够”和他的天赋，他小时候不知道被眼前这位“师兄”骗着抽了多少血。结果苦心钻研了那么多年，还是一无所获，最后在跟师父一次争执中竟然将人重伤夺宝而逃。
　　欺师灭祖的叛徒。

　　随着?殷一声冷笑。
　　深蓝夜空中，一双红眸被怒火和憎恶占据。

　　?殷握紧了招魂幡，随着他深吸一口气，招魂幡被缓缓举起，呼吸一落，招魂幡也跟着“咚”一声砸在地上，激起一小片尘土。
　　近两米的招魂幡就这样被直戳戳扎进地底数寸，再眨眼，火云鞭已经解开。

　　?殷猛地上前两步，举鞭便挥。
　　一条火色的“闪电”乍现，这道闪电要比之前在石室更长，也更加耀眼。

　　烈焰劈过，划亮了半个夜空，另一端直指鬼变，转眼就逼到他面前。
　　?殷气息一变时鬼变就有所察觉，只是他怎么都没想到他竟然一句话都不说直接动手！

　　面对火云鞭他不敢托大，第一反应不是反击而是躲避。他反应出乎意料得快，像是已经经历了很多次。火光一出现，他一只腿就向后一退，另一只腿跟上迅速转身，半蹲、侧滚。
　　这一鞭竟然让他侥幸躲了过去。

　　但姿势实在不雅观，浑身上下粘满了土和草屑，掌心也被石子刮伤，装腔作势了一路的人一下子破了功。
　　脸上那点装出来的和善转瞬消失不见，只剩阴沉，他眯了眯眼，快速看了远处一眼。

　　而?殷的第二鞭紧随而至，他表情自始至终都没有变过，动作又快又狠。
　　他时间不多，今天的目的也只有一个——清理门户。

　　这一次，鬼变已经有了准备。
　　只见他也举袖一挥，鬼气霎时从他宽大的袖袍冲喷涌而出，转眼就形成了一股高墙将二人隔绝开。

　　可区区鬼墙哪里困得住?殷，第三鞭一出，黑色墙壁眨眼间被劈开一条裂缝。
　　黑墙之后，一道黑影破墙而出，伴随着一道尖锐嘶鸣。

　　?殷先是耳朵一震，随即看到一张丑陋狰狞的青黑色鬼脸和一双利爪，直接冲他面门抓过来。

　　这不是鬼！
　　他脑袋里乍然闪过这一个念头，而利爪已经伸到眼前，他赶紧偏头塌腰，顺利躲过这一爪，动作比鬼变优雅太多。

　　黑影扑了个空，咕咚一声落在地上。
　　?殷趁机扭身，仔细看后确定，果然不是鬼。

　　不是鬼，是个像是婴孩的东西。
　　皮肤青黑，一双奇大诡异的眼睛，身上缠着脐带，分明就是传说中“小鬼”的样子。

　　这东西是鬼变养的？
　　他以为这就是鬼变弄出来的新手段，怎么都想不到这会是他抢来的。

　　这小鬼不是别的，正是在吴家被带走的鬼降。
　　此时的鬼降看着比在吴家更加恐怖，眼球凸出到随时会从眼眶脱落，头以不正常的频率甩动。或许是承载了太多怨灵的缘故，鬼降变得更加狂暴，看着尤其不可控，对他也并不惧怕。

　　因为一击失败，它身上的怨毒之气再涨。弓起身体，对着?殷发出更凄厉的尖嚎。
　　同时利爪向土里深陷几分，尖嚎停止，鬼降骤然一跳，像炮弹一样弹向?殷。

　　而在它弓起身体的那一刹那，火云鞭就已经甩了出去。
　　鬼与火在半空相遇。

　　却没有像想象中那样交缠在一起。
　　鬼降竟然躲了过去。

　　婴孩的身体小而软，动作迅猛又灵活。见到火云鞭就往下一坠直接落地，然后四肢着地迅速朝他奔来，火云鞭往回收时它又纵身往前一跳再次躲了过去，眨眼间就到了?殷跟前。
　　一人一“鬼”就此展开了缠斗。

　　鬼降有智，虽然愤怒但并不是在胡乱攻击。
　　它显然不想跟火云鞭硬碰硬，而是把目标放在了?殷身上。

　　对手特殊又过于狡诈，一直搞近身战，主攻下盘。火云鞭施展不开，?殷一时间竟然拿它没办法。再加上鬼墙被劈裂后未散的鬼气隔绝了视线，以至于他前几鞭接连落空，胳膊还险些被鬼降抓伤，也不知道这东西身上有没有毒。
　　他又哪里看不出它是在拖住他。

　　果然，趁他和鬼降缠斗之际，另一个人正悄然往他们相反的方向走。
　　鬼变的速度也很快，他知道鬼降拖不住?殷太长时间。

　　跟?殷不同，他无意与他争斗。之所以北上，就是为了拿回招魂幡。
　　来之前他作过诸多设想，就算有鬼降也做好了打一番硬仗甚至两败俱伤的准备。

　　却没想到，天助他也。
　　?殷负了伤，而且不只是外伤。从他使火云鞭就能看出来，虽然看似跟往日无异，实际却有细微差别。别人看不出，他可是跟他师出同门。

　　鬼变想乘人不备，但怎么逃得过?殷的眼睛，从鬼降试图把他逼得离招魂幡越来越远他就知道鬼变在打什么主意。
　　既然知道怎么可能让他得逞？

　　眸光一闪，?殷右手一撤，收回火云鞭，毫无预兆地往回跑。
　　鬼降没想到他会半路开溜，一愣之后才暴怒着追上去。

　　前面是鬼鬼祟祟的鬼变，背后是纠缠不放的鬼降和鬼气，?殷已经不耐烦。这本该是一场速战。
　　感觉到背后陡然逼近的气息，他扭身同时左手往后一抓，一把抓住了扑过来的鬼降的胳膊，下一秒借着惯性用力往前一甩，鬼降就这样被抛到了空中，正对着鬼变的方向。

　　鬼降身体朝上，在空中没办法借力，只能发出一阵爆鸣试图引起鬼变注意。
　　但鬼变没有理会，余光看到?殷逼近，他不假思索地停住，学着他之前的动作将手上的东西用力插进地底。

　　霎那间，狂风大起，鬼气大作。
　　阴魂喷涌而出，像龙卷风一样席卷着沙石朝?殷呼啸而去。

　　?殷只看到阴魂是从那个跟‘招魂幡’有几分像的东西里出来的。
　　但再多对他也构不成威胁，可到底还是被拖住了一刻。

　　只是这一刻已经足够鬼降反应，摔落在地后它迅速起身，跟阴魂和沙石一起再次扑向?殷。
　　也是在这一刻，鬼变拿到了招魂幡。

　　……

　　结束了。

　　握住招魂幡的一刹那，他由衷一笑，甚至忍不住喟叹一声。
　　终于，还是回到了他手上。

　　他轻轻敲了敲招魂幡，像是跟久未见面的老朋友打声招呼。
　　然而下一秒，笑容就僵在了脸上。

　　“老朋友”并没有给他回应，招魂幡还是棍的形态，他胸有成竹下召唤的“幡”没有出现。

　　再试，再试，再试……招魂幡还是没变。
　　兴奋褪去，他这才感受到招魂幡的异常。

　　招魂幡的气息变了，不仅是因为火云鞭。
　　他心里咯噔一声，顿觉不妙。

　　之前不想也不愿意相信的猜测再度浮现。
　　难道，他真的成功了？

　　鬼变低头，看着棍身上的血迹，表情不住变换。
　　狐疑、震惊、沉默……而后，愤怒。

　　心中杀意骤起，他倏然抬头，死死盯住对面人的身影，眼中尽是狠意：

　　“杀了他！”愤怒响彻戈壁。

　　鬼降本来败绩已定，这一声后周身怨毒之气暴涨，攻势又起。
　　阴魂也卷携着他的愤怒加入战局。

　　一时间，鬼变厉喊的回声、鬼降暴怒的锐鸣、阴魂凄厉的哀嚎在戈壁上空激荡。
　　沙石也刮过地面、在半空相撞发出碰撞声。

　　?殷只感觉鼓膜被震得生疼，被沙石糊了的眼也是。
　　而就在他闭眼的瞬间，一股巨大的阴气如巨涛狂浪呼啸而来。

　　周围霎那间寂静无声。
　　无声、无风，没有一点响动。

　　那股阴气?殷已经很是熟悉，几个小时前才刚刚见过。
　　他睁眼，果然看到了它。

　　也只有它。
　　刚才还在的阴魂和鬼气全都消失不见了，眼前一片清明。

　　至于鬼降……
　　他搜寻了两眼，看到它躺在不远处一动不动，像是“死”了一样。

　　大鬼一出手就解决了所有麻烦，然而?殷完全不觉得轻松。
　　因为它就是个更大的麻烦。

　　?殷心里暗道不妙，都把它收进去了怎么没把它锁住？
　　但他面上没有表现，尤其看到对面鬼变之后，让他意识到事情可能不是他想的那样。

　　鬼变脸上有明显的震惊错愕，像是他也没有想到它会出现一样。
　　莫非，他不是鬼变召唤出来的？还是说，鬼变没想到它出手最先攻击的是“自己人”？

　　答案在他发出两个疑问后就自动送到了他面前。

　　?殷清楚看到了鬼变的表情由错愕再度变成了愤恨甚至还有一丝嫉妒，而他旁边是没有“幡”的招魂幡。他好像明白了什么，然后突然笑了，笑声全是嘲讽。

　　“你以为，只有你能召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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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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