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61、人间乱·三山现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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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场盛大的请神祈福仪式正在进行。
村中央巨大的广场空地上，客公站在正中，左手拿着铜铃，右手拿着藤条。
五十多岁的老者身披黑色袍服，袍服上有金纹，纹路复杂多变。头上戴着一顶高帽，高帽同为黑底金纹，呈“山”字形，中间一竖极高，直指天穹。帽下压着一块酱红长布，前短后长，前面遮住脸的部分被从中间豁开。风一吹或身体一动就露出被油彩覆盖的脸，一张红黑金三种油彩画出肃穆脸。额头从正中到眉心画有三道纹，也是黑红金三色，看着像一只眼。
仪式已经开始了一段时间，客公口中正唱着念词，手中铃铛有节奏地摇动着，铜铃的声音有些闷，但传声效果非常好，传响不绝，余音遍野。每到一句话节点铜铃就响一声，铃响之后就见客公用藤条击打身体一下，主要集中在关节部位，不轻不重，能听到声音。
伴随着有规律的走位，一步、一唱、一摇、一打。肢体动作也并非一成不变，摇铃的胳膊时而反手、时而举过头顶，身体也会摆出各种姿势，像是仪式舞的分解动作，配合着旁人听不懂的念词，时不时露出藏在红布之下的脸。
这是整个仪式第一步——罪己。
客公在向神请罪。
请神之前先请罪。唱词是不知多少前流传下来的，不算开篇结尾，一共一百三十二句，唱的就是人在人间所犯的错误，边唱边用藤条击打自己，表示自己已经知错，以此表达自己的诚心，请求神的宽恕。
一百三十二句“罪己歌”唱完，客公动作戛然而止，随之停止的还有手中铃声。但片刻停顿后，空旷无声的广场上有更多铃音从四面八方而来，比铜铃发出的声音要清悦许多。
这些声音实际来自围在广场四周的八根长达八米的木桩，每根木桩上都绑着一串铃铛，材质是铁。最顶端的铃铛直径有八十厘米，而它的铃芯是直径略小于它的另一个铃，如此层层相叠，第八个铃铛只有巴掌大。虽是叠扣设计，但八个铃铛并不是完全活动的，内有机关，只能通过最下方铃铛的摇动层层带动整串铃响。因为这种设计，铃铛发出的声音非常有层次感，跟水波纹似的层层递进，回响不绝。八串六十四道铃响同时在空中激荡，悠长缥缈彷如从天而降。
客公站立不动，聆听着由远及近、由小变大的天音。
此时仪式已经进行到了第二步——感召。
天音是神的回应。
客公的念词和铃音传至上天，而天上诸神也已经听到，所以同样用铃声予以回应。
此时，客公手上的铜铃重新开始响动，跟随着天音的节奏，以铃音和天音。
同时，有三组人从三个方向缓步踏入广场。三组人分别为黑红金三色，人数由多到少，圈出三个圆将客公围在中间。
这群人的年纪比客公要小很多，都在二三十岁之间。上半身穿三色马甲，下半身穿黑色长裤，赤足。相比客公把面具画在脸上，他们的面具戴在了头顶，一张张跟客公脸谱如出一辙的脸正对天空。除此之外，他们不论脸上还是身上没有任何矫饰。
等人全部入场之后，客公开始第二段念词，这一次的主要内容是祈福，请求神灵降临。
唱词接着罪己歌最后的“恳求诸神原谅”那些话，先是感谢神灵回应，然后诉说遭遇的困境，最后请求神灵降临解惑赐福。
祝祷词分为三个中篇，后两个中篇之中分别包含三个短篇，一共七篇。每篇短篇在五十句上下，首尾内容相串联。客公颂唱时的声调并非一成不变，而是随着内容变换，虽然听不懂他所说的具体内容，但从他的语气和情绪中也能感受到其中包含的情感。
与客公祷祝相配合的是“请神舞”。
黑红金三群人的动作相较客公之前来说幅度要大很多、连贯很多，每一圈人都有独属的动作。但动作并不是很复杂，而且不像普通舞蹈似的灵动飘逸，反而有种笨拙感，或者说古朴的美感。
因为是在请神降临，所以每个人的表情都相当严肃，每个动作都充满力量。他们以手足为工具，以身体、大地为乐器，以口齿为和声，敬仰上天，祈求神灵降临。
人通过歌与舞感动、召唤上天，上天听其感召。
天音节奏也逐渐变化，变得越来越轻柔和缓，仿佛在静静倾听人的祷祝，偶尔轻声应和。直至客公说完最后的祈求，再次恳求诸神，场上所有声音和动作再次戛然而止，像是在等待神的回应。
八串铃铛同时发出没有余音的声响，这是神的答复。
得到回应的客公抬头，露出额头上的标记，那是神留给巫师与他们沟通的通道。
黑红金三个圆又开始变化，一边顺时针围着客公转动，一边最外围黑色两头拉长成了枣核形，红色、金色收紧但保持正圆不变，从天上俯瞰，跟客公额头上的图案一致，也是一只眼。
在图案围成的一霎，天眼通神，天音停止。
第三步——神降。
组成天眼的黑红金站立不动，缓缓拉下头顶的面具戴在脸上不发一言，仿如被神灵附体。
此时，不属于铜铃或铁铃的第三种声音在广场上响起，而这一次声音来自他们自己。神灵并没有附身在人身上，只是给人灌注了一丝神力，于是得到神力的人代为传达神的意念。呼吸的气流通过面具的气孔穿过，发出一种很难形容的声音。有点像口弦琴，但没有明显的弹片拨动的声音；也有点像呼麦，但没有那么强烈的喉音；又有点像念诵经文时那种特有的腔调……有点像，但又都不像。而且这种声音听起来好像有内容，但再仔细听又好像只是旋律。
客公早已收回视线席地而坐，虔诚听取来自神的原谅和训诫。
这段旋律音律时间不长，只有两三分钟。
期间他们一动不动，低头统一注视着客公。
这是神降的第一个环节：恕宥。
神宽恕、赦宥了人在世间犯下的一切罪与恶，希望人能吸取教训、悔过自新。
恕宥结束之后，就到了神降也是整场仪式最重要的环节之一：攘恶。
一段大开大合、极具力量的表演在场中上演。
人获得了神灵的支持，得到了神力，开始攘除身边为非作乱的恶端灾祸。
攘罪除恶，对抗的是恶鬼恶灵以及一切灾祸，所以整支舞蹈看起来非常有攻击性。同时也兼具着野性和美感。这些人在这一刻仿佛化身为天上诸神，在人间与诸恶战。
这场“战”打得酣畅淋漓，人战无不胜、所向披靡。
而最终曲停舞罢，诸恶除尽，万籁归寂。
恕宥、攘恶，最后一个环节：泽被。
在神灵收回神通与天眼之前，降下福泽，守护人间，被佑万世。
一支不同于该刚才战意饱满，而是充满生机的降福舞，以重新摆回最初上场时的位置，将面具拉回头顶收尾。
此时，神降完成。
全程看完神降的客公，在起身拜谢诸神，开始引领整个请神降福仪式的最后一步：悦归。
念词重新响起，配合着谢神舞。
谢神舞的动作少了几分巫祝色彩，多了几分随性自然，承载着对神的感谢和对人间恢复原本清明的喜悦。
这是整个仪式中最具有人的情感和美感的一支舞。
【罪己、感召、神降、悦归。】
整场仪式近两个小时，当客师最后一句念词唱完，广场四周爆发了热烈的掌声和欢呼声。
作为天目村的特色旅游项目之一，这种表演每星期都会进行一次，整年都不间断。
游客对各式各样的请神祈福活动向来感兴趣，尤其天目村的仪式被列入当地非物质文化遗产名录，表演的客公还是非遗传承人，这种有根有据的文化传承更是加倍吸引着山外来客。
古老的唱腔和念词，美轮美奂的舞蹈，给了人一场独一无二的视听体验以及震撼灵魂的洗礼。
当然，像这样一场内容丰富、精彩绝伦，而且非常完整的一套仪式，仅靠相传至今的那一些传承是不够的，起码支撑不起两个小时的表演。
而且值得注意的一点是，这些传承下来的唱词最开始都是靠各代客公口口相传，并没有文字记载，所以唱词实际上只有音没有义，也就是只有大致意思，但音与义没办法一一对照。再加上这么多年下来，由于记忆偏差、时代更迭等种种状况，有些内容逐渐缺失、变化，之后再由后人补上，一来二去，现在的版本早就不是最初的那一个。
至于其他表演形式更是如此，本来只是一些敲敲打打并不复杂的动作，发展到现在变得既复杂又华丽。面具、服饰也经过了精心设计。连整个广场、广场四周的摆设都是被赋予了各种由头的道具。游客不仅能听到天音，还能见证神威。
如今天目村的请神祈福仪式是在传承的基础之上，加入了各种元素的再创造产物。
此时仪式已经结束，心满意足的人逐渐散去，只留下一些对那八串铃铛感兴趣的游客。每根木桩下面都围着几个人，显然对它们非常好奇。可惜连最下面的铃铛离地都有差不多两米，想敲一敲听听响都不行。之前每跟木桩旁边都有专人控制铃响，用一根一头带有像是卡扣的铁棍卡住铃芯，通过摇动铁棍敲响铃铛。现在表演结束，这些降下“天音”的人也早就退场。
除了拍张照也没其他值得留恋的，片刻后，连这些游客也离开了。
空旷无人的广场上，只留下一片安静。
……
各地都在请神。
东海海岸，一群奇装异服的人正朝着海边行走。
一行人排成两列，分成前中后三段。前面六个人开道，后面六个人殿后。前后每端五个人一人手握一把粮食，合为五谷，剩下一个人拎着一瓶酒。中间两人扛着一把红绸装饰的抬椅，椅子上放着一只海龟。
走在队伍旁边的是他们的女祭司——海娘。
海娘手拿竹笙，但并不吹奏，她面朝大海以歌传情，悠扬曲调与海浪、鸥鸟和鸣。
她在唱给他们的神听。
他们靠海而居，信奉海神，海龟被认为是海神的化身。
他们从千年前就世代居住于此，他们的祖先认为，海龟在产卵期上岸，代表了海神对人的肯定和馈赠。而在非产卵期上岸，代表了海神对人的不满与警示。
作为海神的“孩子”，人在得到海神肯定时祭祀谢神，在得到海神警告时祭祀请罪，在丰收时邀神同庆，在遇险时请神庇佑。
他们一代又一代遵循着这个原则，从不违背，从不敢忘。
尽管这片海岸近百年来出现的海龟屈指可数，但他们依然奉行着这种仪式。也因为这个原则，他们的祭祀时间既固定又不固定，但大多都在一个时间段内，只有偶遇突发状况才会酌情增加场次。
今天就是一次例外。
一路走到海边、走进大海。
海水没过他们的小腿，海娘让人把抬椅放下，竹椅落“地”，差一点没过椅面，咸湿的海水已经借着风浪拍打在海龟身上，打湿了它的背壳。
这是一只石龟。
是海娘察觉不安，用来向神祈福，请神降灵的石龟。
以石龟为载体，以陆上五谷和美酒为祭祀，请它向海神带去他们的祈求。
……
西北戈壁，古师在请神。
一身红衣如火，带着三十二人擂三十二面鼓，奉请他们所信仰的火神降临。
西南山丘，灵婆在请神。
美食美酒各种珍馐，请藏身山中的虎神降灵。
……
客公，也在请神。
夜已深，月色浓。
乡村小院里，一位年过八旬的老者坐在院里老树下抽着烟。
他是天目村上一代客公，也是现任客公的父亲。
尽管请神祈福仪式随着时代不断变动，但变动之中也有不变。比如巫祝的传承模式，从来都是“家天下”，父传子、母传女，鲜有例外。
客公喝了润喉汤，因为疲惫已经睡下。
老客公却久久未睡，耳边是秋风掠过树叶发出的瑟瑟声，一双分外清明的眼望向星空皎洁。
他吐出一口烟，长期吸烟造成的沙哑嗓音开始低声吟唱，与白天如出一辙的唱词，跟客公相当但又不太相同的唱腔从他口中发出。
一段又一段，接连不断。褪去白天的华美返璞归真，没有天音、没有神威、没有训诫……除了风过虫鸣没有任何声响，除了偶尔浮云遮月不见任何“异象”。
从罪己到感召，再到神降直至悦归，他在为他们所信仰的神而唱。
他们信仰的不是鸟兽虫鱼，不是山林河海，而是不具象的“神”本身。
在这片大地上，不同的人祭拜信奉崇拜着不同的神灵。
有人崇拜具象的神，靠山信奉山神，近海信奉海神；与飞鸟同居的信奉鸟神，受巨蟒保护的信奉蟒神……有人崇拜非具象的神，比如：天、地，又比如神自身。
这些神灵在人的信仰当中，有的经过数千年传承不断，从远古被视为图腾崇拜至今；有的只存在了上百年，尚且年轻。
虽然信奉的神灵各不相同，但人对神灵的诉求却不尽相同。
希望神灵能替人攘灾避祸，保佑一方土地，保佑这方土地上的人平安顺遂。
为了这些祈愿，人竭尽所能向神灵展示自己的虔诚，以舞、乐娱神，以美食美酒为供奉，祈求神灵降临。
如今放眼天地，阴阳不调，四海不平。
各方皆在请神，如火如荼，一派盛景。
他们在祈求，在等待。
然：
等潮生潮落，鼓声轰隆，美酒沁地……
等天目村小院里，烟头经历最后一次明暗，而后彻底湮灭。
等各方皆罢，曲终人散。声乐不动，寂然无声。
举目九州，不见神来。
……
作者有话说
第161章 人间乱·三山现
